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也:

    展信佳

    今天去邮局寄信之前,我预想了很多场景,最悲观的一种,是依然没有你的回信。好在,我的担忧并没有“实现”。

    没等到家,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读完你的信。听你讲述你是如何带着那个“性格和我有些相像的”学生一步步走出心理困区,莫名有种感激。

    可能,像我们这种性格天生又别扭敏感的人,就是因为一路上总能得到像你这样的人的治愈,才能在这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生中,有信心地坚持下去。

    因为收到的是你2月11写来的信,所以还是没办法知道,你对于我和那个叫许池的男生之间的事情的想法,以及,你是否还想听我继续讲述下去。

    信已经写了快十行,还没有切入重点,感觉有些抱歉。说实话,会在同一天写出两封信,是因为碰见了一个不熟的“熟人”。

    白天给你写完信以后,我从图书馆离开,在楼下时,遇见了管理员。

    不知道你对她有没有印象,她已经在华菱待了大约十五年。

    因为我总是去图书馆借书,所以和她很熟,她平时很严肃,每一次都不跟我说半个多余的字,收卡、录入,叮嘱我不要把书弄坏,然后便催下一个学生交卡。

    今天去查我为何会借《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时,她并不在,是一位兼职的学生帮忙的,所以我一时间没有想起她。

    那时我正着急去邮局,在楼门口时,远远看到有人,便早早避开,快速朝着台阶下走去。然后,听到她喊出我的名字,我才停住脚。

    她老了许多,额间已经有了几丝白发。她见我就问,是不是回来还那本《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

    我当时有些心虚。因为已经查过,我确实借了那本书,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缘由,只能先办理了丢失,并答应尽快买到,然后归还。

    见我没说话,她并未多为难我,只是说,这么多年,我是整个华菱,她印象最深的学生,以及,很多年没再看到我,没想到我还会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有人对我表现出印象深刻时,我都会有些震惊,心里也会麻麻痒痒的,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和管理员简单聊了几句以后,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很难觉得,我能给谁留下什么印象。

    听闻这样的话,第一反应是对方在客气,但如果紧接着听到对方更为细节的“证词”,就会有些不知所措,然后躲闪。

    说来有些奇怪,我可以很快接受别人的批评和指责,并且迅速反思、修正自己,却很难接受别人的夸奖和喜欢(虽然这些经历的后者远比前者要少),面对一些示好(字面意思的,普通交往中的)总会因为不自在而想要躲避。

    所以,在她和我说,她觉得我和华菱的很多学生不一样,她觉得我是个有想法的学生时,我几乎是立刻点头,表示谢谢,然后找个借口逃跑了。

    比起现在的管理员,我好像还是更容易接受之前那个冷冰冰的人。

    其实,除了这些,她还提起了许池。

    但是她的提法让我有些难以回答。她问我,不是说好的会和许池一起回来吗?

    ……我们从未说好这种事情。所以我只是摇摇头,便离开了。

    白天的信里,和你说了那份书单的故事,这份书单,还有后续。

    当时,许池提交了以后,我几乎是每天盯着微信公众号的投票,很怕有任何议论。

    每天晚上最后一件事,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都是打开公众号看下投票情况,再细细过一遍留言区,才能平复心情。可是,最后一天,还是出了事。

    班里的另一位很爱看书(大概率看得比我更多)的男生提出异议,他说,这种事,凭什么要指定某个人来提供书籍。

    然后,他对我计划的书目逐个展开了批评。

    他在留言区发布了很长的信息,又在第二天课间操结束后对我发难。

    他所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凭什么”。

    我对批评的话总是记忆很深,并且还会时不时拿出来反思。所以那些话,我现在其实还记得几句。

    比如他说,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是历史唯心主义,全是主观推测,是对历史的二次创造,问我为什么不正经推荐几本撰写真实历史的书。

    比如他说,为什么推荐那么多诗歌集,他认为,诗歌在学校的受众很少,认为这是我出于个人喜好,只为自己利益考虑才会建议图书馆购买的。他批评说那些诗歌好像断裂的散文,大声质问我,是不是随便一篇散文多加几个空格,就是一首好诗。

    最后,他跟我说,我这个人,每天看起来不言不语,看过很多书的样子,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浪费在狭隘的世界观内,自我消耗。

    我被他的这句总结震惊到,因为那与我对自己的判断太过相符,导致我没法反驳。

    说实话,那天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之一,我连自己唯一有兴趣坚持的事情都开始产生了怀疑。

    然后,我只是沉默离开,回家以后,也没有再看那个公众号的留言区了。

    大概是第二天中午,我正在睡午觉,同桌把我喊起来。

    有两位学姐,先替我在留言区一一驳回了那位男生的留言。

    而后许池作为负责人,详细地叙述了最终版书单的成型经过,我提交的书单,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并非由我本人决定全部书目,并且登入的书单,已通过相关负责老师的审批,有任何异议,可以通过官方的渠道解决。

    我在同桌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是离开教室以后,找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才静静地把那篇文章看完。

    平复完心情,回到教室以后,那位男同学主动过来和我道歉,他坦白并非对书单有什么意见,实际上,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认真学习,根本没空去看无用的课外书,之所以会来冲我发脾气,只是因为讨厌我这个人而已。

    我觉得这似乎称不上道歉,所以没有接受。也并非是我有了骨气和勇气,只是卷入这样的是非让我精疲力竭,没有心思让事情更加周全。

    当天放学,他再次和我道歉,话语间不再有傲慢和无力,更多是叙述自己多么无耻和无聊,他甚至痛哭流涕,而我则感觉莫名其妙。

    陈也,现在回想过去的很多事,我才发觉自己如此幸运。在那些我快要沦落的时刻,总会有一些有关,或无关的人,向我伸出援手。

    他们可能并不知道我在深渊之中,也没有想到所谓“拯救”或者“救赎”。只是一些向上向善的举动,便给了我一些前行的力量。

    你看,被他们推动着,我竟然走过了六年。

    希望明天还能收到你的来信,每天晚上一想到这件事,睡觉都能做个美梦。

    (之前我们约好,写到第九十九封信,就要在春天见上一面。由于今天写了两封信,所以原谅我将这一封也命名为九十八封。)

    2022.3.3

    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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