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也:

    展信佳!

    今天情绪有些激动,原因你肯定也能猜到,我们要见面了。

    通过前期不断追赶你写信的速度,又侥幸赶上你最近这段时间都很忙,终于是让我先一步达成了九十九封信的约定,所以我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见你。

    老实说,这一封信和前一封中间隔了很长时间,是有一些原因的。

    起初是因为迟迟收不到你的来信,无端产生了许多怀疑和焦虑,担心你是不是不愿再写信给我,担心你会不会已经为这样的沟通感到厌烦……甚至开始担心,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么离谱的程度,我终于意识到焦虑掌控了我,于是我开始主动自救,某天我终于打起精神来,独自一人去了多年未去的KTV,听了一整个上午的歌。又在中午去了市民体育馆,在操场走了十几圈。傍晚时我想去花鸟虫鱼市场买一盆花放在阳台,到了以后才发现那是早市,已经关门许久。

    当时我并未觉得自己的行为反常,是市场门外的清洁阿姨叫住失魂落魄的我,她把从垃圾桶里挑拣出来的、还很鲜艳的花送给我,还叮嘱我上面有刺,要小心手。

    她可能以为我是记错了时间,因为买不到花所以在惆怅,或许也不是,她只是单纯地做出了这样的行为,并没有多想什么,我很感激她。

    我把花带回家,如同以往每次买花一样,醒花、修剪,将它们安置在阳台的花瓶里。

    重新躺在床上,我才意识到我的自救方向出了错。我无法通过去做我通常生活以外的事情来获取能量,我需要的是从生活经验之中去找到出路。

    所以,第二天我再次去了图书馆。图书馆管理员大约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可以午休,为了争取更多的对话时间,我提前为她买了一份午饭。

    然后,她邀请我一起到图书馆背面的长椅处坐着聊天。

    这里阳光很充足,甚至有些刺眼,也是在此时,我发现晒太阳可以让我的心情变好。

    “你是要问我关于那个男孩子的事情,对吧?”她当时这样和我说。

    我其实没有想好要不要去问。我有些担心这种想要抓住每一个与你有关的线索的状态,怕徒劳无功会让情绪失控。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管理员阿姨没有和我说起你让我找的那张书单,反而说起了许池。

    许池曾经作为荣誉校友参加了学校的某届开学典礼。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我们高中毕业的第二年。

    自毕业以后,我和班里的同学就没了来往,同学聚会没人邀请过我,我也从未主动参与,和班外的许池更没了联系。

    我记得那年,我是收到了电子版的校友邀请函的,但考虑到学校既然会发给我,那么大约是发给了每一个人。

    “我对于别人不重要”是我默认的处事原则,所以我并未回复,也没有去。

    管理员阿姨说,许池那天在参加完典礼以后,一整个下午都在图书馆,当时只有两个校友预约了图书馆,所以她印象深刻。

    你肯定也猜到,另一个是我。

    但我全然不知情,这大约是许池帮我预约。所以我立刻打开了以前的社交软件,在众多推送信息中,找到了一条过期的好友申请。

    我点开以后,发现那确实来自许池。申请的内容,是约我在图书馆见面,他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同我说。

    当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条陌生人的信息,我那时是有看到的,但是我只是快速点开,让那条消息提醒变为“已读”,我并没有去仔细查看这个陌生人究竟是谁。

    然后,我赶忙询问管理员阿姨,那年的开学典礼是否邀请了所有校友。管理员阿姨告诉我,学校只邀请了一些考入重点大学的学生,并额外给了这些学生每人一个邀请名额。

    所以,是我的粗心,让许池成为了那天唯一落单的人。

    “那,他们一般都会邀请哪些人呢?”我虽然这样询问,其实并不关心答案,更多是为了掩盖情绪。

    “每年都会有活动,一般都会邀请现在大学的老师、辅导员、班主任……学校本意如此。”

    我不确定许池为什么要邀请我,但是如果那时我了解到这个情况,我想我一定会克服心理障碍,回到学校和他一同参加校庆。

    哪怕只是作为对他高中时几次维护的感谢。

    管理员阿姨在午休时间只对我讲述了这件事情,最后临走时又对我说起,许池临近图书馆闭馆才离开,并帮忙取消了我的预约。

    学校的预约是信用制,两次未到,将在未来三天无法预约,许池怕我“失信”,还笑着说“下次会带我一起回来”。

    有时我甚至觉得是我失忆,在他的表现里,或者说在以他为中心的关系里,我好像同他很熟悉,可能能称得上是朋友。但是在我的概念里,我和他只是短短的几面之缘,是会在毕业后迅速忘记彼此“姓甚名谁”的那种。

    你看,虽然我是这样说,但至今,我都记得他的名字,以及和他的那些短暂的交集,甚至……可以清楚地记得那些对话和他的字体。

    老实说……想到如果他那时真的喜欢我,我心里莫名地感到很愉快;而想到他已经不在人世,我感觉很痛苦,甚至有些难以呼吸,但我想不通这是因为什么,我不愿意想。

    当天回到家,我就很想写信给你,但关上门,坐在椅子上,我的精气神全然不在了。我感到疲惫,所以简单洗漱后,就陷入沉沉地睡眠。

    一连半月,每次我想写信给你,都感觉提不起力气。直到许池的父母打来电话,邀请我上门做客。

    我很意外,但又觉得有些合情合理。自从参加完他的葬礼,我的生活像是被他的信息包围了,几乎我碰到的每个人都会同我提起他。

    所以,我接受了邀约,带着一些礼品和说不清楚的心情,按照电话里的地址登门了。

    我在门外思忖要如何打招呼时,门被打开,他的父母比上次在葬礼上还要憔悴。见到我,他们有些拘谨和腼腆,很努力地打起精神来迎我进门。

    我以为他们会想要了解我所知道的一些关于许池的事情,或者询问我有哪些与许池有关的照片等物品,为此我还带上了高中时的手账本和日记本,但是都没有。

    他们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留我吃午饭。

    我很惊讶,他们居然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我更惊讶地是,我们之间似乎有种默契,就是谁也不提许池的名字,谁也不开口询问坐在一起吃饭的原因。

    我们沉默着吃过一顿饭后,许池的父亲去厨房收拾东西,他的妈妈则坐在一旁,时不时地看向我。似乎是不想让我感觉到尴尬,才没有看得很明显。

    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我从初中开始就会写日记,不能做到每天都写,但有心情波动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就如同给你写信一样。

    这其中十分特别的日子,我会做成手账。我许久没有打开这两样东西,是翻阅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我根本没有记录时,才找到那两页关于《哈利·波特》事件和毕业发卡事件的手账。

    我打开以后,放到许池母亲的面前,我怕她会哭泣,也害怕看见她哭泣,所以我抱着日记本,假装去寻找别的内容,而后努力将目光专注在我的日记本上。

    陈也,人可以健忘到忘却自己曾经对于某个人和某件事的特殊心情,甚至忘记自己曾经写下的日记。

    很奇妙地是,在翻到那一页,阅读完那一页的内容以后,我居然又回忆起那种感觉。

    在坐上许池自行车后座的那天晚上,我通宵学习,在合上作业本,准备去洗漱前,我写下了那篇日记。日记里我鼓励自己要认真学习,要对妈妈好,要成为有用的人。

    那样表决心的内容的最后,我写下了一句话,在日记的结尾,然后又用铅笔把这些字一个一个涂抹到完全看不清楚的程度。

    我想不起我写了什么。

    不知道是受了什么驱使,我从许池妈妈借了一块橡皮。

    “我有一点喜欢他,但又不太敢。”

    字迹在我们眼前变得清晰。

    我和他妈妈对视了一眼,她妈妈满是泪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

    她在安慰我。

    在许池家里,我和他父母自始至终也没有说几句话。我想说一些我知道的旧事,怕惹他们伤心难过,或许他们也是这样想。

    那天从他家离开,我对于周边的一切感觉复杂到了极点,我很想知道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去问谁。

    直到前几天,我才终于拨通了邀请我参加葬礼的那个人的电话,他是许池的发小兼好友。

    我知道这很冒昧。

    为了不耽误他的时间,我在拨打电话前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就快速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在自报家门以后,委婉地表达我想知道一些许池和我有关的事情,如果他方便的话。

    他沉默许久,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所以我就安静地等待。

    然后,他和我说,他几度想要找我倾诉痛苦,又怕影响我的生活。

    又沉默良久以后,他说,许池去世已是不可改变的事情,他决定就不要再去打扰活着的人的生活和幸福,所以不会来同我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他已经这样说,我不好再勉强他。在挂断电话之前,他忽然问我。

    “你喜欢过他吗?”

    “我对他……有过好感,在高中的时候。”

    我觉得这样的表达更为严谨,所以我这样回答。

    “那就好,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么?”

    陈也,他问得很突然。

    但是那一刻,我想到了你。我想到我们之间许多封信。

    虽然我还没见过你,虽然不是那种浓烈的奉献自我的喜欢,虽然我不太清楚喜欢的具体感受,但是我总是想了解你,想试着靠近你。

    说出来有些害羞,收到你的信是我觉得最幸福的事情。

    你对于我来说,至关重要。

    所以我肯定地回答了他,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以为电话会就此挂掉,但是他忽然语气僵硬,甚至带着一些不满。

    “你都有喜欢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和许池来往,还要收他的信……抱歉。”然后他立刻挂断了电话。

    从那以后,我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我躺在床上,每天都感觉很累。等终于养好一些精神,我才起床去邮局查看有没有你寄给我的信,没有收到你新的来信,所以我只好把我们过去的信反复翻看。

    翻看到深夜,不知道神经错乱还是如何,我又把和许池车祸有关的新闻找出来看。

    我很忙,忙到一夜未睡,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我甚至希望你能忽然出现,和我一起将事情捋得更加清晰。

    陈也,可惜你不能来。

    我想,现在的局面终于发展到棘手的程度,是我不愿意承认,都必须要接受的程度。

    在天亮以后,我再次拨通了你的好友的电话。

    我问他,许池有没有遗言。

    他说没有,是当场死亡。

    ……

    我没有挂断电话,他也没有,过了很久,他再次向我道歉,对自己上次电话中的无理感到羞耻,他甚至打算当面致歉,我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他的情绪已在临界值,我感受得到。

    然后,他忽然在电话里失声痛哭。

    他告诉我,许池信守承诺,为人有担当,是一个优秀又可靠的人,和许池成为朋友是他一生中最荣幸的事情。

    许池本来有着不错的前程,大四暑假已经准备到本地研究所去攻读硕士,是在读书和毕业的空窗期、去支教的过程中了解到了大山另一边的群体,所以决定推迟入学,先去支教一年。

    “他是一个这么好的人,他还这么年轻,这件事我很难承受,我觉得特别残忍,我不能想象一个好好的人就忽然不在了……”

    电话那边传来他女朋友安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他又对我说对不起。

    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人去倾诉,他不敢去打扰许池的父母和亲人,也不想身边的伴侣和朋友为自己的情绪担心,所以他只能找我。

    一个由许池搭建起桥梁的熟悉的陌生人,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但他也在努力克制。

    我理解他,尽管我并没有哭,我不想哭,也不知道不想哭的原因。我只是感觉到一些难以名状的痛苦。

    最后,我想了想,或许是想给他一些安慰,我告诉他,我和许池的联系到高中毕业就中断了,这些年给我写信的另有其人。

    他难以置信,他说他曾看到过许池给我写信。

    我没有争辩,只是同他说,我现在喜欢的人,就是给我写信的人。

    他像失去了所有声音,在电话另一边一言不发。我道了声“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

    这就是最近发生的全部事情。

    陈也,这封信已经写了十余张纸。

    我像以往一样向你叙述了我近期的生活,没什么特别。

    有一些话,我总想对你说,却无法写到纸面上,我想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害羞,所以我总在与你擦肩。

    好在,你一直有主动帮忙,让我不至于离你太远。

    这是第九十九封信,我们即将见面,你可以想见,我的心情是多么昂扬且愉快的。

    不要担心这些信无法收到,我会替你收到。

    不要担心那个“像我的女孩子”会无人照顾,我会替你照顾。

    不要担心大山那边的孩子没有合适的老师,我已提交相关申请。

    但是……

    要担心我,拜托,请你担心我,像你一直以来那样。

    安风

    于即将见面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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