正月初二,正是每年的三清茶会。

    皇后瞿氏忽地提起,“郦珠自小擅茶道,一盏三清茶更是幽远清旷,余韵绵长。郦珠,快来为陛下砌一盏三清茶。”

    瞿郦珠一怔。

    自她以这幅面貌来了大都,皇后瞿氏便冷了心,全无年幼时的亲厚。更甚者,她认为瞿郦珠叫瞿氏没了面子,待她更比旁人还要冷淡。

    是以,她今日又想起瞿郦珠,是为何?

    但不论如何,待瞿郦珠净完手,开始生火、掏水、煮茶、热盅,她的心静下来,暂时忘记旁人意味不明的眼神。

    待冲出一盏盏清亮的茶汤,建平帝品鉴赞道:“不愧是瞿氏的女儿,孟建确是花了功夫。”

    瞿孟建便是瞿郦珠的父亲,瞿氏这一代的族长。

    荣宗柟也浅尝一口,“郦珠慧心精妙,竟不输白龙子制的三清茶。”

    那一刻,瞿郦珠久违的喜悦中又泛出苦——荣宗柟果然忘了,他早就喝过她冲泡的三清茶,早在十余年前。

    可等三清茶会散,旱莲带来的一纸家书让这半分苦变作十分、百分。家书中说,父亲当了建平帝手中的刀,为他收拢了一众关陇勋贵。

    说是收拢,可瞿郦珠明白,这里头如何可胜计要耗费的心血、家财,甚至武力。

    瞿孟建也因不忿者暗算,断了一条腿。

    瞿郦珠痛到极致,心中生出既烫又麻的幻觉。

    她不住地想,母亲说得对,她太天真了,竟会天真地以为今日的一句夸赞只因一盏小小的茶。

    这句话如此沉重,沉重到系了瞿氏阖族的忠心、系了瞿孟建的一条腿与自此断绝的仕途。

    瞿郦珠不敢在东宫哭,便让旱莲递了牌子,去到大都郊外的永定河畔。

    正月初二,正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永定河畔游荡着孤零零的两道人影——那是失了魂的瞿郦珠与忧心的旱莲。

    旱莲不敢离得太远,生怕瞿郦珠一时想不开,投水了断性命。

    直到风愈紧,呜咽着为河畔盖上一片天然的遮掩,旱莲终于听到痛哭夹杂在风中传来,一声厉过一声。

    她的视线也开始模糊。

    她听到瞿郦珠对着关陇的方向泣不成调,“父亲、母亲,是郦珠错了,郦珠不该来的,不该来…”

    她终于后悔了。

    瞿郦珠在河畔待了许久,久到她的周身没有一丝热气,久到旱莲也不得不扶起瘫坐在地的她,“良娣,该回宫了,宫门要关了。”

    回宫路上,马车行过一处河曲,瞿郦珠意外发现此处有另一驾马车。

    她警惕打量——这驾马车停得近,与她的停留之地仅隔了一个河曲…她说了许多不该说的,里头的主人可都听见了?

    那马车装饰得华丽,绝非寻常人家能用的。

    瞿郦珠只怕那人认出她,再将些悖逆之语转告建平帝与荣宗柟…那事情便大不好了。

    因而,她心中惶惶且懊悔。

    谁知,那马车的主人自个走了下来。

    那是一位着锦袍的公子,他其貌不扬,身量也不甚高,可一身周正稳重的风度并非世间凡品。

    瞿郦珠认出来,他是二驸马蔺丞阳。

    她心中更一紧,听闻太子与二公主的关系并不好…

    驸马岂非来者不善?

    但蔺丞阳未冒犯,他拱手问候道:“不想在此处遇到良娣,今日在三清茶会饮了良娣的一盏三清茶。某从未尝过这等清新悠邈的茶汤…良娣的茶道,确已臻入化境。”

    他说得十分真挚,瞿郦珠未在他面上发现任何一丝因父亲的遭遇而生的怜悯。

    她既觉荒唐,又有高兴,谁曾想三清茶会中恁多的人,竟只有蔺丞阳真心夸一句她的茶道。

    瞿郦珠撑起窗子,颔首谢了句,“驸马谬赞。”

    二人称不上交情,也不便攀谈许久。

    略说过几句,瞿郦珠便告别道:“那我们便回宫了。”

    正要阖上支摘窗,蔺丞阳忽又唤道:“良娣。”

    瞿郦珠停住,并以目相询。

    蔺丞阳略蓄了口气,望向她,“良娣,我在宫中也有许多不快的事。”他语气平和,既无抱怨,也非怜惜,他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如在告知一桩寻常的事实。

    瞿郦珠一怔。

    蔺丞阳并未再说,他让到一旁,又拱手与她作别。

    马车前行,将孤寂又苍凉的永定河畔慢慢扔在后头。

    瞿郦珠的眼眶又润湿。

    旱莲不住地问,良娣这是怎么了。

    瞿郦珠无法解释,也难以形容,那种孤身在地狱行走,走得忘了时间、淡去记忆、也快没了自我时,有另一人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也有人与你一般挣扎的…

    震惊、动容。

    那是峭壁的罅隙中生出的花,是百里绵延的荒漠中长出的草,是亘古黑夜中伴着一颗星的另一颗星。

    瞿郦珠再次撑开窗,望向后方。

    蔺丞阳已缩成窄窄的一道,可他仍未上车,而是目送她远去。

    两个将要在各自的处境中溺毙的人就此有了交集。

    瞿郦珠头次觉得,那个冰冷的皇家、那些辉煌但与她毫无关系的宫宴都有了一丝微茫的意义——有道身影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她不是独一个。

    甚至,她开始企盼宫宴。

    在心中看清这分心思时,瞿郦珠吓得摔碎了自己最喜爱的钧窑茶盏。

    可待偷眼四望,她的宫中仍一片死寂——太子不会来,紫陌东风也吹不到窗前。

    谁会在乎一个不起眼的东宫良娣,又有谁能猜到她的一分晦暗情思。

    瞿郦珠一次又一次地将隐秘的目光投向蔺丞阳。仿若多看一眼,她便能汲取一分撑下去的勇气。

    直到——

    她难凉的视线撞到同样回望的眼神。

    那一瞬,西山最美的桃花也比不过瞿郦珠心中盛开的花海。

    但人性贪婪,很快,她便不满足于这神魂的交错。

    瞿郦珠听说,蔺丞阳最喜食锦祥斋的松仁酥。她买了些,又让旱莲寻了人送去都察院的公房。

    她未让人言明是谁人相赠,但有一种奇异的自信——蔺丞阳定能猜得出。

    果然,下一回相见,他寻了机会与太子攀谈,与她擦肩时,低低道:“多谢你的松仁酥。”

    瞿郦珠的耳朵尖都热起来,这样隐秘、炙烈、挑衅的快感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旱莲也曾相劝,道是这事若败露,不仅瞿郦珠自个,便是瞿氏都要陪葬。

    瞿郦珠明白厉害,待蔺丞阳热了一阵,又冷下来。

    谁知蔺丞阳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拦下她,瞿郦珠吓得几要尖叫。

    “你这是何意?叫人上了心又撇下,浮浮沉沉的便是你的手段吗?”

    瞿郦珠一面是拼命抑下爱意的痛苦,一面却是叫情人误解的慌乱。她本就心智不坚,当下更是被诘问得泪盈于眶。

    “我没有!我只是…蔺丞阳,我怕。”

    蔺丞阳的愤怒偃下来,又化作浓重的怜惜,“我明白,我不会怎样的,我只想明白你的心意。”

    又过几月,二人的生辰次第到了。

    蔺丞阳赠了瞿郦珠一枝她永无法佩戴的孔雀钗,瞿郦珠回赠一张绣有蔺丞阳表字与一句诗的帕子。

    正是这张含义大胆的绣帕,二公主荣沁与蔺丞阳闹了个底朝天。

    可查了半天,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怎样都怀疑不到从未正眼打量过一次、那个卑微又丑陋的东宫良娣身上。

    蔺丞阳懊悔道:“我不该拿出来瞧的,可我忍不住。”

    瞿郦珠便想了个法子,找出一套自家中带来的、从未用过的紫檀木六君子。她指着茶则、茶针、茶夹的细微处道:“我家中有巧匠最擅微雕,此处有我名字中的‘郦’字,定没人能瞧出来。”

    蔺丞阳喜不释手,又将之故意放在显眼的塌几之上。

    这一举动像极了他们拼命压抑、又歇斯底里地想要宣告存在的恋情。

    可本就畸形的种子,注定开出危险的花,结出淬了毒的果。

    在长春观的那日,旱莲除了并非候在二仙庵,而是随往丹桂林把风,其余的并未说谎。

    她再次看到瞿郦珠时,瞿郦珠涨红了一张脸,那张脸上有恐惧、慌乱,可更多的,却是兴奋。

    旱莲心中一沉,暗暗嚷了一句“天爷”。

    也许这便是因果。

    既有恶因,便是再防备、再当心,也终有偿还果报之时。

    因而,即便旱莲偷偷配了避子汤叫瞿郦珠喝下,一个月之后,她仍害了喜。

    旱莲用力扣住瞿郦珠的腕子,“良娣,你莫天真,这孩子不能留。”

    瞿郦珠明白——太子几年未碰她,这喜脉若叫太医把出便是一个死。“我知道,我知道,”她落下泪,“旱莲,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想让丞阳知道,我们曾有过这样一个孩子。”

    而当蔺丞阳得知这一消息,他眼中先有一喜,但转瞬,喜色又化作无边苦涩,“郦珠,对不起,是我的错,叫你受苦了。”

    为防落胎药过于伤身,他托了几道,寻来专瞧了一辈子妇人症的老御医开出的药方。

    故事说到这里,荣龄已能猜到结局。

    果然,旱莲已慢慢平静下来,冷着嗓音说出血淋淋的不堪。

    “可良娣服了那副药,当夜便血流不止,她掐着我的手,不住问道‘他为何这样狠心,他要杀了我?’”

    瞿郦珠的眼中也沁出血,“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何事,到最终家人不得、友人不得…便是恋人,也不得。”

    她的眼中黯下去,如余晖落入永夜。

    可她忽又攥住旱莲的手,用力地、绝望地,“旱莲,他既狠了心要杀我,你帮帮我,也叫他永堕地狱。”

    这句话落,瞿郦珠的一口气如蓬絮散开。

    在仅有的旱莲的哭泣中,那个与她一起长大,叫她艳羡也惹她怜悯的小姐走完了仅仅廿三岁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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