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忆见莲
昭帝已经很老了，老到看什么听什么都已不大清晰，偶尔看着窗外梅花，会突然呢喃一句“殿下。”一开始身边人还会惊诧不已，到后面，却是镇定自若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叹息，这位殿下，可真是要飞到天边才能见着呢。
从少年时伴在昭帝身侧的书童，现如今成了风光无限的大太监福泰像往常一样伺候皇帝梳洗入寝。放下轻纱罗丈，窗外早已明月高挂，飘飘渺渺，如此地遥远，又……如此地牵绊人心。福泰叹了口气，隐在一侧入定了。
烛火摇摇曳曳，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只吞吃人心的怪物，随时准备着拖走谁的灵魂。
昭帝的眼前明明灭灭，似是从天边飘来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它们好像在呼唤着谁的名字，一声声、尾音拖得很长，重重叠叠，晕晕旋旋。他忽地就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
久到什么时候呢？久到那时他还谁也不是，无名无姓，在明珠村每日为了几个树根和人打得死去活来，带着一身伤火辣辣地、茫然地想，一辈子就要永远这样过下去了。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怎么想的，活着没什么意思，不活着他好像又没什么事干。所以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个世界呢？
他没见过爹娘，没有旁的亲近之人，唯一算认识的，也就是那几个经常互相抢东西吃的野小孩。但他们彼此都看对方不太顺眼。那少得可怜的交流，还是打架。
所以他有时也会生出一种孤独感。
好空虚。
好寂寞。
心里像是有蚂蚁在爬，又像是很久没吃东西的胃饿得发疼的感觉。
他砸吧砸吧嘴，闷闷地想。
后来，战火烧到了明珠村。显国将军不知从何处听来明珠村有明珠这一传说，亲自驻军于小村五十里外，每日带着人来村里搜索，势必找出那不知存不存在的明珠。本就贫穷落后的小村落，经这么一搜刮，竟是什么也不剩了。
还不是昭帝的野孩子，早在一开始看到村外出现几个不明身份之人来踩点时便已跑去他的山洞里了。
村里的人不喜欢他，有的打他骂他，他气急了会还手，但大部分为了今后的生活，还得低头忍疼。所以现在，他很没有负担地想，死光了最好，也算是为他出气了。
至于那将军要找的明珠，不过是宗祠中观音净瓶里的一粒还算圆润明亮的珍珠罢了。村中人没见识，又没见过海，自然当它是稀罕物。早几年村里人天天明珠明珠地和镇上的人吹嘘，镇上的人都有些不屑，可也没怀疑过真假，只是有些不耐烦他们将这珍珠的故事讲个十几遍罢了。
因此这村也就得了个不知是褒是贬的名字。
后来出村的年轻人多了，也见过点世面，知道这颗珍珠没什么特别，在私下里拦住自己爱吹嘘炫耀的老爹老娘，红着脸讲了实情。
那帮人终于停止了对明珠的杜撰，只是根本无人在意。到后来，反而流出了这么个似真非真的传说。人年纪大了，总要离世的，随着知道实情的人越来越少，明珠一事便也算作他们遗物的一部分，随他们一起下到地里了。
村里人也不敢跟那位显国将军说出实情，生怕人家一个不耐烦就灭了他们整条村。所以也就忍着，躲在房里，大气不敢出一个。只敢偷偷啃着当初不知何时囤着的树根，挨着饥饿一天天地过下去。
对比于村里人的半饿半饱，他倒是真的快支撑不下去了。
他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吃，身体瘦弱也扛不住其他小孩的欺负，几乎是每次抓到点什么就立刻往嘴里塞。留着，反而会丢。还不如丢到胃里，安全舒心一点。
他其实早就想好自己的结局，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村里的小孩或大人打死。这些都算不上有多痛苦，毕竟他总是游走在生死一线，每次都不知靠着什么样的毅力活下来，活下来后又该怎么办。
他百无聊赖地用力摁住自己的胃，祈祷能好受点，不让他饿得如此疼，哪怕是死，也不要这么折磨。
他一面忍着疼痛，一面笨拙地哄着自己入睡。
睡着了就不饿了。也不疼了。
没什么所谓，反正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
他就这样，皱着紧紧的眉，蜷缩在一块，很不安稳地入睡了。
一阵浅浅淡淡的荷香飘来，阴天的小镇几乎空无一人，只几个红灯笼孤零零地被风推着轻晃。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赤足接触到柔软带着些许泥泞的土地，凉风穿过他单薄的短褂，轻轻地，他就没有那么痛了。
这里对他来说并不十分陌生，虽然他从未到来过，但却是他始终向往之地。
是的，他向往着有这样一个江南小镇，连绵的乌云笼罩在这里，不下雨也不出太阳，闷闷沉沉，感觉和他很像。
这是他被打疼了，瘫在地上缓解疼痛时，听到院子里的女人说的。那是个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女人，随丈夫嫁来了这，偏北的明珠村。
他不喜欢北方，因为他自出生起所有的回忆都在北方，而这些回忆，大多是不好的，他恨屋及乌，连带着北方也讨厌上了。
他讨厌北方总是干燥晴朗的天气，最好来场大雨淹没一切。他不太会游水，但他可以死死抱住一根浮木，飘去他心心念的江南。听说那里有很多河，那如果顺着这场暴雨堆砌出的河，或许是一定能到达的吧？他默默地想。不由自主地朝旁边的榕树靠近了点。忍着疼地。
但是下雨的话会湿漉漉的，他没有伞，会被淋湿，然后生病的。所以还是阴天吧。他决定他要喜欢阴天。
还有人。他不喜欢很多很多人，那感觉太拥挤，没有他一点容身之地，也没有供他躲藏隐形用的地方。赤裸裸的感觉，他也很不喜欢。
可是荷香呢？
他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味道。
他没见过很大的湖，没见过荷花，没见过石板桥，没见过……没见过很多东西——包括这样的她。
那是谁呢？
他想事情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片荷花池。天空阴沉，荷花微动，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疑心自己看见了真的明珠。
明珠儿、明珠儿……
他喉咙发哑，说不出一点儿话，只心里不停地重复着：明珠儿、明珠儿……
那女子端坐舟上，面前茶雾缓缓上升，几点火星在刹那间点亮她的面容，让他看得是如此如此清晰，明了得他这辈子从不敢忘却哪怕一分。
她一袭素裳，发间簪了根乌木，簪上琉璃明亮的光即使是在这样暗沉的环境下依旧熠熠生辉，像她。还像他前半辈子不曾见过的，皎皎明珠。
她邀请他来舟上一叙，一阵清浅微风拂过，他便已坐在了她面前。
那双含笑的眼看着他，眼底能倒映出他的模样，错愕，邋遢，憔悴。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昭瑜，我这样叫你，可以吗？”明珠儿抽出帕子，一点一点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污渍，露出张因营养不良而有些蜡黄的脸。那双眼纯澈茫然，眼尾微微下垂，看起来很无辜。
“我没有名字，你……您想怎么叫都行。”
“那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昭瑜了。”她随手在空中写下这两个字，印入昭瑜的眉心。这样，他就是被天地承认的帝王命，贵不可言。
昭，日明也；瑜，美玉也。望他既如日般灿烂，又望他如玉般内敛，皎皎。
她说：“昭瑜，我是神宫推测命运的命官，你将来必定能出人头地。一日后国君会率兵来此活捉敌国将军，而你只需要抓住机会，替王挡下一剑，你便能从此平步青云，最后一步登天，成就无上功业。”
无上功业，那不就是皇帝么？昭瑜有些明白，若不是他命中有帝王命，估计她不会亲自来告知他。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见到她了。
他说：“是，我还要做什么吗？”
“找时机，篡位。”
他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声是。
真奇怪。这里是梦吗？
“是的哦，这里是梦。”她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抿了口茶悠悠道。说罢，她朝他推了推茶盏，示意他喝。
他没有说话，沉默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茶温正好，淡淡荷香浮动唇齿间。
……是他从未品尝过的味道。他心中有些酸涩。
“你喜欢么？”
“嗯……喜欢。”
“那这几枝荷送你。”她托着腮，将一旁早已采摘好的荷花递给他。
“多……多谢殿下相赠。”他不懂礼节，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好循着人间的规矩叫她。
“文时灵。我的名字，随你怎么叫。”她随手拨开烧得旺盛的炭，发出噼啪的声响。
……“文殿下。”他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张了张口，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文时灵忽而笑了，“这个称呼不错。茶喝完了吗？”
文时灵见他点头，便使了个术法，一阵细小的摇晃后，小舟慢慢悠悠地驶着。
远山是一片浓雾，只有黛眉般的轮廓若隐若现；朵朵莲花亭亭娉然，无风自动。而身边，她远眺，阵阵荷香袭来，几缕发丝飞起。他的心忽然就有些痒得难耐。
又来了。
像蚂蚁在爬的感觉。
又像他哭泣时的酸涩，涨得他很无措。
她看着天地，嫣然笑着。他看着她，他觉得，好遥远。明明触手可及，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遥远？
从他手边的茶盏，到对桌的荷花，短短不过一尺距离，他用尽一生也未能到达。
时灵。这颗明珠。
无人能将她占有。
她亦不会留恋所有。
真奇怪，明明才见了一面，悲伤怎么就如海啸一般袭来了呢？
这样无望的，不知根源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
不知道、不知道啊。
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里的感情，也能当真吗？不能吗？他的心好痛。那是一种预见未来的痛。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没有风雨，没有鸡鸣，只有阴沉沉的天，雾蒙蒙的山，红彤彤的灯笼，亭亭的荷花。和一个缥缈的她。
他的眼前忽明忽暗，周遭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景物急速地褪色，静止，最后定格在他昏迷前见到的山洞。
啊，回来了。
真奇怪，他身上舒爽，一点也没有了饿得要痛晕过去的感觉。
“昭……瑜……？”他默默想着这个名字。随手抄起根树枝，在地上慢慢地写着。
时灵将那两字印入了他脑海，即便他没怎么学过认字，也能勉强写出。
那时灵呢？时灵要怎么写？
……他勉强写出个文字。
他蹲了好久，写了满满一地的“文”。但每个字中间，又留出些许余地。他静静地看着，无论如何也填不上那空白。
外头阳光正好，微微凹陷下去的土似乎盛满了这日光，像给字镀上了一层金。
而昭瑜就处在这明暗交界的地方，那双天生就眼尾下垂的眼此刻更是低得无人能看清他眼中神色。
他站起身，走向光。
昭，日明也。
后来的一切都像流水一样滑过，很顺利地，他就成了天子近侍。后来主动请征，赢下不少功劳。归来，仍是天子近侍，只是多了兵权。
宫内有处荷花池，他闲来无事总会来此坐上很久。
春荷只有菡萏，初生嫩芽；夏荷灿烂，不敌她一笑；秋荷残缺，肃杀凄凉；冬荷更是单薄，只留了一柄梗。
他看啊看，想啊想，似是要将一切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但是摘，却是始终没有的。
某一年的夏日，他提笔，在荷花池边作了幅丹青。他学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落笔。他犹豫了十几天，以为会滞涩不前，其实当笔尖沾上墨水，落入卷幅那刻，他便已想好了所有。
一气呵成。
梦中神女，就这样现于眼前。
她手捧数枝荷花，粲然笑着。眉眼舒展，是她最无邪的时候。
落款，昭瑜于明德年间九年初夏作神女图。
不敢写下她的名字，怕扰动心池涟漪。
时灵啊时灵。他曾在一佛寺偶然阅读过《天地源》，里面便讲述了始神，与神女。
始神文婳，劈天地，分三界，无上功德，立地成神，享无边云端，抚众生万物。
神女文时灵，孕于天地灵气，感日月之力，经母君抚养，任命官。
这样的神女，能得见一面，已是莫大荣幸。他还能奢求什么呢？他也只敢作幅画，聊以慰藉了。
甚至连她名讳都不曾提起半分。
一日友人拜访，偶得见此图，惊诧不已，内心倾慕，作举世之作《神女赋》。
皎皎兮明月，望不可追兮遥遥。心甚慕之，惟愿如清风上云端。
昭瑜看到此篇赋时，神色沉沉，似有哀痛。他又如何不想如清风那般直达云端呢？他多想多想再见她一面啊，想得念得快要发疯。每日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入睡，醒后朦朦胧胧，另一些人，扮演她入他梦中。他心中明了，始终不肯沉沦。
这样的梦，他一做就是五十年；这样的希望，他一想，就是一生。
“春初——北岸——涸”隐隐约约采莲小调如在耳畔，伶人柔美声音缓缓和着琵琶。
“夏月——南湖通”帐中老人枯瘦的手轻轻打着节拍，模糊不清地吐着词句。只声调浅浅传来。
“卷荷舒欲倚……”
“芙蓉生……即红……”
老人还在断断续续唱着，声音嘶哑。
福泰却是刹那间便红了眼眶，没有打扰昭帝，赶忙抹去眼泪。
太医说皇上至多这几日，或许今日便是结局吧……他又望望明月。明月皎皎，无言。
昭帝又慢慢哼着调。万籁俱寂，窗外枝叶沙沙。哼着哼着，一声几不可查的叹息后，歌声便永远地停下了。
文和十年，八月初四，昭帝驾崩。
番外·忆见莲（完）
昭帝已经很老了，老到看什么听什么都已不大清晰，偶尔看着窗外梅花，会突然呢喃一句“殿下。”一开始身边人还会惊诧不已，到后面，却是镇定自若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叹息，这位殿下，可真是要飞到天边才能见着呢。
从少年时伴在昭帝身侧的书童，现如今成了风光无限的大太监福泰像往常一样伺候皇帝梳洗入寝。放下轻纱罗丈，窗外早已明月高挂，飘飘渺渺，如此地遥远，又……如此地牵绊人心。福泰叹了口气，隐在一侧入定了。
烛火摇摇曳曳，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只吞吃人心的怪物，随时准备着拖走谁的灵魂。
昭帝的眼前明明灭灭，似是从天边飘来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它们好像在呼唤着谁的名字，一声声、尾音拖得很长，重重叠叠，晕晕旋旋。他忽地就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
久到什么时候呢？久到那时他还谁也不是，无名无姓，在明珠村每日为了几个树根和人打得死去活来，带着一身伤火辣辣地、茫然地想，一辈子就要永远这样过下去了。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怎么想的，活着没什么意思，不活着他好像又没什么事干。所以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个世界呢？
他没见过爹娘，没有旁的亲近之人，唯一算认识的，也就是那几个经常互相抢东西吃的野小孩。但他们彼此都看对方不太顺眼。那少得可怜的交流，还是打架。
所以他有时也会生出一种孤独感。
好空虚。
好寂寞。
心里像是有蚂蚁在爬，又像是很久没吃东西的胃饿得发疼的感觉。
他砸吧砸吧嘴，闷闷地想。
后来，战火烧到了明珠村。显国将军不知从何处听来明珠村有明珠这一传说，亲自驻军于小村五十里外，每日带着人来村里搜索，势必找出那不知存不存在的明珠。本就贫穷落后的小村落，经这么一搜刮，竟是什么也不剩了。
还不是昭帝的野孩子，早在一开始看到村外出现几个不明身份之人来踩点时便已跑去他的山洞里了。
村里的人不喜欢他，有的打他骂他，他气急了会还手，但大部分为了今后的生活，还得低头忍疼。所以现在，他很没有负担地想，死光了最好，也算是为他出气了。
至于那将军要找的明珠，不过是宗祠中观音净瓶里的一粒还算圆润明亮的珍珠罢了。村中人没见识，又没见过海，自然当它是稀罕物。早几年村里人天天明珠明珠地和镇上的人吹嘘，镇上的人都有些不屑，可也没怀疑过真假，只是有些不耐烦他们将这珍珠的故事讲个十几遍罢了。
因此这村也就得了个不知是褒是贬的名字。
后来出村的年轻人多了，也见过点世面，知道这颗珍珠没什么特别，在私下里拦住自己爱吹嘘炫耀的老爹老娘，红着脸讲了实情。
那帮人终于停止了对明珠的杜撰，只是根本无人在意。到后来，反而流出了这么个似真非真的传说。人年纪大了，总要离世的，随着知道实情的人越来越少，明珠一事便也算作他们遗物的一部分，随他们一起下到地里了。
村里人也不敢跟那位显国将军说出实情，生怕人家一个不耐烦就灭了他们整条村。所以也就忍着，躲在房里，大气不敢出一个。只敢偷偷啃着当初不知何时囤着的树根，挨着饥饿一天天地过下去。
对比于村里人的半饿半饱，他倒是真的快支撑不下去了。
他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吃，身体瘦弱也扛不住其他小孩的欺负，几乎是每次抓到点什么就立刻往嘴里塞。留着，反而会丢。还不如丢到胃里，安全舒心一点。
他其实早就想好自己的结局，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村里的小孩或大人打死。这些都算不上有多痛苦，毕竟他总是游走在生死一线，每次都不知靠着什么样的毅力活下来，活下来后又该怎么办。
他百无聊赖地用力摁住自己的胃，祈祷能好受点，不让他饿得如此疼，哪怕是死，也不要这么折磨。
他一面忍着疼痛，一面笨拙地哄着自己入睡。
睡着了就不饿了。也不疼了。
没什么所谓，反正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
他就这样，皱着紧紧的眉，蜷缩在一块，很不安稳地入睡了。
一阵浅浅淡淡的荷香飘来，阴天的小镇几乎空无一人，只几个红灯笼孤零零地被风推着轻晃。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赤足接触到柔软带着些许泥泞的土地，凉风穿过他单薄的短褂，轻轻地，他就没有那么痛了。
这里对他来说并不十分陌生，虽然他从未到来过，但却是他始终向往之地。
是的，他向往着有这样一个江南小镇，连绵的乌云笼罩在这里，不下雨也不出太阳，闷闷沉沉，感觉和他很像。
这是他被打疼了，瘫在地上缓解疼痛时，听到院子里的女人说的。那是个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女人，随丈夫嫁来了这，偏北的明珠村。
他不喜欢北方，因为他自出生起所有的回忆都在北方，而这些回忆，大多是不好的，他恨屋及乌，连带着北方也讨厌上了。
他讨厌北方总是干燥晴朗的天气，最好来场大雨淹没一切。他不太会游水，但他可以死死抱住一根浮木，飘去他心心念的江南。听说那里有很多河，那如果顺着这场暴雨堆砌出的河，或许是一定能到达的吧？他默默地想。不由自主地朝旁边的榕树靠近了点。忍着疼地。
但是下雨的话会湿漉漉的，他没有伞，会被淋湿，然后生病的。所以还是阴天吧。他决定他要喜欢阴天。
还有人。他不喜欢很多很多人，那感觉太拥挤，没有他一点容身之地，也没有供他躲藏隐形用的地方。赤裸裸的感觉，他也很不喜欢。
可是荷香呢？
他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味道。
他没见过很大的湖，没见过荷花，没见过石板桥，没见过……没见过很多东西——包括这样的她。
那是谁呢？
他想事情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片荷花池。天空阴沉，荷花微动，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疑心自己看见了真的明珠。
明珠儿、明珠儿……
他喉咙发哑，说不出一点儿话，只心里不停地重复着：明珠儿、明珠儿……
那女子端坐舟上，面前茶雾缓缓上升，几点火星在刹那间点亮她的面容，让他看得是如此如此清晰，明了得他这辈子从不敢忘却哪怕一分。
她一袭素裳，发间簪了根乌木，簪上琉璃明亮的光即使是在这样暗沉的环境下依旧熠熠生辉，像她。还像他前半辈子不曾见过的，皎皎明珠。
她邀请他来舟上一叙，一阵清浅微风拂过，他便已坐在了她面前。
那双含笑的眼看着他，眼底能倒映出他的模样，错愕，邋遢，憔悴。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昭瑜，我这样叫你，可以吗？”明珠儿抽出帕子，一点一点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污渍，露出张因营养不良而有些蜡黄的脸。那双眼纯澈茫然，眼尾微微下垂，看起来很无辜。
“我没有名字，你……您想怎么叫都行。”
“那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昭瑜了。”她随手在空中写下这两个字，印入昭瑜的眉心。这样，他就是被天地承认的帝王命，贵不可言。
昭，日明也；瑜，美玉也。望他既如日般灿烂，又望他如玉般内敛，皎皎。
她说：“昭瑜，我是神宫推测命运的命官，你将来必定能出人头地。一日后国君会率兵来此活捉敌国将军，而你只需要抓住机会，替王挡下一剑，你便能从此平步青云，最后一步登天，成就无上功业。”
无上功业，那不就是皇帝么？昭瑜有些明白，若不是他命中有帝王命，估计她不会亲自来告知他。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见到她了。
他说：“是，我还要做什么吗？”
“找时机，篡位。”
他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声是。
真奇怪。这里是梦吗？
“是的哦，这里是梦。”她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抿了口茶悠悠道。说罢，她朝他推了推茶盏，示意他喝。
他没有说话，沉默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茶温正好，淡淡荷香浮动唇齿间。
……是他从未品尝过的味道。他心中有些酸涩。
“你喜欢么？”
“嗯……喜欢。”
“那这几枝荷送你。”她托着腮，将一旁早已采摘好的荷花递给他。
“多……多谢殿下相赠。”他不懂礼节，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好循着人间的规矩叫她。
“文时灵。我的名字，随你怎么叫。”她随手拨开烧得旺盛的炭，发出噼啪的声响。
……“文殿下。”他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张了张口，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文时灵忽而笑了，“这个称呼不错。茶喝完了吗？”
文时灵见他点头，便使了个术法，一阵细小的摇晃后，小舟慢慢悠悠地驶着。
远山是一片浓雾，只有黛眉般的轮廓若隐若现；朵朵莲花亭亭娉然，无风自动。而身边，她远眺，阵阵荷香袭来，几缕发丝飞起。他的心忽然就有些痒得难耐。
又来了。
像蚂蚁在爬的感觉。
又像他哭泣时的酸涩，涨得他很无措。
她看着天地，嫣然笑着。他看着她，他觉得，好遥远。明明触手可及，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遥远？
从他手边的茶盏，到对桌的荷花，短短不过一尺距离，他用尽一生也未能到达。
时灵。这颗明珠。
无人能将她占有。
她亦不会留恋所有。
真奇怪，明明才见了一面，悲伤怎么就如海啸一般袭来了呢？
这样无望的，不知根源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
不知道、不知道啊。
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里的感情，也能当真吗？不能吗？他的心好痛。那是一种预见未来的痛。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没有风雨，没有鸡鸣，只有阴沉沉的天，雾蒙蒙的山，红彤彤的灯笼，亭亭的荷花。和一个缥缈的她。
他的眼前忽明忽暗，周遭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景物急速地褪色，静止，最后定格在他昏迷前见到的山洞。
啊，回来了。
真奇怪，他身上舒爽，一点也没有了饿得要痛晕过去的感觉。
“昭……瑜……？”他默默想着这个名字。随手抄起根树枝，在地上慢慢地写着。
时灵将那两字印入了他脑海，即便他没怎么学过认字，也能勉强写出。
那时灵呢？时灵要怎么写？
……他勉强写出个文字。
他蹲了好久，写了满满一地的“文”。但每个字中间，又留出些许余地。他静静地看着，无论如何也填不上那空白。
外头阳光正好，微微凹陷下去的土似乎盛满了这日光，像给字镀上了一层金。
而昭瑜就处在这明暗交界的地方，那双天生就眼尾下垂的眼此刻更是低得无人能看清他眼中神色。
他站起身，走向光。
昭，日明也。
后来的一切都像流水一样滑过，很顺利地，他就成了天子近侍。后来主动请征，赢下不少功劳。归来，仍是天子近侍，只是多了兵权。
宫内有处荷花池，他闲来无事总会来此坐上很久。
春荷只有菡萏，初生嫩芽；夏荷灿烂，不敌她一笑；秋荷残缺，肃杀凄凉；冬荷更是单薄，只留了一柄梗。
他看啊看，想啊想，似是要将一切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但是摘，却是始终没有的。
某一年的夏日，他提笔，在荷花池边作了幅丹青。他学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落笔。他犹豫了十几天，以为会滞涩不前，其实当笔尖沾上墨水，落入卷幅那刻，他便已想好了所有。
一气呵成。
梦中神女，就这样现于眼前。
她手捧数枝荷花，粲然笑着。眉眼舒展，是她最无邪的时候。
落款，昭瑜于明德年间九年初夏作神女图。
不敢写下她的名字，怕扰动心池涟漪。
时灵啊时灵。他曾在一佛寺偶然阅读过《天地源》，里面便讲述了始神，与神女。
始神文婳，劈天地，分三界，无上功德，立地成神，享无边云端，抚众生万物。
神女文时灵，孕于天地灵气，感日月之力，经母君抚养，任命官。
这样的神女，能得见一面，已是莫大荣幸。他还能奢求什么呢？他也只敢作幅画，聊以慰藉了。
甚至连她名讳都不曾提起半分。
一日友人拜访，偶得见此图，惊诧不已，内心倾慕，作举世之作《神女赋》。
皎皎兮明月，望不可追兮遥遥。心甚慕之，惟愿如清风上云端。
昭瑜看到此篇赋时，神色沉沉，似有哀痛。他又如何不想如清风那般直达云端呢？他多想多想再见她一面啊，想得念得快要发疯。每日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入睡，醒后朦朦胧胧，另一些人，扮演她入他梦中。他心中明了，始终不肯沉沦。
这样的梦，他一做就是五十年；这样的希望，他一想，就是一生。
“春初——北岸——涸”隐隐约约采莲小调如在耳畔，伶人柔美声音缓缓和着琵琶。
“夏月——南湖通”帐中老人枯瘦的手轻轻打着节拍，模糊不清地吐着词句。只声调浅浅传来。
“卷荷舒欲倚……”
“芙蓉生……即红……”
老人还在断断续续唱着，声音嘶哑。
福泰却是刹那间便红了眼眶，没有打扰昭帝，赶忙抹去眼泪。
太医说皇上至多这几日，或许今日便是结局吧……他又望望明月。明月皎皎，无言。
昭帝又慢慢哼着调。万籁俱寂，窗外枝叶沙沙。哼着哼着，一声几不可查的叹息后，歌声便永远地停下了。
文和十年，八月初四，昭帝驾崩。
番外·忆见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