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夏停在他面前,低下头,静静等他支起身。而后双目一瞪,伸出喙,狠狠刺去。

    阿德利丝毫不惧,张开大嘴迎面砍来。鹅喙相撞,撞得两鹅身躯一震。

    “嘎!”

    碍于最萌身高差,阿德利不得不试图让自己体积显得更大,拉长身子,做大鹏展翅状,反倒显得气势不足,惹鹅发笑。

    呵,就这?

    慕夏挺起胸,铺开鳍肢大嚎一声气势全开,影子直压阿德利天灵盖。

    先下手为强,阿德利倏然伸长脖子,直捣过去,谁想面门被劈,下盘不稳,眼冒金星缓不过来。

    这硬茬儿竟还不过瘾,抬起一侧鳍肢连连拍打,跟个电蚊拍似的。

    阿德利铩羽而归,缩着脑袋闷着头,一个劲地往远处避。偏不巧脑门儿一堵,撞到一堵白绒绒的墙上,浓重的杀意藤蔓一般缠上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头,却只看到一面圆椭椭的肚皮和前胸,以及被遮挡了的半个黑脑袋。

    在这巨型企鹅面前,阿德利好像一踢就会倒下。

    夏妈发出低沉恼怒的“喀喀”声,扇了扇那对随时能掀飞他的大鳍肢。阿德利连连后退,又给慕夏呼了一巴掌,顾不得还手,缩着脑袋迈开飞速小碎步溜了。

    占不了这块风水宝地,阿德利企鹅们只好在帝企鹅群不远处驻扎下来。

    这帮鹅属实不安分,平日不是找邻居麻烦就是内讧,啊啊啊嘎嘎嘎呃呃呃地大吼大叫制造嗓音,堪称鹅界装修户。

    他们在短暂的夏季相聚,首要任务是努力筑巢,这并不是单纯的活儿。

    用于筑巢的石头是宝贵玩意,不时有小偷趁同类离去这当口,鬼鬼祟祟地靠近他们的巢,叼走一两颗石头。有些企鹅甚至会和筑巢者干些儿童不宜的事,而后理所当然地捎走几颗石子。

    顶着呆萌的脸,干不讲鹅德的事。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雪在白天融化,夜里结冰,冰层变得极滑。

    阿德利如鱼得水,小碎步迈得眼花缭乱,身子节拍器似的左摇右摆,甚至每走五步,就能借冰面滑两步出去。

    但这苦了帝企鹅们,走个冰地,搞得像在跳探戈,时不时还表演一两个劈叉,男女老少都不幸免。

    一时间,狼狈的嚎声此起彼伏。

    ……

    太阳慷慨地洒下正午的光,冰变得金晃晃的,在阳光下消融。长长的裂缝横在浮冰上,像用粗头勾线笔,在白纸上粗暴地划了一两道线。

    这对小企鹅们是场危机——他们现在还不会游泳也无法游泳,只能希望冰雪消融得慢些。

    一日几度的生存小课堂,正式开讲。

    慕夏和同伴们跟在老师身后,整齐得像仪仗队。老师停到冰缝前,仪仗队散开,小企鹅们纷纷凑到老师身边,这是他们此生第一次见到,也是第一次要跃过的坎。

    冰缝下的水深得发黑,悠悠地淌着,咕噜噜咕噜噜地响。两岸的冰被不断剥蚀,看着像云朵,洁白的,软绵绵。

    老师做出优秀的示范。她把重心靠到双脚上,用力一踩,一蹬,腾起流线的身体,肚皮朝下稳稳落地。

    这样的距离,成年企鹅跃过去十分轻松,但小鹅们就难了。

    他们望着海水深处,噤若寒蝉。

    慕夏也看着。这距离拼全力倒是能跃过去,出现万一也有把握抓住冰块,把自己拉上去。

    小企鹅们面面相觑,十分气弱地吱吱叫着,推着,希望选出个敢死鹅。慕夏心里发笑,长长唤了声,他们一致看来。

    看好了,本鹅只教一次!

    她压低重心,全神贯注凝视对岸,心里默默倒数三声,腿像绷紧的弹簧猛然松懈,两脚一蹬,激起地上雪粉。

    流线形的身体划开空气,飞起来——

    小企鹅的目光紧追着她,看得痴了,看得呆了。

    不料那岸侧越来越大,竟要贴到脸上,慕夏心中大叫不妙,鳍肢不甘地扑腾了下,爪子贴到冰上又滑下去。

    她眼疾嘴快锚住身体,不上不下着实狼狈。

    小企鹅们惊得吱吱叫,声音竟透出些莫名的委屈。

    ……果然装逼遭雷劈。

    顾不上优不优雅,手脚并用爬上去,也算勉强成功。

    之后做出尝试的一位,距离同样差了些,却没她幸运,跌进水里,好在碎冰块正好抵住身体,没让他坠海。

    他惊慌地叫喊,鳍肢乱打乱拍,水花四下乱溅。对岸差不多高了他一个身,他挣扎了七八分钟才把自己拖上去。

    他和一次性上岸的小企鹅大眼瞪小眼。他的羽毛还不防水,湿淋淋的,一阵风过,冷得他直哆嗦;同伴们羽毛蓬松,像一团团灰色小云朵。

    几周以来,父母们分别喂养孩子,小企鹅们大吃特吃,一餐得有五公斤。

    父母们很难再碰见,格外珍惜每一次巧遇。越来越短暂的黑夜,越来越漫长的白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快到告别的时候了。

    某天,太阳不再沉没,黑夜不再降临。

    夫妻俩给慕夏带来最后一餐,那一餐丰厚得令她惊诧。接着,他们跳起最后一场舞,和第一场舞毫无区别。

    舞跳过,歌唱过,由他们主演的,历时九个月的故事终于落幕。

    接下来轮到孩子们,粉墨登场。

    碧空万里。他们转身循来时的路走去,频频回头,却从未放缓速度。

    跟每次分离一样,慕夏目睹那些黑色的身影随时间流逝,越来越小越来越淡。

    而后,被一场忽如其来的风雪遮蔽,风消雪停时再不见踪迹。

    不知为何,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帝企鹅的寿命平均只有十年,童年只有五个月,这是他们和父母唯一的相处期。他们也许会每年结一回婚,养育一个孩子,历经九月分开,之后可能会再续前缘,可能不会。

    每只企鹅在去往大洋前,都要经历一年一度的褪羽,这也是新生代们的成人仪式。他们的灰色小绒毛满天空飘转,慢慢凉下去,落下去。

    褪羽时的企鹅真是丑爆了,慕夏默默吐槽。

    焱焱脑袋顶上一撮灰,地中海发型实锤;霏霏褪得慢,身上坑坑洼洼,像极了阿德利的老巢;最丑还得是杉杉,前面一片灰后面一片灰,面包夹肉似的。

    要是有面镜子,慕夏都不忍眼看自己了。

    她扇动柔韧的鳍肢,锻炼自己,为入海做准备。同伴们见状,也纷纷收住互啄的嘴,学着她的动作,跟她一起练,有模有样。

    一周后,她的感觉得到证实:父母真的不会来了。

    风雪肆虐,暮色昏沉。

    饥饿感在小群体里蔓延,他们无数次围到老师们身边,寻求食物,谁料老师翻脸不认鹅,把他们踢到一边。

    于是他们时时刻刻伸长脖子,往远处看。自打他们形成记忆起,父母便是从那儿来,带来食物;又从那儿去,周而复始,俨然成了自然规律。

    阿德利企鹅瞅瞅动作整齐一致的邻居们,循着他们的视线往大洋的方向望,充满疑惑和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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