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下

    火。

    无边的火燃烧着。

    尸体的腥臭充斥着谢重念的鼻腔,粘腻的鲜血自他手中滴落,汇成小潭。

    他觉得他也要烧燃了,心脏急剧跳动,脑子混沌,浑浊的气无时无刻不在往他身体里钻,将他同化。

    谢重念摇摇晃晃想要站起,却看见他面前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那人眼珠似要瞪出眼眶,红血丝缠满了他的眼睛;嘴因恐惧而微微张开,鲜血从他唇边划过,留下一道痕迹。

    他看见那人胸口上,却是他的剑。

    水裂纹,霜白身,寒冰气。还有一朵玉兰静静地开在他的剑柄上。

    不错,是他的剑。

    一剑穿心。也是他向来的风格。

    再看周围散落的尸体,都残留着一样的,熟悉的剑气。

    见了血,他奇异地没有如往常般反感,心中某块地方在叫嚣着,血液沸腾着,想要挥剑,继续砍杀。

    想看见更多血,想要更多,想要……

    他脑海混沌,一时觉得不该滥杀,有违他一直以来的道德原则,一时又贪恋这种划过脖颈,将他人性命掌控的感觉。他觉得他的思绪也被分成两半,黑色的那部分正缓慢吞噬着他的纯洁,似乎快要一去不复返了。

    一轮血月缓缓升空,他的清醒与理智被剥离,取而代之的是野兽一般的残暴。

    血液沸腾得更厉害了,他只觉得他有着无尽的气力,而那气力却还在不断增加,如果再不发泄,恐怕会爆体而亡。

    他毫无章法地挥出剑气,剑气斜飞,不知打到何处,一丝声音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待谢重念再次清醒,他有些绝望地发现,周围的尸体,几乎已要堆叠如山。无一例外,都是熟悉的剑气,冷漠又柔情的一剑穿心。

    他被誉为剑道天才,不过十五便已成名,纯净又凛冽的剑法只此一人。他不骄不躁,脾性潇洒随和,交友甚广,无一不对他心服口服,赞誉无数。

    他也恪守着自己的本心,未有一刻敢忘,从来都是一心向民。

    可如今,可如今他都做了什么?!

    他亲手残害如此多无辜之人,手上粘腻的鲜血仍在不停淌着,昭示着他的罪恶。他不敢看,也不敢否认。

    他该如何如何才能偿还这些罪孽呢?爹娘会如何看待他?天下会如何指责他?还有、还有神女……!她会不会对他很失望、她会不会再也不见他了?上次他说出口的话,还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呢……

    谢重念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惊慌与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的心脏跳得比之前还快,只是却是无尽的空。

    正当他满头思绪要缠成线球时,一阵熟悉的、柔和的玉兰花香飘过他鼻尖。

    温暖的,柔软的手将他托起,轻飘飘地,他就飞过了重重山。

    周遭只剩下风声,缠绕着他的不再是血腥味,也没有那些令他痛苦的尸体,只有温暖,像熹光像月光般的温暖。

    他缓缓抬起头,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神女。

    他感受到从未触碰过的凝脂,偶尔飞舞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惹得他有些痒。但是面前人那洁白的衣袖,却从未被他捕捉。

    谢重念看着他们相连的手,他的手血红,看上去有些可怖。他悄悄地将另一只手背过身,死命地擦着,似乎这样就可以擦掉他的肮脏。

    他有些懊悔,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他怎么就这样狼狈呢?

    “重念,一切尚未发生,还能改变,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神女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她随手施几个术法,舒适感便如春风般拂过他的身体。

    凉丝丝的。像寄存了片月光。

    她回首,轻抚他的头顶,似是鼓励。

    谢重念不知为何,突然很想落泪。他想说杀掉那些人不是自己的本意,他想说他这些年有好好努力,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想问像上次一样的问题,他想、他想……

    他睁开朦胧的泪眼,看见她白衣翩迁,不染纤尘,面容是如清泉般明澈,惊艳世俗的美。可待他仔细看去,却又觉模糊,连刚见过的模样,都已忘得无影无踪。

    再一眨眼,却是连她也不见了。

    谢重念只觉无尽的茫然与怅惘。

    刚还触目惊心的伤口早在术法的作用下痊愈,但是浅浅的清凉感仍丝丝缕缕钻入他骨髓中——还有她袖中的玉兰香。

    恍惚间他的思绪也飘到了很久的之前,零零散散,只有些许片段。

    七岁的他稚气,十二岁的他固执,十五岁的现在,他迷惘。他一时回到七岁,又好似是十岁,未来的二十岁。眼前景色不断变幻,周遭明明灭灭,光怪陆离,他窒息如一尾离水的鱼。

    却是突然惊醒了。

    天边霞光灿烂,白云柔软,神女骑着白鹤,掠过这如血暮霭,朝着她的光辉未来飞去。

    “小灵,恭喜恭喜啊!一转眼你都成为正式的命官了啊。”一位卧在巨大葫芦里胡子花白的老头笑眯眯道。

    “徐爷爷过誉了。即使晋升了,也还是您的乖小灵呢。”女子看见来人,笑道。

    这是司掌炼丹的徐老道,道行颇为高深,已有万余岁。她幼时曾暂住过徐老道的洞府,随他习了五年炼丹。

    “文命官!恭喜恭喜啊!”她一路穿过仙潮,不少人见到她,朝她祝贺道。她一一礼貌回应,便继续专心驾鹤了。远去时,还能听见诸如“天资聪颖”“年少有为”等赞誉。

    她不甚在乎,这些夸奖她自幼时听起,早已习惯。

    她是被始神所偏爱的,她生来非凡,注定不会平庸。

    “时灵姐姐!恭喜呀!”一群小仙子们朝她挥舞着彩帛,笑容灿烂,眼神里满是崇拜。

    文时灵向来喜爱她们,因此她的笑容里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道:“你们也要加油呀!近日我得了些新制的糕点,得闲来我宫里坐坐呀!”

    仙子们不约而同地欢呼,叽叽喳喳地答应着。

    再次穿过重重叠叠的云层,神宫辉煌的柱子已隐隐可见。

    文时灵轻盈地落地,送走白鹤。

    神宫前依旧挤满了仙们,她们身上的仙气或浓郁或浅淡,性格或安静如松或活泼如蝶,飘得高高的披帛浮动着,为这庄严恢宏添上一层神秘。

    她们见到文时灵,都微微欠身当行礼,口中喊着祝贺的话语。

    文时灵浅浅笑着,游刃有余地在众人间穿梭。

    忽然,一声洪亮的唱喊响起——“蒙始神恩泽,今特召众仙来此,接受始神的祝福!”

    众仙恭敬地伏下身子,行了标准的神见礼。双手交叠腹前,单膝跪下,不再直视面前,虔诚地感恩着。

    “好了,大家都起身吧。”文时灵首先站起,裙摆荡漾,不惊起一丝云气,缓缓走向那扇庄严辉煌的大门。

    甫一进内,眼前白光一闪,她就被送到了始神的宫殿里。

    “母君。小灵来了。”文时灵扬起笑容,随手拿起桌上的仙茶,莲步轻移,朝内院走去。

    “小灵!快来!我这儿的芙蓉今天刚开呢!”女子清脆如黄鹂般的声音从更深处的花园传来,轻快惊喜。

    文时灵尚未踏入花园,便有暗香传来。或许是月季?水仙?荷花?她们的芬芳温柔却强势地侵入文时灵的衣裳,仿佛她也变成花中一员了。

    她看见那芙蓉重重叠叠的花瓣,硕大如玉盘,花心几点蕊黄羞涩地藏在花瓣中,香气却是霸道地喷出。

    “恭喜母君,又培育出新品种。什么时候下放到人间呢?”文时灵将茶杯递过,扶着面前的神起身。

    众仙都不知始神如今到底有多少年岁,但从这世界存在开始,她便存在了。远古天地混沌,她凭一己之力,生生用手撕开天地。剩余的混沌,便再撕开,撕成魔界,将所有混沌塞入,从此不再问津。

    天地间似乎自成秩序,不用她多加管理,便已有了一套自行的运行系统。

    众仙们有的是天地间草木灵气生成,有的是河溪水之灵气生成。她们都司掌着各自的灵气来源地。而像文时灵,便是难得一有的天地灵气生成。而由天地灵气生成的仙们,都是天生的命官,可通过去,晓未来。

    自古以来,天地便偏爱女子,女子们既感性又足够理智,且女子的根骨更清澈,能容纳更多灵气。所以如今神宫中,女子占了大多数。

    灵气经由炼化,便成了仙气,凡人无法使用。肉体凡胎,俗世之子,便只能习武。或有通过习武证道的,也可飞升成仙,只是那太过不可能,以至于千百年间,从未有人成功过。上一个成功飞升的,还是在万年前。后因武功无法再精进,吸收不了仙气,陨落了。

    可见,飞升了也不一定就万事大吉。

    而且……那人飞升时精神已几近崩溃,他跨过历练的仙境,心智仍不够坚定。以至于让他剜心证道,他不够决绝,下手时迟疑了一会,反倒从此落下病根。

    话说回来,文时灵虽是难得一见天地灵气生成,却也不是唯一的,在她之上,仍有几位资历深厚的命官。

    真正让她特殊的——她是由始神亲自用天地灵气和自身的无边神力喂养出来的。

    因此仙中女子众多,可真正能称得上神女的,只她一个。

    “小灵,我这次叫你来,其实是想让你去凡间帮忙渡过一劫。还有,我看到人间的气运之子,有飞升的可能哦。如果可以的话,也帮帮他吧。”始神柔美的脸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如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文时灵有些明了。她推算过人间的命运,知道人间未来有可能被覆灭。而覆灭它的人,正是人间的气运之子。她细细想了想,好像叫谢重念?她曾托梦三次于他,不过用的是分  身。

    有那么多世间之人非要脱离命运的轨道,她身为命官,将偏离航线的命运纠正回来是她的职责,她没办法,只好托梦给他们,让他们不要试图偏离命运。

    她不可能浪费时间在这些凡人身上,随手分离片元神当她的可怜分  身,托梦这种事就交给她啦。

    “好。”

    “小灵,你总是喜欢推演,那有没有推演过自己呀?”始神笑着看她,揶揄道。

    这话却是无稽之谈了,神仙的命运不可推测。因她们不受五服轮回的限制,又不爱下凡去平添因缘,反误了自身修行。

    文时灵但笑不语。她当然推演过。她才不管什么神仙命运不可推测这样的话,她就是要试过才死心。

    结果自然是一片模糊。

    哼。文时灵在心里不屑地轻哼。

    “我看到了哦,你会和一个凡人结下因缘,至于后来会怎么样,有好多好多条线啊。”始神轻晃着手中茶杯,含笑看着她。

    文时灵在心里又重重一哼。

    因缘罢了,又不是姻缘。始神就爱说这些话来观察她的反应,她才不会露出破绽呢!

    她面上仍然浅浅笑着,看不出意味几何。

    果不其然,始神露出没意思的表情。她朝文时灵摆摆手,是送客的意思。

    眼前白光再次一闪,文时灵被送出神宫。

    文时灵站在空荡的神宫殿前,呼唤了几声白鹤。白鹤立即飞来。

    她灵巧一跃,跳上白鹤,将神宫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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