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只有三日,伊丽莎白必须完成手上的花楸刺绣,否则,她的丈夫诺灵顿准将会因迟迟没有现身而被视作擅离职守——甚至更严重,他将被冠以逃兵的污名。

    两天前,詹姆斯随同僚去伦敦莱斯特广场的一家承办海军俱乐部的酒馆,但临近午夜都没有回来。

    上次这么为一个人而担心,还是两年前为了威尔劫法场。虽然当时,威尔选择从城垛上一跃而下,和黑珍珠一起逃到天涯海角。

    “我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威尔放开她的手,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疼痛,萌发不久的希冀也跟着破碎。

    尽管詹姆斯曾因为看见她心有所属而提出取消婚约,他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成为了她的丈夫。事实上,他的放手曾令她惊讶。

    “我希望你幸福。如果和我在一起让你感到不情愿,那么成为你的丈夫也只会让我痛苦。”

    一直以来她所认识詹姆斯·诺灵顿从不会说过于夸张、情感外露的话,他却用了“痛苦”一词。伊丽莎白原本以为,他更看重总督女儿会带来的价值。

    她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虽然伦敦比皇家港好在街道每隔两百码就有蜡烛灯柱,可担忧还是让本想在十一点就寝的她因为听不见对门回房的声音而辗转反侧。

    她马上叫人去那个酒馆找他。车夫却听说,自己的男雇主和公爵的次子离开了。

    伊丽莎白的双眼瞬间睁大,双臂裹着长袍一下就站起来。除了公事,作为丈夫的詹姆斯从不彻夜不归。更重要的是,这位公爵次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

    “他把准将带去哪儿了?考文特花园广场的那些浴场?”

    车夫意识到她可能意指准将去了风月场所,连忙说有人听见公爵的次子把他带回公爵的宅邸。她转过身,暗暗地松口气,但心仍像斩首座的刀片悬着。

    詹姆斯极少很晚才回来,自从今年上半年因为调职的缘故来到伦敦。因为这座都市并不像皇家港那样依赖和需要他。若有什么事,他应写信解释。

    而今天早上,他也说一定会顺路从药剂店带回那些有助于安眠的缬草根回来。自从听说黑珍珠号曾出现在英格兰附近,她发现自己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她本想掩盖自己失眠的事,可那天早餐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打破寂静——昨天半夜她把蜡烛点燃没多久,就听见门外他的脚步声。他没有进去问候,不代表不知道她睡不着。

    但是——算了,别再去回想那件事——詹姆斯今晚,一定是不愿得罪公爵夫人才随那个人离开的。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伦敦社交圈似乎第一次对威胁公爵夫人魅力的女士展现出好感,尽管伊丽莎白来自偏远的加勒比海,而这无疑会招致另一个女人的嫉恨。二十一岁的诺灵顿夫人有几近完美的丈夫,美貌和与公爵夫人四十七逐渐臃肿的身躯所迥异的年轻活力。

    伊丽莎白也曾逢场作戏,但气氛如同已拉开弓箭丝毫没得到舒缓。也许因为,公爵夫人的儿子在政界步步高升,大权在握,可韦瑟比向来不喜结党营私。

    一种推测令她害怕。她立刻出发,可早先收到消息的韦瑟比却出现在门口。

    “你先别去,你不知道怎么应付他们。”韦瑟比劝说要跟着一起的伊丽莎白。她看起就像当年在无畏号上让他们去救威尔·特纳那样焦急。

    “你才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伊丽莎白反抗着走到门外寂静的街道上。

    韦瑟比叹气,她总是对他的建议不屑一顾。当年被海盗劫持的经历让她清誉受损,她却宁愿一辈子独身也决不向流言蜚语低头。她不爱詹姆斯,心随着那个铁匠跑到远方。

    就在此刻,韦瑟比的眉毛突然皱起来,才发现她反应的不寻常。眉毛一点点舒缓开,他像是看到曙光那样问她。

    伊丽莎白感到两片嘴唇不自然地贴着,想吐出什么恰当的话又好似被封住。

    这种感觉似乎胜过了那天早餐的时候,因为詹姆斯询问她昨晚是否为了黑珍珠号失眠的而让她产生的尴尬的情绪。

    ……

    “你曾在那封信里说过会始终坦诚,伊丽莎白。”那天,他抬起头认真地看她,询问道,“你昨夜没睡好是因为特纳吗?”

    她握紧刀叉,缓缓地放下。又坚定地放下,摁在桌上。“是。”

    “我不会帮他们,你知道。”他同样的直截了当。他的话语坚定有力,但伊丽莎白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挣扎。他的原则和对她的关心在内心交战,这种冲突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颤抖。

    “经过上次被海盗带走,我已清楚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巴博萨船长对海盗法典的蔑视让她认识到大部分海盗言而无信,狡诈卑鄙,“我不反对你捉捕无恶不作的人,但杰克不是那种人,威尔也不是。”

    “杰克也没有坏到足以让你们绞死他!”她继续辩护,“如果不是他救了我,我就沉在海底里死了!我现在也不可能是你的妻子。”

    詹姆斯垂下眼眸,斯派洛曾救过她,也是因为斯派洛和特纳的拯救行动,她也没有早先丧命于那些不死海盗之手。他观念并非没有因为她的经历而发生过改变。

    他也意识到法律的严苛,但他更担心的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海盗会利用一切既有的宽松先例来破坏法律。

    作为海军军官,他深知在这个时代根除海盗的紧迫性——特别是亲眼目睹了他们肆意焚烧、杀戮和掠夺。私有财产被掠夺,无辜的人死于非命。因此,尽管他认识到法律的严苛和不完善,但内心深处,他宁愿容忍这些不完善,也不愿赦免斯派洛。

    “绞死他是法律的规定,我和总督都无法改变。无论是你的父亲还是我,都不愿会为了一个代表海盗群体的人违抗法律。”

    “这不值得。斯派洛当初答应和特纳一起去救你,也有他的目的——他想夺回他的船。如果没有特纳,他不会去救你,那付出的代价可比当初跳到海里去救你时要大得多。”

    “那威尔呢?为救我他甚至愿意被海盗俘虏。”她激动地说,“这样都不足以放过他吗?他可不是海盗。”

    “他愿意为救你而牺牲,我很敬赏。但至从特纳选择和黑珍珠号离开,他就已经和海盗沦为一伙了。只要如此,我就一定要遵循法律的规定和海军的命令,付出一切努力把他捉拿归案。”

    “如果你要说我自私,伊丽莎白,说我不过是冠冕堂皇,更在意自己的职权与地位,而不愿意为了某个人的公正而牺牲。”詹姆斯继续说道,“那我不多做辩解。毕竟这么多年我辛苦抓捕海盗,不惜一次次付出性命的危险,尽可能地,让像两年前黑珍珠突袭皇家港所带来的伤亡无数的事情减少,已经证明我的内心。”

    “假如我真是害怕承担责任的人,早在儿时第一次遇见海盗的时候,便主动放弃将来成为海军的志向。或者是几年前,差点被一个海盗用刀砍死时,我会及早辞掉现在的职位。我可以选择当牧师,可以选择从政,或者其他职业。”

    她感到混乱。

    她下意识扶住额头。她不喜欢分析自己,只感到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叫喊着去找詹姆斯,已经习惯他每天很早就会回来。

    不,父亲为什么要这么看着她?

    “还是在家里等等看,说不定詹姆斯正要回来了。”韦瑟比劝道,“如果我们两个人都去,未免有些兴师动众。如果詹姆斯没事,人们会觉得我们反应过度。”

    这话似乎起到了作用。但她其实更不想在马车里会被韦瑟比不停地观察。

    可当韦瑟比一脸失落凝重地回来,看见父亲没带回人,她的心瞬间沉了。

    “我们一定要写信给国王。”她用一种极少会出现的冷静的语气说,“詹姆斯一定是被他们藏起来了。”

    事已至此,求助于巡捕队只是没有用的程序,韦瑟比只好连夜向国王写出一封接一封的求助信,而它们像大海上装着密报漂流瓶被强势的风暴拍走、击碎,全数被公爵夫人截获。

    夜幕前昏暗的卧室里,伊丽莎白努力让自己去回顾过去。她从未对夫人的挑衅有半分不恭。可是她不肯接受公爵夫人的邀请?那些公爵夫人的亲密女性朋友常常被留到很晚,而这样她无法接受。

    房间对面就是詹姆斯的卧室,她走进去,用手里的一根蜡烛点燃案上的。她很少会进入这里,可早就心怀好奇——虽然总想躲避这种好奇,甚至把它转化成刻意的回避与多看一眼都会尴尬的情绪。

    但这一切还是渐渐变了。自从那天在餐桌前的争论,她开始敞开心胸地思考他们的分歧,可原本她只打算相敬如宾的,毕竟他们的结合也只是因为不可抗力的外界因素。

    尽管她曾发誓宁愿独身,也决不向诋毁她被海盗绑架后失去贞洁的谣言低头。而詹姆斯因为尊重她的意愿而取消婚约,被人们指责为背信弃义、见风使舵。一想到当初,她为了救威尔而虚情假意地答应了他的求婚,如今又造成这个局面,她就感到愧疚不已。

    虽然他在海上回信告诉她——那时他即刻起航追捕黑珍珠号,丝毫没有拖延——他愿意为了她的自由以及自己的原则忍受那些。但她还是自私地请求他解围,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丈夫,平息这场灾难。

    她相信他所说的,不愿强迫自己的妻子。即使他与她是那样不同,她也提不起对他的兴趣,但这么多年他高尚的品质与善良的本性,她都看在了眼里并从心底深处尊敬。

    不知不觉,她已经坐在他平日里会坐在的扶手椅上了,烛光的暖融令她的眼角湿润。

    面对韦瑟比小心翼翼的询问,她固执地不想坦白。但此刻她很清楚,自己是想念并且担忧他的,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詹姆斯已经是她的亲人了,就像韦瑟比一样。为了这个,就足以让她为他去冒险。

    伊丽莎白只好瞒着父亲拜访公爵宅邸。本想一进门就毫无顾忌地四处寻找,可她很快就被侍从抓着到会客厅,想要挣脱的手因为拽拉而疼痛。

    “真巧,诺灵顿夫人,我刚写好给你的请柬呢。”公爵夫人抬起眼瞥了一眼,又迅速地看向她的爱犬,仿佛伊丽莎白是根针,站在那儿便会刺穿她。

    尤其是伊丽莎白焦急又不屈服的模样。妒火烧着公爵夫人苍白的脸蛋——今天她特意在左眼睑下贴上黑色小绸片,还用颠茄滴眼液放大瞳孔,尽管那东西让她的心脏特别难受。可她还是云淡风轻地说,请诺灵顿夫人为自己织一副花楸木的刺绣。“别慌张,说不定等你织完准将就回家了,也能履行自己的职责。”

    伊丽莎白意识到这件事情可能已经传到海军部,而信件早就由公爵夫人代收,她拿给对方看。

    信上写:命令詹姆斯·诺灵顿准将立即回到任上,一日之内没有现身或者提供理由,将予以处罚。她把那封信捏作一团:“这是威胁?”

    “我想你没别的选择了。”公爵夫人抬高手,把瓷碟里的面包屑轻轻丢下,脚旁那只黑白色的短背博美犬像弹球一样起跳。“我的首相先生,很喜欢吃面包对吗?为什么不多吃点呢?”随后,她把“首相先生”抱起来,招呼旁边的侍者带它到外面。

    “伯纳德。”公爵夫人把旁边那个侍者叫过来。他身着高级的侍从制服,年纪估计有四十岁,但长得非常年轻。虽然他过去都在海军家庭里工作——她并不介意这点,海军的家庭都是规矩严明,干净整洁,这是优点,他都在哪些家庭工作过?她不记得了。不过重要的是伯纳德对狗狗很有一套,“注意别让它滚到花坛里,早上下了雨那儿还没干呢。”

    伊丽莎白看着手里那团海军部的信件,仿佛握着他的命运。不,这不是他的命运,也不是她的。她先是答应了公爵夫人的要求,让侍者带她去专门的房间里。但半途中,她推开其中一名侍者,把公爵夫人放在镏金的胡桃木桌上的瓷瓶抛向他们,她试图逃跑。

    可她几乎没有目标,并且前后左右不断冒出侍者围住自己。她想着哪怕发出点动静,都有可能让藏在某处的詹姆斯听见,甚至回应她。但这种想象只是幼稚和徒劳的。

    她最终被带到那个房间,房门上锁并且还有人在外把守。可尽管如此——

    她也不会放弃。她一定要想办法出去,在这里面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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