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东西去了。”

    两道声线,融合成一道,出奇和谐。

    牧归一笑,这才挺直上身端坐。元回一伸手,接过夹缝里递来的钥匙,锁应声落地。

    他进牢,站定,略一迟疑,走到牧归身侧。

    牧归向边上挪了挪,腾出一处空位,招呼道:“快快请坐。大人一行,必是顺风顺水,马到成功。后面大人自己意会罢,我编不出了。东西找到……啊,没找到。”

    元回垂下眼眸。

    和以往无二致的表情,面部肌肉都不曾动一下。

    “有一块很像的,但是只有一片。”

    “糟糕。”

    牧归摸下巴。

    锲而不舍找玉,持之以恒找玉,上刀山下衙门找玉。费劲千辛万苦,找到碎成渣渣的玉。

    这就是玉玉罢。

    同僚一场,元回多少也知道牧归的一些小习惯。见其忽然不说话,笑容诡异若有所思,不迭开口:“温慧娘的家人报官了。”

    一个大活人消失,他们也该发现了。

    “慧娘还好吗?”

    阿溱失踪,全府震惊。大哥小弟齐齐下令:给我搜。赶了仆从罚侍女,到手的彩礼又飞去,不必多问,肯定忙得焦头烂额。

    牢中偷闲溜出的牧归如是说。

    元回才将手伸进袖中,忽然偏过头,侧耳细听。

    牧归也听到远处沉重脚步声,心说这世道真妙,有人拿俸禄吃皇粮,却学她牢里摸鱼。

    “大人好像很忙。恕我身体不适不便送客。”牧归做个“请”的手势。

    “不忙,”破天荒地,元回一口回绝出狱邀请,似因懊悔应得太快,轻轻咳嗽,“不算很忙。”

    钥匙叮当碰撞的声音逐渐清朗,他们没转头,却齐齐闭了嘴。

    狱卒粗着嗓子骂骂咧咧,泄愤地踹出一脚,牢门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哪个挨千刀的敢偷桶子,害得我被那些个骂了一通。你,看什么看?”

    留着山羊胡的狱卒走在前头,两脚迈成八字,身后跟着几个仆从,每人挑着两大桶。挑桶的担子呈黄黑色,绑上许多破布条,每个人肩上都压着一道新月。

    “放这放这。”

    狱卒烦躁地四处张望,瞥见不远处,摆着两个桶子。

    一顿,视线移到牢房内。

    牧归无辜眨眼。

    狱卒的嚣张气焰一瞬消失无踪,若无其事走上前,拉开虚掩的牢门。

    “赵六,今天就原谅你了,下次不可再这样。”

    前一句还有几分咄咄逼人,这一句如见情郎,让人怀疑再开口会变成“你这个小调皮”。

    狱卒也不嫌弃泔水桶味大,往边上一移,守在门旁,恭敬等候。直至元回走出,利落地一推,重新上锁。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始终集中在元回身上,视牧归于无物。

    你小心些。

    元回走前看了她一眼。

    您慢走。

    牧归用口型回道。

    侍从卸下桶,不知从何处捞出一个大勺,在桶中搅动,依次分发食物。

    牧归没领她那份薄粥,对狱卒招手:“大人!大人!”

    狱卒听到动静,转身,面无表情注视她。

    此时侍从分了一圈,恰好走到身前,自然地往她身前打了一勺。

    粥已凉透,勺下倾出一道细细瀑流,淅淅沥沥,粥水四溅。

    地面的凹凸不平很快被粥填满。

    牧归看看少得可怜的粥,冲狱卒勾手:“你不认识我?”

    “赵六,分完了就把桶拿上去。”狱卒充耳不闻,向泔水桶努嘴。

    他猛地一锤牢门,又是震天动地的一声。

    “关在这里的都是犯了大罪的,几斤几两,做了什么恶行,自己清楚。大爷好心给你分口热饭,不吃?饿着吧。”

    狱卒负手,有意无意地敲着牧归的门。

    “狗官。”

    “谁?”

    狱卒愤愤锤门。

    牢中静悄悄的,颓然喝粥的几人抬起头,用呆滞而无神的双目看向他。

    “都不承认了?可好,今儿各位爷脾性大了,是下官服侍不好,”他冷笑一声,倏地瞪向牧归,“你小子不服?”

    牧归笑得灿烂:“洒家不敢。大人可认得洒家名号?”

    “不认得。你谁?”

    说着吐了口唾沫。

    “嘘,”牧归神神秘秘,指着门锁,示意他打开,“我和你一样。”

    “你?”

    “安子拼死把消息传出来的,你且附耳过来,切莫让人看到。”

    牧归用了传音,小心地避开粥,往前凑了些。

    “这一路过来不容易吧?还好大人早有准备,特地吩咐我在这等着,说有人来接应,那人一看身手不凡,身后顶着个大金盘子,有仙人之资,一见便知。那些个狗官还傻傻地以为是魔教指使的,大人您不在,错过一场好戏。”

    “装神弄鬼。”

    狱卒厉声呵斥。

    “您不会要叛变吧。”

    牧归低声说了几句。

    旁人看不清牧归的脸,只见狱卒面色越来越难看。

    “我不信你。”

    他这么说着,不知不觉,离牧归越来越近。

    “您不信也正常,”牧归似有些哀伤,“但是没关系,我也不信。”

    动作快如闪电,毫无征兆地揪住他的领子,往前一拉。

    狱卒脖颈传来一股大力,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际,扑了个空。眼见着牢门上竖条越来越大,躲避不及,双手交叉,护住头部。

    将要撞上牢门的一瞬,牧归牵拉动作一停。

    而后用一股更大的力往前推。

    骤然松开力道,狱卒心头一喜,正欲调动内力,却惊恐地发现,它们被困于丹田,不听使唤。

    好在多年摸爬滚打,机体记忆还在,他往边上一侧身,避开头部要害,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泪眼模糊,右侧出现一道黑影。

    牧归开了锁,低头看他:“其实我就随口一问。”

    这人原先是个侍从,某年因官府缺护卫,他揭了榜,自告奋勇报名,得以成为光荣的护卫一员。

    同时也是山匪的眼线。

    “你们竟没人认出他,会不会太过儿戏了。”

    熟人相见,涕泪连连,他们的表现比陌生人好不到哪去。

    狱卒暗骂道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守着,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看守,晚上要是多咳嗽一声,抬头就见黑暗里悬浮一张人脸,森白面孔上一双眼睛幽幽盯着。他找不到交流的机会,外边的情报送不进来,里面的送不出去。

    牧归摸着他的脸,微笑。

    她如今也吃上皇粮,自然要为构建和谐社会尽绵薄之力。

    本以为这人的脸应当和他的人一样油腻,没想到还挺细腻光滑,简直就像假的一样。

    这么想着,手下略一用力。

    皮肤裂开一道裂痕。

    牧归举着撕了一半的假皮,若无其事丢开。

    顺着裂痕剥开假面具,露出下面惨白的脸,因常年没睡好浮肿的眼皮。

    细长的眼睛不敢看牧归,一味闪躲。

    牧归掰过他的脸。

    “我们认识。”

    狱卒一颤,脉搏砰砰撞击牧归手指。

    “真认识啊。”

    牧归点了他的穴,示意侍从将其扛起。

    一招放倒前狱卒,侍从不敢不从,一声不吭摘下担上布条,将他绑在两个桶之间,用扁担挑了,晃晃悠悠提起来。

    出狱之路无人阻拦。

    牧归目的明确,直奔元回屋中。

    抓过铃铛,边是摇着,边跨入房中,大声吆喝。

    “新鲜的礼物,快马加鞭送来,请大人签——”

    梅香凛冽,药香微苦。

    珠帘无声波动。

    牧归走在前头,如往常一般朝帘内一瞥,却见乌黑与纯白相衬,中间隐约玉色,一闪而过。

    她唰地停了脚步。

    这不是她该看的。

    侍从不如她反应及时,险些撞上后背。

    前方队伍忽然停住,几个侍从一只脚踏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帘内人也没想到闯入的一行人,抹药的动作顿了一顿。

    须臾,牧归讪讪开口。

    “您的礼物我先拿走了真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祝您生活愉快升官加爵万事如意新年快乐...”

    恭敬抱拳,低头,碎步退回门口,将门带上。

    牧归心头后悔之意达到顶峰。

    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随意串门的程度。人家表现得不在意是因大度,她当真了就是没眼力见。

    都怪自己得意忘形,主人家没请她进,她非要进。非但没有表现出客人应有的礼节,反而得罪了他。

    日后官场相见,他会因此耿耿于怀以此相逼,给她穿小鞋,或以此为罪名让她锒铛入狱吗?

    要不还是逃跑。

    存下碎银应当够一阵子开销。去了新地方,隐姓埋名,谁也不知她姓甚名谁。

    逃吧。

    “大人?”

    牧归低头不语,侍从扛着狱卒,不知所措。

    “放着吧。”

    侍从察觉到古怪气氛,大气不敢出,只默默放了桶,快步退下。

    牧归在门口踱步。

    在逃开的一瞬,她确信官府会派出人手追杀。仅凭自己上了几个月小元速成班的水准,不日便会被绑回,再次跪倒在县令府中。

    更何况,这个月的俸禄还没拿到。

    不如先听听他的赔偿建议。

    牧归越想越觉得可行。

    听见房内动静,一凛,摆好架势。

    “洒家错了。求大人原谅!”

    牧归半跪,对门拱手。

    元回打开门,见到这样一番场景,愣在原地。

    “你在干什么。”

    “请罪。”

    声音洪亮,气势十足。

    比起道歉,更像来砸场子。

    “这个是?”

    元回指着她背上捆着的担子和担子上捆着的人。

    他的脸埋入桶中,怪模怪样,几分滑稽。

    “赔礼。”

    答得理直气壮。

    “先起来吧。”

    背后一轻,元回拆了布条,连人带担子拎起,随手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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