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龄臂上一紧——张廷瑜抱着她的手用力,“她说的是真的?”他问道。

    荣龄微微一叹。

    这事除了已逝的皇祖母与亲历者林妃、玉妃,她未告知任何人。便是皇祖母气极欲寻建平帝要个说法,她也平静拦下。

    一则公平是强者定下的准则,眼下她式微,怕讨不到想要的公平。二则若建平帝真罚了赵宥澜引来赵党报复,荣龄去南漳一事或再生事端。

    可当下再没比前往南漳,执掌南漳三卫更重要的。

    一十三岁的荣龄微抬首,目光坚定望向南方——她需一支只听命于她的军队,她需绝对的权势。

    而今阴差阳错地提起,一因荣沁太过蠢笨,拿陈年旧酒祭今日典故,二因荣龄忽醒悟——八年隐忍不发是因寻不到想要的,可如今…或有转机。

    “是真的,二殿下若想细细了解,改日我支个茶局,邀你来王府吃茶。”荣龄示意张廷瑜扶起自己,“但眼下白梅宴将至,二殿下不若与我再做个交易。”

    见荣宗阙疑惑望来,荣龄诚恳道:“你我在保州便合作一回,最终各取所需,谁都不吃亏。既如此,今日你也该信我。”

    荣沁还在一旁叫嚣,“二皇兄,你别信她,她敢拿我如何?”

    荣龄没有理她,只道:“二殿下想清楚,荣毓不是我,是陛下与玉妃唯一的血脉,与荣沁谁轻谁重…”

    她有意一停,给足荣宗阙思考的时间,“她蠢,但你不蠢。”

    荣宗阙静静看她一会,“阿木尔,这是威胁?”

    荣龄摇头,“不,只是交易。”

    长春道后山。

    沉寂日久的丹桂林中绽出大片白色花朵。若自半空看,幽绿未落的丹桂树如一圈碧玺团团围住中央雪白的南海珍珠。

    而那一整颗的南海珍珠不但体积硕大,更有清幽香气。香气乍闻并不浓烈,但时间一久,衣衫、肌肤,甚至呼吸都染上气味。

    不用说,正中的“南海珍珠”正是百余株白梅树汇聚的花海。

    丹桂林外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四方四卫。

    丹桂林中,白梅花下却人烟稀疏。

    除去各宫最为机灵的宫人往来服侍,便只有着秋香色常服的建平帝领几位美得各有千秋的宫妃徜徉其间。

    荣邺回过头,见其中一道着白衫,白衫襟前、袖口、裙面满绣白梅花的身影正魂不守舍。

    “阿珂,”他问,“在想什么?”

    他指向一整片花树,“白龙子将这白梅打理得尚好,朕瞧着,有几分昔年模样。”

    玉鸣珂却未接话,她只忧心望向林外,“陛下,荣毓去寻阿木尔,怎还不来?”

    荣邺揽过她,“皇宫至南漳王府不过一炷香行程,经过的又俱是高门之地,荣毓能出什么事?怕是阿木尔不肯来,小丫头正软磨硬泡。”

    玉鸣珂还是不安。

    自午间起,她的心口隐隐作痛。那闷痛似几月前荣龄在五莲峰出事,也如她小时候…叫赵宥澜囚了三天三夜。

    眼下,荣龄与荣毓在一处,是她们哪个出事了?

    见她仍忧心,建平帝唤过四方四卫的总领,“罢了,杜仲,去王府迎公主与郡主。”

    他再问玉鸣珂,“可安心了?”

    见玉鸣珂终于露出舒心的神色,荣邺牵起她,没管其余宫妃去了林中深处。

    皇后瞿氏知趣止步,“本宫有些累了,林妃,咱们去竹屋喝茶。”

    林妃上前扶过瞿氏的小臂,“是。”

    赵宥澜看不上她们,“不过巴掌大的地方,竟巴巴请咱们来。陛…”她还有些理智,没直呼皇帝,“他二人鹣鲽情深也罢,旧镜重圆也好,本宫一句不想听,一眼不要看。”

    伴随二妃去往竹屋喝茶,赵宥澜扶着亲信宫女登山看景,白梅林中只剩荣邺与玉鸣珂二人。

    林中安静下来,荣邺有些无奈地道:“可算走了,”他撇了撇嘴,难得显出些少时意气,“本只想带你来,但朕怕都察院又说你的不是。”

    自荣邺不管满朝非议,在南漳王荣信孝期便强娶玉鸣珂入宫,都察院不敢对他如何,就盯上玉鸣珂。

    但凡荣邺有一星偏私,都察院的谏言便如雪花飞至案头。

    一堆风宪官自古时的妹喜、妲己,说到百年前引皇帝自此不早朝的宋昭仪。

    荣邺头疼得紧,但也不敢就此扬了没事找事的都察院。

    于是,他也学会遮掩,但凡给玉鸣珂一分好,便也匀给旁的半分。慢慢的,玉妃祸国的骂名终于淡下去。

    荣邺抚过玉鸣珂的额发,“一晃这么些年,荣毓都七岁了。”

    “可朕还记得那年的白梅林,朕自醉梦中醒来,瞧见的比祁连神女还美的人。”

    那年,苏尼特横卧北方,是动荡的末年难得不背弃前元,揭竿自立的属国。

    荣邺为求联合,偷偷去见苏尼特王。

    老王上既未怒斥他不念上国旧恩,学赵光义之辈背信弃义,却也断然拒绝了他联盟的请求。

    苏尼特王大马金刀坐于冷杉雕出的王座,“大王子,你若推翻前元,本王定装上苏尼特最名贵的珍宝去大都朝见。可你若不曾,本王便不能插手此事。”

    “苏尼特偏安北域千年,只因从不牵涉中原纷争。”

    荣邺费上几日,许下一车好话、承诺,但固守己信的苏尼特王仍半点不松口。

    他一时气馁,又有些烦闷,于是拎了酒瓶,在雪夜的月下散心。

    也不知因心情不佳而酒量分外浅,或是苏尼特用了旁的法子,将酒酿得较梁国香醇。

    还未喝完一瓶,荣邺便觉意识有些轻。

    可那时的他也不觉自己醉了。

    他行至一处空阔平地,鼻中忽涌入直醒灵台的幽香。

    那幽香闻着熟悉,但深醉中的荣邺想了半晌,仍想不出是何物的香气。

    停了好一会,他回过神——想不出他可亲自去瞧瞧,待见到实物,他总能认出。

    于是,荣邺寻着幽香,飞身翻入砖墙围起的院子。

    未料到院中是满满的花树,荣邺身形不稳,落入繁密枝桠间。

    白色花朵纷然而落,他接住一手,凑到眼前才认出,这是白梅花。

    怪道他闻着熟悉,梁国王宫中,他也种了几株。每到冬寒,他便折下花枝插在房中做熏香。

    凉月、寒梅、飞雪…眼前的景象如淡墨绘就的绝色意境。

    荣邺体内酒意翻涌,脱口道:“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他与弟弟荣信不同——弓马不弱,诗文也能对上几句。

    可惜连年征战,他房中的书早已落灰。

    只是在这陌生的雪夜,在酒酣人醉之时,荣邺血脉中忽腾起几分诗仙气概。

    他取过一截残枝,一面将满地、满树白梅花织作一场自霄汉落下的香雨,一面不停歇念道——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万山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

    可惜次日清早,玉鸣珂未见荣邺突发的诗性,只看到满院白梅叫人毁了大半。而那始作俑者,正卧于雪地呼呼酣眠。

    玉鸣柯怔住,好一会才认清眼前的情形——

    瞧这意思,是这百余株自大都移来,由她精心看养数年,终于头回含苞的白梅花树…叫这混账毁了?

    一贯清雅的玉鸣柯头回气得想尖叫。但自小的教养、长久的仪态束住她。

    “金宝,去唤醒他。”

    侍卫金宝抵前查看。

    雪地中的男人身形修长,面容俊朗。金宝轻轻踢他,那人也分毫不动。

    他又蹲下,闻见扑鼻酒气。

    金宝了然,回禀道:“怕是个醉鬼,还未醒酒。”

    玉鸣珂更觉冤枉——怎的正正好,叫个醉鬼毁了月下浮动的暗香,那较雪更白三分的白梅?

    可若那时的她提前探知此后几年、几十年与这醉鬼的纠葛,她怕更要感慨,那夜的酒,那满院的白梅正是命运写下正正好的机缘。

    但那时的她只瞥见采花客满面的青白。

    玉鸣柯心中虽气,却也做不到冷眼旁观——苏尼特王城远在北域,大雪自九月落到来年的孟春。因气候严寒,每年都有糊涂蛋流落室外而冻死。

    到底是条人命。

    “金宝,将他背去屋中。”

    荣邺醒来时,便在和暖室内。

    若说醉死前,他看的是雪夜寒梅的山水图,那醒来甫入眼帘的便是美人临窗煮茶的人物画——

    四方窗棂构成天然画框,框住窗外天地一色的雪与梅花,框住一只红泥火炉与其上吐出一行白汽的紫砂茶壶,而画中最绝色也最灵动的一笔,便是手中垫着厚布,正取沸水冲茶的女子。

    那女子衣白,但肤色较衣色更白。那白色并非冬雪毫无生气的白,更像和田的玉,若枝头的梅,是一种透着血色与灵气的白。

    荣邺甚至觉得,她是窗外白梅化身,清极、润极、也美极。

    他刚要起身,宿醉与风寒带来的晕眩在一瞬间击垮他。

    “嘶…”荣邺捂住额角。

    闲坐煮茶的女子转过头来,“哦,你醒了?”她的嗓音也好听,是清水击缶、玉磬相交的空灵和悦。

    “多谢姑娘,实在有些头疼,在下失态了。”他在榻上致歉,“不知如何称呼?”

    女子面容沉静,只微微颔首。

    可就在荣邺以为,她只是出自好心,将自己救来房内,女子将手中刚泡出滋味的茶泼去窗外,那架势…像是有气。

    果然下一瞬,她直截问道:“你是谁?为何毁我的白梅花树?”

    虽克制,但语中火气掩不住。

    毁了…花树?

    荣邺挣扎起身,踉跄走至窗前。他一惊——眼前哪还有月色下三分清洁、三分柔艳、三分傲骨拼出的十分绝色?

    白色花瓣零落委地,与一夜落雪混在一处。

    荣邺回忆起一些执残枝舞剑的情形。

    等等…舞剑?

    所以,是他半夜喝醉酒,跑到人家院子舞剑,最后打落满院的白梅?

    也难怪这女子虽维持礼节,却仍语露不满。

    若换做他,他也要不忿。

    想通此间关节,荣邺忙致歉,“是在下不好,毁了姑娘的花树与雅致。”

    但若只口头的致歉也太轻易。

    “不如待明年开春,我着人送来祁连山下的一百株白梅树,再帮姑娘将这院子扩上一倍。等明年冬天,定还你一片更盛大的花海。”

    玉鸣珂听他口气颇大,更好奇他的身份。

    “祁连山下的白梅树?”她问道,“你可是梁国人?”

    但转念一想——“梁国人自有王上赐下的驿站住,你怎的沦落到我院子撒野?”

    荣邺一愣。

    自“祁连山下的白梅树”便能猜出他是梁国人?这女子除去绝色,倒也聪慧。

    “我是梁国人,”他颔首承认,又解释自己为何喝醉酒,“大丈夫立世,总有壮志难酬。”

    玉鸣柯有意上下打量他,“壮志未酬?可指你拜会王上,欲联盟苏尼特推翻大元,却叫王上断然拒绝?”

    荣邺来苏尼特本就隐秘,真实目的更只对苏尼特王一人说了。这女子轻轻浅浅提及他与老王上的密谈,她究竟是谁?

    荣邺戒备问道:“不知姑娘是?”

    女子摇头,只问不答:“那你不若与我说说,为何非要将苏尼特卷入你与大元的纷争?中原几百年就要翻个个儿,苏尼特倒延绵千年。”

    她问得理所当然,荣邺却脱口问道:“我为何告诉你?”

    女子微微侧首,神情如幼鹿纯而清,话中却似谋士入局而定。“或许,你若说服我,我可帮你说服王上?”

    荣邺重换上政客的目光打量女子。

    她衣着华贵,语气也笃定,莫非,是哪家的贵女?

    眼下也无旁的法子,荣邺便当多条路。“姑娘说得是,苏尼特存在千年,可无人能保证,它有下个千年。”

    “苏尼特与大元本不接壤。但如今,二者之间的若淖巴去了何方?”

    女子面色微变,荣邺没管她,仍一径说下去——“它叫大元苛税勒索,全境没了生计。”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摄政王搅得满天风雨,干戈不断。他能毁掉一个若淖巴,便能毁掉梁国,毁掉苏尼特。”

    “大元王朝早长了烂疮,若等烂疮蔓至己身再剜肉医治,那便来不及了。”

    “所以,你要学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女子问。

    “不错,”荣邺没有避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元再迎不来盛世,我便自己造一个。”

    忽然,女子捂住唇轻笑。

    荣邺不解,“姑娘可是笑我说大话?”

    女子摇头,一双杏眼灵动,“只是想到,你若要缔造太平盛世,便绝不可学陈胜吴广。”

    “哦?”

    女子鼻间微皱,唇角露出两粒对称的小涡,“你这梁人可真傻,陈胜吴广虽头个揭竿而起,最终却没做得皇帝。你要学,便也得学刘邦,打出一个敌过匈奴、胜过西域的大汉朝!”

    荣邺先一愣,随之也笑开。

    那一刻,他的目光软下,又变为男子对女子的欣赏。

    荣邺望着她,偷偷捂住心口。他需承认,面对这个初见清冷,清冷之下却十足良善、聪慧的女子,他那颗从不挂怀男女情·事的心重重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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