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庄家,囡囡的爷爷正在生柴火做饭,柴鹿拎起一把椅子,坐到大锅台边帮着填柴去了,梁奕元看到他们说着话,之后老头佝偻着背,喊过他去铺床,梁奕元挑开光滑的木门,老头干瘪瘪的嘴里振振有词,“我褥子就是放这的,准没错,囡囡个鬼小子,又给我藏哪了?”

    囡囡刚打水回来,平白挨一通数落,她三下五除二爬上架子,在最顶上的右一格里将老头要的东西给翻出来了,很有小大人风范的语气,“爷爷,是你自己放的!”

    她刚开始换牙,呲一次话得舔一下那两间“空房”,包着牙龈往回舔,因为据说这样不会长龅,不然就得进城市,拿那种刷碗的钢丝把整个口腔绑在一块,吃饭都是问题。

    她怕,所以格外上心。老头眯着眼,只看到她舌头动来动去,“是不是又偷吃糖么?爷爷要跟你约法三章了哈,最多最多一个星期能吃几颗……”

    “没!有!”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惹恼了囡囡,她嘴一翘起,能往上头挂个壶,“哐当”一下跳到地上,跑出去哭了。

    梁奕元被小孩缠了一天,自认为已经打入内部,很懂得他们“开心也撒泼,不开心也撒泼”的心理,突然间还是有几分束手无策。

    柴鹿将锅炉的大盖子扣好,囡囡飞扑一下跳她怀里。

    她大哇道,“姐姐,爷爷怎么这样啊!谁能把他给变回来啊,他自己放的,不记得了怪我呢,呜,我们早就‘约法三章好’了,这么多年没变过,他全不记得了!呜呜呜!”

    身后是老头呸呸两声,说她没大没小,等她嚎完,柴鹿用沾了热水的毛巾给她擦脸,猫咪点大的小巴掌脸,愁云惨淡,看起来早慧得很。

    梁奕元去田里摘了几捆菜回来,跟这小姑娘一块洗着,谁晓得她干活简直是瞎搅和,四手联弹还不如他一个人利索。梁奕元不由分说地将她脚底下的凳子撤了,在她脑门儿上轻轻弹了一下,“小屁孩。”

    “玩去吧。”

    “欧耶!”

    这小丫头片子现今是一点乌云密布的消极情绪也没有了,满屋子都是她拖鞋啪嗒跑动的声音。

    洗手台后便是浴室,传来水声。老房子没有安淋浴头,一根剪过长度的橡胶管子取而代之,马力充沛地浇在身上。

    水温偏高,柴鹿左调右调,没见变动,烫得她嘶一声。

    洗完澡出来,梁奕元便进去了,约莫过了半分钟,他又出来了。

    柴鹿听见身后距离半米的门被拉开,这么快?

    扭头瞧见梁奕元湿了一半头发的模样,水还滴答答地往下淌,流进“沟壑”,被棉质吸收了。

    梁奕元也没料到柴鹿在继续帮着在洗菜,毛巾擦头的动作瞬间停了,接着像是在解释地说,“里头在熏驱虫的香,我再等等。”

    乡下蚊虫多,积水处尤为流连忘返,柴鹿烧了根长得跟供香一样的“驱蚊王”,想来他是觉得冲鼻。

    梁奕元生怕她觉得自己是穷讲究,又要进去,柴鹿拉住,道,“不是还没烧完吗?”

    “等会出来吃饭,爷爷炒了伏鸡,这些,”她掂了掂手上的筐子,“会不会有点多?”

    “是有点。”梁奕元瞥了眼。柴鹿便说,撤一些,洗这盆的一半就够了。她解开干发帽,挂在一旁的钩子上,发尾不安分地散开,墨团似的黏在颊边,唇红齿白,整个人的色度忽然变得特别明亮。

    梁奕元倚在半个人高的洗漱台边上,默不作声。

    两只手没得空闲,柴鹿摇了下脑袋,想把湿哒哒的头发晃下来,梁奕元抬起手臂,轻轻地曲指一勾。

    发丝尾滑走了一颗小水珠,随后柴鹿的头发被顺到耳后。柴鹿躲了一下,说痒。

    梁奕元指腹上还残存些水色,他没舍得捻开,总觉得那合该是香的。

    -

    梁奕元洗得快,出来的时候,菜还没烧好,柴鹿跟囡囡趴在大坪上,二人手上捏着什么东西,伴随着齐声的“三二一”,小小的东西被她俩抛进猪棚顶上,她们对视一眼,笑嚷起来。

    梁奕元走过去,囡囡跟他说,是乳牙。她把自己那一口牙亮出来,梁奕元一看,果然是缺的。

    他笑道,“‘下牙扔房顶,上牙扔床底。’这跟我们那边反着的吗?”

    “什么?”柴鹿不可置信地问,“不是上……”

    “什么!”囡囡发作道,“姐姐,骗子!”

    囡囡因为换牙这事神伤几天了,听完搭了把椅子往上头望去,还在想补救措施,她眼泪婆娑地跟柴鹿说,“我牙会长龅的。”

    “不会。”梁奕元和柴鹿异口同声道。

    小孩看他们这么斩钉截铁,眨巴着眼问为什么。

    柴鹿说,“因为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况且不是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吗,那咱们现在开始不信吧。”

    梁奕元在边上快笑晕过去。

    爷爷吵的伏鸡忘了放姜跟白酒,有些腥味,但柴鹿深谙“只出一张嘴的人少赖赖唧唧”的道理,配着米糊还海了俩碗。饭后天也黑了,梁奕元洗碗,他沥干净水,一声响指将正坐在竹凳上入了定的柴鹿拉回来。

    他说,“你在想什么?”

    柴鹿说,“没什么,发个呆而已。”

    路过正房,柴鹿往里瞥了一眼,囡囡窝在花团锦簇的被子里睡着了,爷爷掰着瓜子吃,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囡囡的小脸。

    她心底正好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做,有时候莫名的热情,或许对旁人来说是一种负担,于是问梁奕元道,“难道我看起来像在想什么吗?”

    梁奕元笑了下,“我就这么一问,这不是找话题吗。”

    柴鹿嘟囔道,“发呆需要什么理由。”

    “哦。”梁奕元说,“那你是个发呆不需要理由的人,这点我也记下了。”

    好像挺想了解她更多细节似的。

    柴鹿想了想,决定问问他的意见,“我想给囡囡和爷爷拍组照片,你说呢?”

    梁奕元问,“主题呢?”

    “没有。”柴鹿皱了一下眉,“又不是拍什么创作,嗯……我就是单纯想给小孩跟她爷爷纪念一下。到时候洗出来寄到这边。”

    “大家……”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或许觉得不够严谨,“不对,是很多人,不都喜欢留下几张合照,等日子翻跟头似的过去了,拿回来看看吗?”

    “那就拍呗。”梁奕元说,“再不拍,等到无意识阶段了,拍进去的还是那个人吗?”

    柴鹿抬眼望过去,震惊了一下,“梁奕元,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她可不记得自己跟他说过爷爷得了阿尔海默兹。梁奕元说,“猜的。”

    柴鹿有些佩服他的眼力见儿,又想起这有不是什么生意场合,想换个词形容,叫什么呢?

    细腻吗?

    放在他身上貌似有些奇怪。

    她知道,如果现在是段垣在这,非但要拍,拍之前还会跟柴鹿写申论似的赘述自己干的这件事多他爹的有意义,他甚至要开展一个家庭的小圆桌会议,右手边拨打段叔叔和孙阿姨的视频,把自己干点的芝麻事吹成跟四九年成立新中国似的——这有点颜色就要开染坊的,柴鹿都能想象到那个场景:“唉,这种病又被叫被困在时间里的人巴拉巴拉,但是谁说咱们就一点不可能让他们找到回家的路呢,说不定哪天看着这照片,哎呦这不是我小孙女儿吗,什么萎缩什么病变直接就可逆了……”

    真是好傻好天真。

    那你真当英雄的时候,屁也不吭一个,很光荣吗?柴鹿真想把他从二里地里掘出来,看看这人到底有没有九条尾巴,就这样对自己,这样对她。

    受了梁奕元的鼓舞,柴鹿第二天就开始着手,老人家抱着小孙女,笑得有点僵,柴鹿怎么拍怎么生硬,梁奕元笑着扶起他,递过去拐杖,“爷爷,小鹿拍完了,您忙去吧。”

    柴鹿歪头,脑门上冒出个问号。

    这话说完,老头跟得了赦免令一般,眯眼大声说了句谢谢小妮子,就捶着背蒸花卷去了。囡囡坐在窗子上,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爷爷,嘴上夸道,“我爷爷真厉害,干啥都成样。”

    光晕跟着开盖的雾气撒了一圈的,把爷孙俩归拢进只属于他们的、密闭的小空间一般,柴鹿举着相机,屏幕完好地记录下这一瞬间,梁奕元也从她的身后、垂下来一点目光看着那个定格。是不近不远的位置,柴鹿听得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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