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途中海伦在车上睡着了。临海的大部分道路没有灯,黑暗笼罩了荒凉的风景,眼目所及之处尽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只有远处的几户农户家透出一些零星的灯光。我身体不断随着车摇晃,像微风中摇摆的稻草。公交车经过颠簸路段,发出震动的响声。

    晚餐过后我们沿着海边的木栈道漫步消食。海边风太大了,吹得我头发四处飞舞,发丝好多次干扰到我的视线。翃迹却执意要给我拍照留念。太阳在西边沉没,游乐园开始展现出它绚丽灯光的时候,我的头发正好被风吹到遮住脸,男人迫不及待地按了手机快门,拍得像海滨游乐园旁边闹了鬼一样。这个人简直有毒。

    “走吧,回去晚了有点不安全。”他最后说。

    我重新把那张诡异的照片找出来看,心里依旧十分无语,又往后滑动屏幕,不悦的情绪逐渐消散了——后面有几张海伦给我拍的,每一张都拍得比翃迹拍的用心,不仅构图精巧,还充满了艺术感。我本来也想为她捕捉些动人的瞬间,但她摇了摇头,谢绝了我的好意。

    翃迹坐在三人座位的中间,一直在手机上搜索些什么,后来干脆开始看小说。偶尔他也会抬起头来看看窗外风景,明月高挂在天上,散发着清冷孤寂的光辉。公交车渐渐的驶出了荒凉的郊区,视野逐渐变得亮堂了,不久机器隆隆的轰鸣声传入耳朵,夜间仍有许多机械在繁忙地运作。

    经过港口附近的高架时,我们斜下方的集装箱列车正缓缓停下,箱体上还印着翃氏海运公司的标志。

    “你可以准备下车了,下去以后过了路口就到地铁站了。”那位翃氏集团的远亲忽然提醒我。

    这让我有些疑惑:“咦?你不下车吗?”

    翃迹瞥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海伦,说:“她累了,等她睡醒再说吧,反正这班车也能直通。”

    ——什么?

    我顿时大吃一惊:“可万一她没醒来,错过站点了怎么办。”

    “我会看着的。”男人语气平淡,我却又产生了些阴暗的想法。

    ——怎么看,他知道她哪一站下车吗?肯定想把人家拐到家里去。

    海伦那么单纯善良,对之前的车祸丝毫没有追究,显然已经被他哄得团团转。不知道这家伙还会继续利用她纯真的性格干出什么没人性的事,我必须保护海伦,免遭他的毒手。

    正这么思忖时,他却在旁边冒出一句:“咦,怎么有一个蚂蚁。”

    我有点无语,这个人的路数真是完全无法预测。蚂蚁横穿过他的亮着白光的屏幕,爬到反面,他目睹着这一切,然后翻手把蚂蚁吹走。我趁机说。

    “我也一起坐车回去吧。”

    “很慢的哦,要快三个小时。你不是说你坐车头晕吗?说不定中途还想上厕所。”

    ——哼,这人道理还挺多,就是想把我支走。

    “没事没事,我想欣赏欣赏风景。”

    “哦,随便你。”

    海伦的身体在座椅上不断地摇动,随着车驶下高架桥,她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往旁边倾斜,我盯着她,心也随动作变得紧张。

    突突突。突突突。心脏快速地跳动着。

    眼看就要靠到翃迹的肩膀上了,我赶忙悄悄说。

    “翃先生,翃先生……能跟你换个位置吗?”

    “啊?”他显得有些迷惑,但还是同意了,“可以啊。”

    我迅速把屁股挪到他的位置,刚坐稳,海伦的脑袋就顺势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头发也蹭到了我的脖颈。亲密的接触让我有些害羞,不自觉地低头玩弄起了手指。

    好一会儿过去了,我感觉脸涨得通红,有点缓不过来。实在是有点太紧张了,我只好拿出手机开始刷视频转移注意力,没想到打开软件推送给我的第一个视频就是受骗女性的纪实采访,仿佛印证我心中的猜想似的,我感觉我简直是遭到了雷击。

    时光飞一般地逝去,不知不觉,车辆已经驶入市中心。

    “海伦,海伦……到站了,海伦。” 熟悉的建筑不断掠过,我关掉手机屏,轻轻唤她。

    可能是太累了吧,她睡得真的有点昏沉,或许也是因为她本来就身体抱恙,但必须要下车了。我试图把她摇醒,结果翃迹挡住了我的手,还示意我噤声。这令我差点发作。

    ——什么意思,都到家门口了。

    他从高台座位上下来,走到海伦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后,他帮她拉平裙子,随后弯下腰,手绕过她的腿,托住她的背把她抱了起来。

    ——哎哎哎?

    我被他直接的举动震惊了,也站起身,这时候才发现肩膀已经被压麻。

    我一边转动着肩膀一边跟他站到车门旁边,感觉非常生气,忍不住鼓着脸颊向他翻白眼。海伦就这样无意识地靠在他身上,像一只依偎着人的小鸟,但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她眉头紧蹙,睫毛正轻轻颤动。

    汽车到站了,翃迹抱着她下了车。他在站台上四处张望,好像是在辨识路段。估计他不知道我清楚海伦家的地址,总之没向我询问,我也不打算告诉他,看他怎么把这件事进行下去。夜晚的冷风把我吹得清醒,踟蹰片刻后他嘟囔着说了一句“好像是这里吧”,向我租住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哎?”我更震惊了,揉着肩膀跟上他,“你怎么知道她住哪里?”

    “我来过啊。”

    ——怎么来的,我没见过你呀,半夜摸进来的吗?

    思考间翃迹已经到了我家楼下,自然地走台阶上去。我的大脑转得飞快,想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不知怎么,一个疑问莽撞地闯了进来。

    “这样抱假肢会掉下来吗?”

    他没踩稳台阶,滑了一下:“唉呀妈呀,差点摔一跤……别在这捣乱,去去去。”

    ——切,什么嘛。

    我跟他上了楼,果真是走到了海伦的家门口。他在那站定,把她的腿放下来,让她的身体倚靠着他,并掏了一下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串钥匙。

    他认真地一把把辨认,最后用其中一把打开了门。

    我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有她家的钥匙吗?不可能吧。

    我不敢相信这样的结局,竭力安慰自己。

    ——毕竟他是本地人,对本地熟悉,这一定是□□吧,这地方到底安不安全啊?!

    翃迹把她抱进卧室,放在了床上,又抱来被子。我把灯打开。海伦看起来还是睡得不舒坦,仍然紧锁着眉,难受的样子令人怜惜。男人就那样站在床边,低头凝视着她。忽然,他弯下了腰,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脸边。

    男人的拇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一下,两下,三下……反复摩挲。我忽然觉得非常不妙,他和她靠的太近了,感觉随时要亲上去。我简直气炸。

    真的不能再纵容他了。我急速环顾四周,看到有一个空花瓶,就拿起来,准备往他脑袋上砸去。

    没想到翃迹虚晃一招,帮她掖好被子就站直了身体。我赶紧收回手。他回头看到我捧着个花瓶,上下抚摸,头还极不自然地扭到墙那边,愣住了。

    “你在干嘛?”

    我回头过来,假装欣赏这个花瓶的设计:“哎呀,这个做很不错哎,花纹很精致,没见过。”

    “说什么啊,这个不就是个最普通的花瓶嘛,好多店都有卖……当心不要摔碎了。”他看都没看我,从卧室里走了出去。

    外面的客厅里有充电线,他拿起来就用,并以舒服的姿态坐到了沙发上。见我也进入到客厅,还说:“坐一会儿吧,正好手机没电了,充会儿电,现在挺晚了,一会儿我送你到你家楼下。”

    “……你不说我也不会走的,”我不知怎么地来了脾气,赌气地说,“我怕你做什么图谋不轨的事情。”

    “做什么。”他显然没有在意,连眼皮都没有抬。

    “……偷偷偷、偷看她啊什么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含蓄地这样说。

    “啊?”他抬高一边的眉毛,对此似乎不屑一顾。“看什么,早就看过了,我都看腻了。”

    “什么?”我惊叫了起来,他赶忙示意我声音轻点,我只好压下声音来说,“你为什么会看过啊?”

    “什么为什么啊,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很正常啊。”

    ——什么呀!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啊,这个年龄就可以随便看吗?这是什么逻辑啊?而且明明只有你自己年纪比较大,海伦比你小那么多,你怎么好意思骗人家年轻女性!

    我坐了下来,但心神一直不定。

    “我问你,艾琳是什么样的女人?”

    “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嘛。”

    “别太八卦了。”

    早知道就不问他了,我越想越气。翃迹在书架上找了本书看,我也只好假装阅读书籍。时间好像过得慢,非常煎熬。

    可能是觉得书的内容无聊,翃迹最后不看了。他把书插回架子上,又四处打量,最后弯腰从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包零食出来。

    “这个拿去吃吧。”他把零食丢给我。

    什么呀。

    “吃呀,别客气。”

    竟然把别人的东西这么自然地当成自己的东西送出去,还表现出很大方的样子,我心里顿时充满了对他的鄙视。

    “我……不太爱吃这个。”我把零食推到旁边。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了他的手机。这么短的时间肯定不足以让手机的电力充满,可能还不到三分之一,但是他说:“哎,就这样吧。”

    他拔掉了充电线,不过也没有立刻起身,反而是用拇指一次一次在手机屏上向上滑,中间还会看一会想一下,那种动作就像是在关闭多余的后台应用。

    我走到他旁边,发现他开了很多网页窗口,正在一个个关闭,好多都是下午看到的那个音乐剧演唱会的新闻,但是关着关着,我发现其中一个有点眼熟,忍不住点了一下他的手机。

    顿时那个窗口占据了整个屏幕,我看到了上面的字。

    〖艾丽西亚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夜晚的寒冷使她呼出的气变成了可以看见的白色:“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到底是谁,想要什么……哈……呼……”

    金棕色的发丝此刻正粘在她的唇边,让她显得尤为脆弱可怜。

    「白发魔女」显得不急不缓,似乎是在欣赏她的杰作,甚至还愉悦地哼曲,好像是在挑逗她。年轻时的她显然被自己虐待得不轻,汗水和淤痕布满了白皙的身体,让二十几岁的艾丽西亚既冷又害怕,血液的流动让她脸色发红,可是恐惧又很快使它变白,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付出惨重的代价。当然,她的丈夫一定替她出头的,这不是肯定的吗?不过此时魔女的手正从她背后绕到前面来,从嘴唇开始抚摸,顺着脖子,滑过胸部,像钢琴家的手指一样在她的腹部弹奏。她知道她要干什么了,只好闭上眼睛,等待噩梦降临。

    如她所料,音乐家停止了她的演奏,把两根手指深入了……

    “啊——”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叫喊出声。

    此刻艾丽西亚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可恨的女人,她该剪指甲了。〗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呢,谁曾想这时翃迹按住我的头,把我往后推。

    “快让我看!——”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他竟然打断我。我已经上头了,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形象,疯狂挥舞着手臂。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快点把你猥琐的笑容收起来。”他握着手机,贴近耳边,手机背面对着我。我已经红了眼,这种行为在我看来无疑是挑衅。

    “我要看啊!快点快点……”

    “有什么好看的,和本尊一点也不像。收拾收拾,我们要走了。”

    ——这说的像人话吗?自己都看了好几章了,竟然叫人家别看。而且有得看就不错了,谁管她人物形象符不符合啊。明明他以前还说对艾丽西亚不熟悉,现在又开始对人家的文章挑三拣四,他记得自己以前说过什么吗?

    ——再说了,谁知道她背地里是什么样啊,又不是她老公。

    旋转的双臂像螺旋桨,我不知怎么来了牛一样的劲,拼命顶他,好像这变成了一种武力较量。翃迹绝对不会辜负我给他赋予的熊妖之名,他邪恶,傲慢,劲大,背地里好色表面还要装作正经,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主要是我完全顶不动他。

    突然,我抬起眼,动作僵住了,整个人也怔在那里。海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翃迹身后,好奇地看着我们俩这种幼稚的行为,顿时我变得像飞行中的鸮一样安静,心里也很快被惭愧之情占据。

    天哪,这可是在她家里,我竟然和眼前这个品德不佳的男人为了看一篇别人的色情文章争斗,岂不是说明我也是一个很糟糕还很花心的女人,这种事情让她知道了,那我们未来还有在一起的希望吗?我试图向男人使眼色,但是亮着的屏幕吸引了海伦的注意,一丝兴趣在蓝色的眼里闪过,她把伸头了过去……

    我眼睛睁大,瞳孔也缩小。

    见我不动了,还一直望着手机的方向,翃迹还以为自己手机拿反了,就收回手来确认。“干嘛呀?”他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把它送回了原位,还露出轻蔑的嘲笑。一切都完蛋了,我感觉天塌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房间里沉寂得令人害怕,我低着头,等待审判之神宣告我的罪责。

    海伦什么也没说,我忍不住偷偷看她,她的表情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甚至看完了这页,女人好像还觉得意犹未尽,用手指触碰屏幕,往下翻动。

    ——说不定我们是同道中人呢。我心中的火苗又开始燃烧。

    指甲触碰屏幕的声音让翃迹听到了,他回过头,吓了一大跳。

    “哎呀!”手机直接从他手里滑了出去,他没接住,摔在了地上。

    他赶紧捡起来站起身,并转移话题。

    “哎呀,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吵醒你了。”

    “没有,”她说,轻巧地眨着眼睛,“只是觉得太热了。”

    “噢噢,也是……好像盖太厚了。”他显然是心虚了,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你要回去了吗?”

    “是、是呀,”他没有听出话里的异常,“孩子明天要上学,老是睡不醒迟到。”

    ——他竟然还不肯放弃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但我也不敢说话。

    海伦也没拆穿他,轻轻地应着:“嗯……”

    “那那那,就这样,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越说声音越缓,好像有所眷恋似的,不过海伦站在那里没动,目光落在了桌子上,还微微地点头。于是翃迹像是得到了许可,逃也似的转过身,几乎是把我赶到门边。就要跨出门槛了,他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哎?”他张着嘴,转过头去,好半天才掉下来音节,“……海伦?”

    海伦的目光又被他的声音吸引回来:“嗯?”

    “下周五你有空吗?我刚刚在路上看到的,”他语气平稳了,不再那么慌张,“下午的那场演唱会下周在青鸟路的夜市上有公演,到时候再一起出来吧。”

    “我一直都有空,”她的声音始终轻飘飘的,“你想找我的话随时都可以。”

    ——哎?……

    我在旁边目瞪口呆。

    “那好啊,下周五见吧,啊?”翃迹好像挺高兴,我生气了。他余光瞥到了我,又对我说,“你也来吧,有很多小孩玩的东西。”

    我才不想玩呢,谁是小孩子。我真想把这句话说出来。

    但是又无法拒绝,就应付了下来,跟他走出了门。我走了两步就不再动了,让他感觉莫名其妙。

    “走呗,站在这干嘛,赶紧回家吧。”

    “我住这里。”我推开了我家的门。

    “什么?——”

    这夜我被噩梦纠缠住了。

    我梦见我站在海伦的病床前劝她。

    “不要陷进去啊,海伦!他说的都是谎话。他只是不想为自己做错的事情负责,和对你的身体有所企图。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你会更加痛苦,最终被他消耗殆尽。”

    但是她听不到我说话,因为这是她的过往回忆,我是不存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的人。海伦手上拿着花束,神色温柔,好像陷入了爱情的迷思。

    此时翃迹和正另外一个女的在病房门口争执,我没法劝服海伦,就出去围观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个吵架的女人就是艾琳。

    “够了吧,迹,我真的受够了,你总是到医院里看她。”艾琳神情崩溃地说,“有时候护士处理伤口给她换绷带,你非说你要亲眼目睹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就这样看着她身体裸露出来。”

    “哎呀,有什么好看的,”翃迹有点心虚,但还是装作没事的样子说,“做了二十个小时的手术才抢救回来,都是伤疤。”

    “你真让我恶心。”艾琳愤愤地骂,稍作停顿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转回了病房里,“她对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来来来,艾琳,我跟你说,”翃迹凑到她耳边,“我对她好一点,多关心她,她就不会……”

    “我不要听这些东西!”她尖叫出来,把他推开,“我跟你说,迹,我已经受够了!有时候想跟你有点情趣,你老是讲无聊的笑话。”

    “我这不是想幽默一点,让你开……”

    她打断他,继续说:“而且你老是喜欢穿花哨奇怪的服装,外面也就算了,里面也这样,脱掉衣服,看见你这个绿色的短裤,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说着说着,她竟然哭了出来,扭头走了。

    “艾琳?艾琳!哎——唉……”

    “走吧。”他走过来对我说。

    “咦,去哪?”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我惊呼起来:“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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