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尤被押进信安的监房,由于罪大恶极,还是独立的一间,有专人看守。

    秋风萧瑟,他身上的囚衣单薄,便缩了缩身子来保暖。

    他被老盟主接走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色,他只有小小的一团,进了四方会,就像羊羔稀里糊涂入了虎口。

    蛰伏了这么多年,才报仇雪恨,他自小就厌恶这个人间的种种不公,王公贵族们锦衣玉食,他记事起便没吃过一顿饱饭,为了一口吃的,不知要用多少鞭挞来换。

    逃亡的那一个月里,他心中依旧满是愤恨不甘,独独空出了一小块绵软的角落,挂念着那几个老盟主还未来得及施虐便被他救下的孩子。

    他只赶得及看他们一眼,没了他,四方会还将推选新一任盟主,但唯有他一人在意这些孩子的死活。

    陈敬尤正敛眉静思,忽闻牢房外传来一阵骚动。

    “长公主驾到。”有人高声宣告。

    他远远便瞧见,莅临的人物就是月余前与他交手的女子。

    哈,原来这女人竟是皇族,皇女也会屈尊亲征么。

    狱卒开锁时,陈敬尤这样想道。

    他已是阶下囚,这位长公主的气色看起来比他还不好。

    “拜见帝姬。”陈敬尤做恭敬状。

    “反贼陈敬尤,你可认罪?”沈缇意没绕弯子。

    牢狱森寒,她拢了拢衣裳,身旁的侍从察言观色,又往熏炉里添了些炭火。

    “草民罪该万死。”陈敬尤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好似看淡生死。

    “你可曾后悔,谋逆重罪必定处以极刑,那时明明有生路,为什么还要回来?”

    “公主,”因着侍从带来的熏炉,牢狱里渐渐暖起来,陈敬尤的身体舒展开,其上的血污已经干涸,搭配他云淡风轻的语气,竟真有几分枭雄的意味,“无论给我多少次机会,我都不会后悔,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这条路。”

    沈缇意一怔,原来只有她变了,这一世陈敬尤仍然一心一意地奔赴在谋反路上,目标明确,作乱到底。

    哪里会有人觉得自己罪无可恕,这就是他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以暴制暴,这人可以照料素不相识的孩童,也会毫无负担地欺凌弱小,残害女子。

    “那几个孩子,便交由背城军抚育。”沈缇意徒留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牢狱。

    她今日来,是想对心中的执念做个了结,梁朝皇室捅的是软刀子,陈敬尤往她身上扎的是硬刀子,实际取她性命的凶器,这柄凶器令她恐惧了太久,不被她亲手折断,放不下心。

    “多谢。”身后的人真心实意地对她说“谢”——那几个孩子既有了良主,想必也死而无憾。

    沈缇意走了,监牢里又冷清下来。

    *

    那厢战火纷飞,庙堂亦不安宁。

    乾元九年,秋冬交替之际,天子突发急症,一病不起。

    大皇子沈名时意图篡位,梁元帝大怒,念在骨肉亲情,死罪虽免,但被贬为庶人,终生幽禁。

    “依我看,老大是怕江山不稳,因而放手一搏,若成功了,能当多久皇帝便是多久。”自从齐濂出事后,五皇子沈朔只好独自来寻沈行密,颇有些不习惯。

    “沈名时永远不长脑子,”沈行密嘲弄道,“父皇的身子不如以前了,他就耐不住性子。追名逐利本人之常情——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壹],有几人记得后三句是什么。”

    沈璩最喜爱沈行密,若梁元帝当真岌岌可危,皇帝第一人选绝不是沈名时。

    想来,篡位这种事要胆大包天的人来做,沈名时在一开始就不是夺权的料,他不敢单枪匹马行事,于是勾结了好几个不知深浅的官员。

    按照沈名时的计划,联合宫人使梁元帝毒发身亡后,便在其伪造的传位诏书中立其为继承皇位者,他以为计划万无一失,根本想不到是在什么地方走丢了风声——

    在他拉拢的几名官员中,有一名是国子监大臣童良,此人暗地里早早选择了三皇子阵营,正是童良贡献“弑杀沈璩、矫诏篡位”的计谋。

    就在计策紧锣密鼓地开展时,童良抢先将事情原委告知梁元帝,梁元帝派人去抓捕矫诏之人,并在他家中搜出已伪造的传位诏书,坐实了沈名时毒害今上意图篡位的嫌疑。

    “沈名时野心有余,谋划不足,对手下的判断更是偏颇,从未想过计划败露的可能性,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事。”

    沈朔瞧着沈行密讥诮的神情,忽地一阵恶寒,这位二哥自有一套坐收渔利的本事,看人比谁都准,齐濂便成了他邀功的牺牲品,老大更是不得善终,偏沈缇意软硬不吃,皇家还能叫得上号的只剩他了,难保日后沈行密不会对自己下手。

    他沈朔并无大志,只想混个闲散王爷,沈行密这般绝情,他该多加小心。

    *

    自陈敬尤被关押,四方会未被俘虏的起义军便作鸟兽散,那制作精良的兵器和剩下的粮草也被缴获,本来损耗良多的背城军得到了不少补给。

    余谨听过探子来报,便知梁朝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了,不由得胆战心惊:“人算不如天算,陈敬尤树大招风,我又能撑到几时。”

    说罢,他麾下的汪玄立即带头道:“下属必定追随义王左右。”

    帐中不少将领连忙附和。

    余谨听“义王”二字从众人口中道出,不禁有些黯然。

    他出身贫寒,近几年梁朝内府空虚,朝廷为了维持运转,将盐价一提再百姓迫于生计,不得不购买私盐。

    余谨盯上了这份川泽之利,和闯荡的兄弟一同做起私贩,几次被官府盯上,约莫是世道艰险,队伍越发壮大,后来甚至除掉了擅自拔高盐价的贪官污吏。

    时日渐长,他积攒了不少钱财,对梁朝的不满得到了盐农的拥护,被推举为起义军首领,正式开启了反叛之路。

    他自认对得起义王名号,然而以后的路是否平坦顺遂,却不是他能抉择的。

    梁朝与他交锋数次,略居下风,听说这回对手是个黄毛丫头,带着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将。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人在背后替他们出主意。

    *

    替背城军出主意的老将军也在剖析对手。

    “起义叛军中最棘手的,除了陈贼,当属余谨。”袁奉世点着驻军图说道。

    “余谨早期的确受人拥戴,自立为王后,便逐渐丧失了往日的雄心壮志,纵情声色,骄奢淫逸,也越发刚愎自用。”祝续玖回忆起与曾恪的书信往来。

    “不过他帐下那名叫‘汪玄’的,是个人物,不好对付。”

    众人又商议了许久,才暂时离场。

    祝续玖的心神始终留三分在近旁的女子身上。

    去过一次地牢,沈缇意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打认识她以来,她就没怎么生过病,怎料一病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壹]。

    她打起仗来不管不顾,身边却有人暗自为她捏了把汗。

    祝续玖走出营帐,落后她几步,从身后瞧着少女稍显苍白的侧脸,她瘦了,不比从前骨肉匀停,如今更为干练,透出一种风雨吹打后的决然。

    “阿玖,盯着缇意发什么呆?”一只手搭上祝续玖的肩膀,乌桁走近,十分熟练地调侃。

    加入背城军短短数月,他与乌桁、沈缇意三人听袁奉世主持大局,配合得十分周密,彼此也熟悉了不少。

    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乌桁对这个俘获自家妹妹芳心的青年颇为欣赏,似乎认定了他做准妹夫。

    “殿下这几日状态不佳,疲乏是一回事,心境又是另一回事,珩哥知晓缘由么?”祝续玖诚恳地发问。

    他隐约感知到,有许多埋藏在少女心中更深处的物事,他还接触不了。

    “实话实说,”乌桁正色道,“湘楚之行后,缇意的性情便有些变化。”

    “此话怎讲?”

    “从前,她对朝堂之事并不热切,至多只是留意政令,保全自身,做一位不同寻常又循规蹈矩的公主罢了。湘楚后,她的目标全然改变,人也像拼命三郎一般,肃清内府、请缨剿匪,去解决自己从来不会插手的事,她对你多加青睐,你应当知晓,当下缇意想要的不是名利宠爱,是能给予这些东西的位置。”

    “不只是我,姜皇后、师父、周先生、乌溪......他们都能感觉出来,我们是最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公主不可能被掉包,很难说这种变化是好还是不好,这条路困难重重,假如只有她一个人行走,不是太可怜了吗?所以哪怕不解因由,我等均以全力相助。”

    乌桁说罢,祝续玖就明了了,有很多事情,若沈缇意不主动提起,那只能证明还没到诉说的时机。

    如果信任她,便追随她吧,暂且不必细究。

    眼看天降顿悟,竹马大哥功成身退,满意地潇洒离开。

    落后得有些远了,祝续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牵起少女的手。

    肌肤发凉,他掌心的热度传递过去,才暖了一些。

    少女由他牵着,偏过头对他浅浅笑了一下,像今日相宜温煦的日光,笼罩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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