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上

    “重念?”

    “重念。”

    “重念!”

    谢重念迷迷糊糊间好似听到有人在呼唤他。轻柔缥缈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初始传来,让他下意识地迈开步子朝声源处寻去。

    四周漆黑一片,时间的流逝似乎格外缓慢,一路走来,只有单调的水滴声伴他同行。

    可是忽然,空气停止了流动,一切归为寂静。谢重念用手试探地摸了摸面前,却似打开了扇尘封已久的门。

    眼前白光乍现,香烟如雾般缭绕。泉声潺潺,鸟鸣涧涧,一扇素面屏风静静地立于其中。一道倩影映在屏风上,如一副静止的美人图。

    她轻轻地朝他招手,带着温和笑意地呼唤着谢重念的名字。袅娜的身姿如三月柔软的垂柳,亦如含苞待放的春蕾。

    当时仅七岁的谢重念从未见过此般情景,他对于美丑仅有个模糊的概念,但也不由得对她心生亲近。可这宫里如一处世外桃源,又让他疑心此处有大造化,对面前人也生出了几分尊敬。

    “重念,后日元宵,莫要贪玩,与家人走散,也不要心善,帮助任何一位断腿的孩童,平白惹了祸事。”

    谢重念想起母亲曾和他说过天上神女的故事。传说天上有神宫,各有神通的神仙们居住于此。而其中最重要亦是最有名的便是司掌观测星运的命官。因命官们多是女子,也称她们为神女。

    听说厉害的,如最高等的命官“大命官”,仅凭看植物落下几片叶,开几朵花便能推知过去与未来。

    所以她是命官之一吗?如今为他降下预言,是不是星运指引的?

    他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诚恳道:“多谢神女预言。”

    神女似是对他的乖巧很满意,朝他手心变出两颗糖。

    谢重念望望四周,只觉忽有些困倦了,伏在案几边沉沉睡去。

    手心的糖散发着甜蜜的气味,淡淡的玉兰花香浮动梦中。

    待他再次回过神来,已回到现实。他迫不及待地前去寻找他的母亲。

    谢夫人是个多才多情的女子,谢重念每日最喜欢的是就是夜晚卧榻,听母亲向他讲述着一个个传奇故事。而他心中,也迫切渴望着成为这样的英雄。

    “娘亲!我昨日晚上梦见了神女降下预言!她让我元宵时不要因贪玩离开你们身边,也不要怜悯任何断腿的小孩。娘亲娘亲!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呀?”谢重念的眼睛亮闪闪,看着自己的母亲。

    谢夫人仔细思索了一会,回道:“重念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我贪玩走散后会发生什么呢?就算怜悯了别人,又会怎样呢?娘亲,你不是一直告诉我要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吗?”谢重念有些疑惑,对他来说,人无非白或黑两种。

    “我知道要怎么办了娘亲!我不贪玩,时刻待在你们身边。如果真的有断腿的小孩,那我们就给他些银子,然后就离他远远的。这样就不会发生意外了吧?”

    “好孩子,就照你说的办吧。”谢夫人似是轻轻地叹了声气,她不打算干扰谢重念的决定。她有些猜到了神女预言用意何在,但她有些担心重念能否接受世间丑陋的一面。

    后日元宵,灯火如明。姑娘们翻飞的霓裳羽袖带来阵阵欢声笑语;或甜腻或浓烈的酒香缠上了过路人的衣摆,又熏醉不少伤心人。

    谢重念甫一出家门,如同初生的小雀般对世界充满好奇而开始探索。他一时觉得那糖画新鲜有趣,一会又觉得艺人的喷火表演惊奇刺激。

    “让道让道!”领头的汉子声音洪亮,红光满面,吆喝着让众人让出一条道路来。

    谢重念好奇地蹦起来想看个究竟,但无奈人潮拥挤,他这颗小豆芽无法抵挡,只好被迫退出。

    他站在边缘,旁边是他一开始很感兴趣的糖画小摊。他听见,这是十年一遇的游神。游的什么神?观测星运的命官,神女。

    哼,有什么稀奇的!我前天才梦见过真正的神女呢……谢重念不屑地想,假装不在意,其实眼睛一直看着逐渐清晰的仪仗。

    人间的神女,和天上的神女,有什么不一样呢?

    汉子吆喝的声音渐渐远去,回音还荡在沸腾的街上;敲锣打鼓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漫天的红,几欲刺瞎谢重念的双眼。他匆匆地眨了眨眼,又全神贯注的投入到游神中。

    花瓣漫天,香气如雾般笼罩了整条街。谢重念闻不太出有哪种花,只觉得和先前自己闻到的相比,庸俗太多。

    他听见礼乐、花旦的唱词,咿咿呀呀,浓郁的花香熏得他有些眩晕。他终于看见了仪仗里的神女。

    神女蒙面,不以真颜示人,纷飞的青罗软纱飘飘荡荡,重重叠叠,他看不清。他眯起双眼,想看得再清晰些,却是徒劳。

    却是刹那间,他与那双明眸对上。清澈如见底潭水,气质温婉,面纱下隐隐能窥见绝美容颜。

    纵然他还小,也知道这是不可多见的美人。但是他莫名想起梦中的神女来。他想起她如深山流泉般的语调,柔和的笑意,轻轻呼唤他名字时的平仄起落。

    她给他的两颗糖,很普通的味道,像是凡间市集上随处可见的零嘴铺子会卖的糖。玉兰花此时不是花季,许是只有在神宫才能四季常青吧。

    真奇怪,他明明没有刻意记住什么,这些细节莫名就刻在脑海里。

    他顿感无趣,想起神女的嘱咐,没再继续玩耍。回到马车,刚准备驾车回程,却见一伙乞丐挡住了去路。

    他们大多是小孩,面黄肌瘦,脊背佝偻,破旧的衣服上沾了不少脓血,其中有的已经结成霜了。谢重念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了视线——他不敢看。他们有些人的年龄比他还小,却已经沦落街头,这画面的冲击力实非他所能承受。

    他知道有人吃不上饭了,家破人亡了就会变成乞丐,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会没饭吃,为什么会家破人亡。

    他让侍从给了他们一些银钱,他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帮到他们,他只知道有钱了至少能吃顿饱饭,便做了。

    他看见他们在得到银钱后,并没有十分喜悦,只是泪水逐渐涌上了眼眶。他们的眼睛里含着悲悯,无奈,湿漉漉的,让谢重念心头一颤。他痛苦,但无能为力。

    马车缓缓前进,一路上他见到不少流民,他们大多如此。谢重念本想不看便了事,粉饰他内心的太平,可是一道呼救声却闯入了他耳膜。

    他掀起帘子一看,是一位断腿的小孩。他痛苦地呻吟着,发出阵阵吃痛的嘶嘶声,祈祷有善人能帮助他。

    谢重念心下一惊,他不敢贸然出手,害怕会违背神女的指示。他观望了很久,才又是做出和之前一样的行为——为他送去些许银钱。他不再看车外的场景,沉默地闭上眼。

    谢父谢母没多打扰他,只是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背作安慰。

    谢重念还尚未消化完此事对他的冲击,便又听闻了另一件让他不能接受的事。

    那天有人停下马车,帮助了那位断腿的小孩,小孩牵引着他们到自己家,善人们却被埋伏在屋内的凶徒尽数杀光。为什么?报复罢了。

    此事一出,瞬间轰动了整个京城。谁这么大胆敢在天子脚下犯法?一经查明,原来是边境逃来的流民因不满皇城内人的繁华舒适,而他们却在边境吃尽风霜,奋起杀人,只为泄愤。

    但其实更深层的原因,大理寺不敢明说。却是天子昏庸,大肆攻打周边小国,惹得小国遗民在边境作乱,数不胜数,烦不胜烦。且出兵劳民伤财,不少人家破人亡,有的人这才逃到京城想寻个投靠。但有的人,只是为了抒发不满,刻意到京城找茬,最好闹个天翻地覆。

    谢重念无言良久。他不懂,真的不懂。抑或是不想懂吧。他出生清贵家族,书香门第,从小接受到的思想便是仁。做子女要孝顺父母,当官了要体恤百姓。他一开始也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父母,为何如此?为何要体恤百姓?母亲说是因为百姓疾苦,作为心怀善念的你不能不怜悯他们。

    他当时不甚明白此中深意,现在倒是有些明了了。百姓确实疾苦。之前是他一叶障目,井底之蛙了,他只看到京城的繁荣,以为每处地方都是一样的纯白。却原来是有滋生黑暗的地方。

    他为这些人的家世感到悲哀,又为这世间的黑暗感到无力。他第一次明白,原来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它要更复杂得多。

    既然不满,既然不喜欢,既然满怀希望,有了奋斗目标,那为什么不努力达到呢?

    于是他开始发奋读书,希望能在当官后来改善这一现象。他想做个好官——其实是英雄,他要改变世界,他要名垂青史。

    谁年少时不曾做过改变世界的梦呢?

    一腔热血的少年,凭着孤勇与智慧,终将直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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