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的清晨，伯纳德带来詹姆斯所需要的东西。
几根细长不一的铁丝被细绳捆着从小窗上送下去，一把沉甸甸的牝鹿角因为常年使用而有些磨蚀。
伯纳德还告诉他，已经吩咐送餐的女仆把那些倒入缬草根粉末的酒水放在了托盘上。
詹姆斯扶在门上听了许久。他握紧牝鹿角，但最终还是选择先试一试铁丝。铁丝轻轻地、小心地转动锁舌。
门竟然开了。昏黄的烛光下两个守卫趴在桌上，头埋在臂弯里。詹姆斯一只握着酒瓶的手臂背在身后，然后犹疑地靠近，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没有反应。
他的手指轻轻地摸象向守卫的马甲口袋，没有。他又转身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外套——钥匙在里面，他用它把库房的门再次锁住。
轻脚登上阶梯，他回头去看发出沉重呼吸的两人。
一切简直太过顺利。现在他反而不敢出去，担心踩中陷阱。
但他还是以最快、最轻巧的速度出去。半个月前他曾来这儿参加舞会，只要找到熟悉的大厅，就知道方向。不过需要极为小心地隐藏——仆人随时都可能出现把他抓个现行。
即便当下，他并不介意一定程度地打倒他们。他要扮成仆人，听到伊丽莎白的下落。
可周围是那样静，昏暗的走廊里，詹姆斯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仿佛世界只剩他一人。
疾步时，他转头透过左边的窗户，看见对面走廊的窗户里有侍者走过。
他立即贴住墙壁，等那些仆人消失了，再继续往前悄悄地走去。
可是不久，身后不远处就传来脚步声，像错乱的音符与他的脚步声交杂在一起。
感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他的肌肉紧绷，准备行动。就在拐角处，他猛地转身，反手一抓，如同捕猎者捕捉猎物一般，将那人的手臂紧紧扣住。
那人，雅各布，公爵的次子，本想趁詹姆斯不备时抓住他，却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
雅各布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而詹姆斯则用带着坚定而冷酷的眼神，将雅各布推到墙壁上，肩膀被他的手臂禁锢住，墙壁上的灰尘因撞击而飘落。
“做什么！放开我！”雅各布压制着声音，怒声道。詹姆斯狠厉的眼神突然闪过不解，但他的力度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把他拽到隔壁的房间里。
这是一间很少有人会去的房间，通常用来放置废弃或者待修补的家具。
詹姆斯拽着他，把他摁在墙上，禁锢住他的身体，像执行任务抓捕敌人时那样狠狠地瞪着雅各布。“这确实很冒犯，但比起你们把我锁在地窖里毫不为过！你们要对我的妻子做什么？”
他仿佛要从雅各布眼里探出一丝一毫有关于伊丽莎白的消息，尽管害怕看到任何令他感到最恐惧的东西。
但这样逼问，未免有些天真。对方权势滔天，而他和伊丽莎白为人鱼肉，于是他强迫自己，放低态度——尽管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尽管他心里已把他们视作最卑劣的小人，以及他们所做之事是最卑鄙无耻的事。“如果她曾做了什么事，冒犯到公爵夫人，我想这两天的禁闭也够了。”
“你不是一向又傲慢又虚伪的？”雅各布挑起眉毛，“你和你的夫人一样，虽然看上去彬彬有礼，但内心实则傲慢无比。”
“那只是你们的看法。”詹姆斯本想说，他只对值得尊敬的人表示尊敬，但他还是决定用这句话搪塞过去。
雅各布怨恨又心虚地瞪着詹姆斯。于是詹姆斯说道：“记得我随你们走之前回了酒馆一趟吗？海军部的一个侍者替我写好封信，用你的署名，说明我被你带走。”
雅各布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既然这样，大可以等海军部来救你。”
“海军部不会得罪公爵。我只需要用这个证明自己没有逃离职守。”
“可现在你暴露那个侍者，你不怕我把他揪出来吗？”雅各布哼了一声，忿忿地反问。
“请去找他，阁下。”
“听听你的语气！那封信根本不存在！别和我玩这些伎俩！就算如此，你失踪了的事一旦外传，绞刑架就等会着——现在是战争时期。”
“可那只不过是我被海军部秘密地安排到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了。”詹姆斯面不改色地坚持道。
“该死的！该死的！”雅各布气得跺脚。他想的到，诺灵顿的确是非常谨慎小心的人，他会提前防范，也不是不可能。倘若真有那封信，并且还落到政敌手中……
“你难道就不能自己离开吗？”雅各布无可奈何地吼道。
詹姆斯紧皱的眉头更加紧蹙，眼神中的疑惑闪过、又凝滞。为什么要他自己离开？“伯纳德……是你安排的？”
“不然你以为他是天使派来的吗？”雅各布带着指责的语调说道，“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詹姆斯的眉毛下落，他偏过头掩饰下意识流露的嘲讽之色。他逼着自己眼下不要再激怒对方。
同时他也注意到，一瓶顶端露出白牙缺口的青色瓷器摆放在他右侧的覆着灰尘的胡桃木桌上。詹姆斯睫毛颤动了一下，立即地把脸转回来。
“所以你现在赶紧离开！不要坏了我母亲的事。”雅各布严肃地命令道，“我这么做——哪怕现在被你像抓犯人一样绑着，也不出声——只是因为不想看见你受牵连！”
“我的妻子在这儿，她是为我来到这儿的。”詹姆斯厉声道。他一想到伊丽莎白被他们强行带走，以及她有可能遭遇的事情，他就恨不得让他们付出最重的代价。“我不会丢下她，永远不会。”
“女人……不过是家里的装点。”雅各布不解地望着他。比起自己的性命，名声与前途，女人简直不值一提。“况且，除我以外也没人会知道你为自己的利益丢掉了骑士风度。”
“还有，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为了你呢？”雅各布尖酸讽刺地反问道。
“她难道不会是不是为了特纳吗？不只是你被我们关了起来，我母亲写信，告诉她特纳也在！”
一丝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但他保持原来暗沉的脸色：“与其关心别人，不如想想你们怎么应对那封信。”
公爵次子的脸色沉下去。不说那封信有可能存在，若这件事让父亲和兄长知道，詹姆斯定会被他们毫不犹豫地除掉——这是最极端的手段。母亲也不能知道这事，这会让她发疯。
雅各布又看向詹姆斯，虽说他从未上过战场，但早已听说诺灵顿准将年轻有为，且忠于职守，纯洁无瑕，是这个腐败横行、利欲熏心的年代所稀缺的人。他不忍看其夭折。把他关起来，可这也只是想达到威胁诺灵顿夫人的目的而已。
如今，那个女人已经在母亲手里，雅各布便想着偷偷放他走。伯纳德曾经服侍过诺灵顿一家，他便遣派此人救助。
“我去劝家母，行吗？”雅各布说道，“这些事情绝对不能告诉他们，否则不用等绞刑架……”
“诺灵顿夫人就会在泰晤士河的某个河段抱着你溺亡的尸首哭泣，而他们只会说是你自己喝醉掉到河里。”雅各布无奈地承认，“这就是他们，并且劝阻是我能唯一能做之事。”
詹姆斯的神情渐渐凝固了，那一刻，他产生了动摇——他会被冤死，被这些卑鄙的人设计而死。
而他的死，会让公爵夫人消气——又或许丝毫不会——让她放了伊丽莎白吗？
他很快把自己拉回来。他不会变，他绝不寄希望于雅各布，因为伊丽莎白现在，有可能等不了他再做权衡！他不能拿她的安危来冒险，去做所谓的计算与等待。
“我会拿一身侍者的衣服给你，然后把你安置在我的一间没人会去的房间。不要再嚷嚷你的妻子，比起她你可能会死，知道吗？”雅各布去把门打开，但是詹姆斯很快就过去抓住手柄，警惕地守着门。
雅各布盯着詹姆斯的手，又看向他坚定的眉毛和眼神：
“准将，你保证你会待在我让你待的地方，哪儿都不去？我不能违背家人，现在这么做完全出于良心——”
“如果你有足够的良心，就告诉我伊丽莎白在哪儿？你母亲究竟要什么？”詹姆斯牢牢地不放手。
雅各布的脸红了，带着一丝求饶的意味叫道：“像个绅士一样答应我！行吗！”
“你只需要告诉我她在哪儿！你知道这是不对的——你母亲为了自己的嫉恨，把无辜的人关起来，甚至折磨她！”现在，为知道她的下落，连雅各布的那一点良心，他都必须利用。他只恨自己做的还不够多、不够狠。
他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如今看来，嫁给他，并没有让她过上平安顺遂的生活。
他的地位与这些勋贵相比简直如蝼蚁不值一提。而他们仰仗着自己的权势，肆意凌辱他的妻子。
可他竟然无能为力，甚至差点离不开那间黑暗的库房。
“詹姆斯·诺灵顿，你以为我真的我会对你下手吗？我是出于良心才救你，但不代表我会坚持到底！我可以把你关在地下室，也可以把你关在这里。”
“那天有威尔·特纳，可是现在——”
在一瞬间的决断中，詹姆斯抓起青瓷，感受到它的分量，毫不犹豫地将其猛击向对方头部。
雅各布昏过去，倒在地上。
詹姆斯把他拖到一张破旧的躺椅后面，再用厚大的旧窗帘布盖在雅各布身上——决不能让可能进来的人发现他。
伊丽莎白本想和威尔商量好对策，可是门外的男子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而生疑，悄悄开了门。
威尔装模作样的训斥她一声，但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伊丽莎白趁他们对话的时候，悄悄把茶桌上的水果刀藏进口袋里。
威尔以公爵夫人要亲自见伊丽莎白为借口，让门外的男子放她出去。男子要求一定要在后面随行。为不引他怀疑，威尔没有拒绝。但走出去没多久，伊丽莎白就立即抓住威尔往前跑。
“伊丽莎白！”
“我替你支开他，你快去地下室救詹姆斯！”
“你一个人打不过他的。”威尔说。
说罢，威尔就把她拽到一个房间里的门后。伊丽莎白没反应过来，发出一小声惊呼。威尔捂住她的嘴。
她本能地把他的手推开，低下头，睫毛不自然地颤动几下。
那个男子立即冲进来，威尔把一尊青花瓷砸向他的脑袋。男子昏厥地跪倒在地上，但还残留着一些意识。
伊丽莎白不想丢威尔一个人。但威尔直接推她走。他们的打斗也引来一些动静。伊丽莎白不得不先逃走。
她以前来过这里，凭着记忆走到女仆必经的一个走廊，藏在化妆室。
然后她劫走一个女仆，强行扒下对方的衣服，再用不知道是公爵夫人还是公爵的丝袜堵住她的嘴、绑住她的手。伊丽莎白对此感到抱歉，可是没办法。
她换上女仆的衣服，用一块较大的方巾系在后脑勺遮住脸，女仆的帽子也遮住她凌乱的头发，最后，她把自己的衣服藏在柜子里。
地下室在哪儿？她得先下楼。一个穿着比伯纳德更上档次的侍者却拦住她。
她连忙把那双烫破的手藏在端放下午茶的托盘下。那人要摘掉她脸上的布。尽管她已经强调自己的脸被虫子咬伤需要遮蔽。
这个人大概率是见过她的。她只好说：“你快去那边看看，诺灵顿夫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到处乱跑。”
不论是刚刚被她忽悠走的高级侍从，还是与伯纳德大打出手的男人，他们都意识到那个鬼鬼祟祟的蒙面女仆就是跑掉的伊丽莎白。
他们让负责每个楼层的第一侍从吩咐其他人四处寻找，而伊丽莎白早已通过一个没什么疑心的年轻女仆打听到地下室的位置。
可她很快就听见回荡在整栋楼里命令声与脚步声。此刻她在一层的某个靠近地下室入口的房间里，跑去取下挂在墙壁上的剑，因为她想地下室外面一定还会有人阻拦。尽管剑的重量一如既往地把她往下拽，但她还是拖着它，用自己最大的力气起步跑。
剑划在地上发出钢铁的割裂声。她的喘气声随着她的脚步不连续地加重。但身后很快传来别的脚步声与尖锐的制止：“嘿！停下！”
伊丽莎白回过头，刚刚那个高级侍从只离自己几步远。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下意识挥剑划对方一刀，深红的血从淡蓝色的外套破口里渗出。
幸好他只是一辈子只学过优雅地鞠躬、行走和举托盘的侍从，她轻松地推开他继续往前跑，尽管又有听到此处动静的侍从在后面跟上来。但他们显然更关心那个受了伤的高级侍从。
她只好抛下剑，因为这个东西发出的声响会引来人，而且她也拿不住它。
仆人们赶紧去唤管家。他们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摸不着头脑。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一直以为，诺灵顿夫人和以前家里来的那些夫人小姐一样，只是被公爵夫人强迫留下作伴而已。
他们无法理解，诺灵顿夫人为什么要假扮成仆人到处乱跑，甚至出手伤人。她究竟要找什么？他们希望管家出面。
但当他们发现管家竟然因为醉酒而昏昏大睡时——大家发现他时，管家的手里紧拽着一瓶酒，意识到是时候要通知主人了。
她找到那个女仆所描述的地下室的入口。这是扇隐藏的门，几乎和外面雕花镶金的墙体融为一体。
隐门旁的墙体内凹一个空间，放置三角桌，上面还摆放着一只留给侍者取走的托盘。她跑到附近一间房间里，随手拿两盘水果，又从酒柜里取出两瓶酒。她端着托盘走进去。那两个守卫已经苏醒，丝毫没有意识到被关押的人已经逃出去，那扇门完好无损地紧闭着。
伊丽莎白把食物和茶水放桌上。“你的脸怎么了？为什么捂着？”一个守卫问她，而她用刚才的借口搪塞了过去。“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呢？”她用一种天真的好奇的语气问道。
“做完你的事就赶紧走！”另外一个守卫教训道，“还有外面出了什么事？怎么吵吵嚷嚷？”
“公爵家里闹了小偷。所以这里面关押的也是公爵家里犯错的人吗？”她又继续问道，从兜里拿出原本是那个女仆的几尼，塞进守卫的手里，“大家都很好奇，但也知道分寸，只是打听，不会逾越。毕竟都是在公爵家里做事。”
“好吧。”这个守卫说道，“关押的就是这几天在伦敦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失踪的那个海军准将。今天上午听说，海军部已经正式下达捉拿他的命令，如果没有不得已的原因，就会处诺灵顿以绞刑！”
她的心脏猛地一抽。
死刑令？他们不能，他们不能杀了他。伊丽莎白整个人凝固住，心脏发生难以言状的剧痛。
这个消息像狂风瞬间把她卷入吞噬一切恐怖的地狱里，或者一块沉石带她到冰冷刺骨的湖水深处。
可她不能有任何的表现，不能有任何的宣泄。她只是一个女仆，需要表现漠不关心。
甚至——“谁让他得罪公爵夫人呢？”她说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公爵夫人呐，这是他自找的。”
“不过，好像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发出什么动静？”其中一个守卫犹豫地说道，“我们要不？”
“不可以！”另一个守卫吼道。
伊丽莎白把食物和茶水都摆放在桌子上后，仍停留着不走。她想着何时以何种方式中伤其中一人。而守卫意识到她的可疑，露出凶相，命令她即刻离开。
可是来不及了。一个侍者来到地下室，嘴里还说着：“有没有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仆？”一看到伊丽莎白，他的脸色骤变，伸出手大叫赶紧捉拿她。
伊丽莎白无法抵抗那两个守卫的力气。她被生拉硬拽出去，一直呼叫着詹姆斯的名字。
但是那扇门里并没有传出任何的回应。她感到深深的绝望。
她被拽出去的时候，前面还有好几个侍者。眼下这种情形，她只有用极端的手段。她用尽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备好的水果刀，插进其中一个守卫的手臂里。又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把刀子戳向伸手向她的守卫的掌心，鲜血溅到脸上，她眨了眨眼。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件事以消除罪感，那就是他们并非全然无辜，他们明明知道那里面关着的人是谁！
见到血，所有人都惊呆了。她头也不回地跑回地下室，从墙上的外套里摸到钥匙——刚刚她就留意到那个守卫一直在瞟这件外套。她用它打开门。
可是这件库房内空无一人。
她吓傻了。怎么会这样？她回过头去，看向警惕又愤怒的仆人们。她只有逃。她举着刀，然后转身就跑。
伊丽莎白慌不择路地跑着，跑到第二个拐角的时候，突然撞上一个人。她发出尖叫声。因为那人用宽厚的手掌捂住她的口鼻，用力把她拽到一间房间里。
她挣扎着，但又觉得这人的气息非常熟悉。还有这双手。“伊丽莎白！是我！”
听到久违的低沉醇厚的嗓音和习惯温柔的语调，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詹姆斯！”她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泪一下就从眼角溢出。
“你在这儿！你逃出来了！”
几根细长不一的铁丝被细绳捆着从小窗上送下去，一把沉甸甸的牝鹿角因为常年使用而有些磨蚀。
伯纳德还告诉他，已经吩咐送餐的女仆把那些倒入缬草根粉末的酒水放在了托盘上。
詹姆斯扶在门上听了许久。他握紧牝鹿角，但最终还是选择先试一试铁丝。铁丝轻轻地、小心地转动锁舌。
门竟然开了。昏黄的烛光下两个守卫趴在桌上，头埋在臂弯里。詹姆斯一只握着酒瓶的手臂背在身后，然后犹疑地靠近，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没有反应。
他的手指轻轻地摸象向守卫的马甲口袋，没有。他又转身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外套——钥匙在里面，他用它把库房的门再次锁住。
轻脚登上阶梯，他回头去看发出沉重呼吸的两人。
一切简直太过顺利。现在他反而不敢出去，担心踩中陷阱。
但他还是以最快、最轻巧的速度出去。半个月前他曾来这儿参加舞会，只要找到熟悉的大厅，就知道方向。不过需要极为小心地隐藏——仆人随时都可能出现把他抓个现行。
即便当下，他并不介意一定程度地打倒他们。他要扮成仆人，听到伊丽莎白的下落。
可周围是那样静，昏暗的走廊里，詹姆斯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仿佛世界只剩他一人。
疾步时，他转头透过左边的窗户，看见对面走廊的窗户里有侍者走过。
他立即贴住墙壁，等那些仆人消失了，再继续往前悄悄地走去。
可是不久，身后不远处就传来脚步声，像错乱的音符与他的脚步声交杂在一起。
感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他的肌肉紧绷，准备行动。就在拐角处，他猛地转身，反手一抓，如同捕猎者捕捉猎物一般，将那人的手臂紧紧扣住。
那人，雅各布，公爵的次子，本想趁詹姆斯不备时抓住他，却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
雅各布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而詹姆斯则用带着坚定而冷酷的眼神，将雅各布推到墙壁上，肩膀被他的手臂禁锢住，墙壁上的灰尘因撞击而飘落。
“做什么！放开我！”雅各布压制着声音，怒声道。詹姆斯狠厉的眼神突然闪过不解，但他的力度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把他拽到隔壁的房间里。
这是一间很少有人会去的房间，通常用来放置废弃或者待修补的家具。
詹姆斯拽着他，把他摁在墙上，禁锢住他的身体，像执行任务抓捕敌人时那样狠狠地瞪着雅各布。“这确实很冒犯，但比起你们把我锁在地窖里毫不为过！你们要对我的妻子做什么？”
他仿佛要从雅各布眼里探出一丝一毫有关于伊丽莎白的消息，尽管害怕看到任何令他感到最恐惧的东西。
但这样逼问，未免有些天真。对方权势滔天，而他和伊丽莎白为人鱼肉，于是他强迫自己，放低态度——尽管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尽管他心里已把他们视作最卑劣的小人，以及他们所做之事是最卑鄙无耻的事。“如果她曾做了什么事，冒犯到公爵夫人，我想这两天的禁闭也够了。”
“你不是一向又傲慢又虚伪的？”雅各布挑起眉毛，“你和你的夫人一样，虽然看上去彬彬有礼，但内心实则傲慢无比。”
“那只是你们的看法。”詹姆斯本想说，他只对值得尊敬的人表示尊敬，但他还是决定用这句话搪塞过去。
雅各布怨恨又心虚地瞪着詹姆斯。于是詹姆斯说道：“记得我随你们走之前回了酒馆一趟吗？海军部的一个侍者替我写好封信，用你的署名，说明我被你带走。”
雅各布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既然这样，大可以等海军部来救你。”
“海军部不会得罪公爵。我只需要用这个证明自己没有逃离职守。”
“可现在你暴露那个侍者，你不怕我把他揪出来吗？”雅各布哼了一声，忿忿地反问。
“请去找他，阁下。”
“听听你的语气！那封信根本不存在！别和我玩这些伎俩！就算如此，你失踪了的事一旦外传，绞刑架就等会着——现在是战争时期。”
“可那只不过是我被海军部秘密地安排到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了。”詹姆斯面不改色地坚持道。
“该死的！该死的！”雅各布气得跺脚。他想的到，诺灵顿的确是非常谨慎小心的人，他会提前防范，也不是不可能。倘若真有那封信，并且还落到政敌手中……
“你难道就不能自己离开吗？”雅各布无可奈何地吼道。
詹姆斯紧皱的眉头更加紧蹙，眼神中的疑惑闪过、又凝滞。为什么要他自己离开？“伯纳德……是你安排的？”
“不然你以为他是天使派来的吗？”雅各布带着指责的语调说道，“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詹姆斯的眉毛下落，他偏过头掩饰下意识流露的嘲讽之色。他逼着自己眼下不要再激怒对方。
同时他也注意到，一瓶顶端露出白牙缺口的青色瓷器摆放在他右侧的覆着灰尘的胡桃木桌上。詹姆斯睫毛颤动了一下，立即地把脸转回来。
“所以你现在赶紧离开！不要坏了我母亲的事。”雅各布严肃地命令道，“我这么做——哪怕现在被你像抓犯人一样绑着，也不出声——只是因为不想看见你受牵连！”
“我的妻子在这儿，她是为我来到这儿的。”詹姆斯厉声道。他一想到伊丽莎白被他们强行带走，以及她有可能遭遇的事情，他就恨不得让他们付出最重的代价。“我不会丢下她，永远不会。”
“女人……不过是家里的装点。”雅各布不解地望着他。比起自己的性命，名声与前途，女人简直不值一提。“况且，除我以外也没人会知道你为自己的利益丢掉了骑士风度。”
“还有，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为了你呢？”雅各布尖酸讽刺地反问道。
“她难道不会是不是为了特纳吗？不只是你被我们关了起来，我母亲写信，告诉她特纳也在！”
一丝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但他保持原来暗沉的脸色：“与其关心别人，不如想想你们怎么应对那封信。”
公爵次子的脸色沉下去。不说那封信有可能存在，若这件事让父亲和兄长知道，詹姆斯定会被他们毫不犹豫地除掉——这是最极端的手段。母亲也不能知道这事，这会让她发疯。
雅各布又看向詹姆斯，虽说他从未上过战场，但早已听说诺灵顿准将年轻有为，且忠于职守，纯洁无瑕，是这个腐败横行、利欲熏心的年代所稀缺的人。他不忍看其夭折。把他关起来，可这也只是想达到威胁诺灵顿夫人的目的而已。
如今，那个女人已经在母亲手里，雅各布便想着偷偷放他走。伯纳德曾经服侍过诺灵顿一家，他便遣派此人救助。
“我去劝家母，行吗？”雅各布说道，“这些事情绝对不能告诉他们，否则不用等绞刑架……”
“诺灵顿夫人就会在泰晤士河的某个河段抱着你溺亡的尸首哭泣，而他们只会说是你自己喝醉掉到河里。”雅各布无奈地承认，“这就是他们，并且劝阻是我能唯一能做之事。”
詹姆斯的神情渐渐凝固了，那一刻，他产生了动摇——他会被冤死，被这些卑鄙的人设计而死。
而他的死，会让公爵夫人消气——又或许丝毫不会——让她放了伊丽莎白吗？
他很快把自己拉回来。他不会变，他绝不寄希望于雅各布，因为伊丽莎白现在，有可能等不了他再做权衡！他不能拿她的安危来冒险，去做所谓的计算与等待。
“我会拿一身侍者的衣服给你，然后把你安置在我的一间没人会去的房间。不要再嚷嚷你的妻子，比起她你可能会死，知道吗？”雅各布去把门打开，但是詹姆斯很快就过去抓住手柄，警惕地守着门。
雅各布盯着詹姆斯的手，又看向他坚定的眉毛和眼神：
“准将，你保证你会待在我让你待的地方，哪儿都不去？我不能违背家人，现在这么做完全出于良心——”
“如果你有足够的良心，就告诉我伊丽莎白在哪儿？你母亲究竟要什么？”詹姆斯牢牢地不放手。
雅各布的脸红了，带着一丝求饶的意味叫道：“像个绅士一样答应我！行吗！”
“你只需要告诉我她在哪儿！你知道这是不对的——你母亲为了自己的嫉恨，把无辜的人关起来，甚至折磨她！”现在，为知道她的下落，连雅各布的那一点良心，他都必须利用。他只恨自己做的还不够多、不够狠。
他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如今看来，嫁给他，并没有让她过上平安顺遂的生活。
他的地位与这些勋贵相比简直如蝼蚁不值一提。而他们仰仗着自己的权势，肆意凌辱他的妻子。
可他竟然无能为力，甚至差点离不开那间黑暗的库房。
“詹姆斯·诺灵顿，你以为我真的我会对你下手吗？我是出于良心才救你，但不代表我会坚持到底！我可以把你关在地下室，也可以把你关在这里。”
“那天有威尔·特纳，可是现在——”
在一瞬间的决断中，詹姆斯抓起青瓷，感受到它的分量，毫不犹豫地将其猛击向对方头部。
雅各布昏过去，倒在地上。
詹姆斯把他拖到一张破旧的躺椅后面，再用厚大的旧窗帘布盖在雅各布身上——决不能让可能进来的人发现他。
伊丽莎白本想和威尔商量好对策，可是门外的男子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而生疑，悄悄开了门。
威尔装模作样的训斥她一声，但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伊丽莎白趁他们对话的时候，悄悄把茶桌上的水果刀藏进口袋里。
威尔以公爵夫人要亲自见伊丽莎白为借口，让门外的男子放她出去。男子要求一定要在后面随行。为不引他怀疑，威尔没有拒绝。但走出去没多久，伊丽莎白就立即抓住威尔往前跑。
“伊丽莎白！”
“我替你支开他，你快去地下室救詹姆斯！”
“你一个人打不过他的。”威尔说。
说罢，威尔就把她拽到一个房间里的门后。伊丽莎白没反应过来，发出一小声惊呼。威尔捂住她的嘴。
她本能地把他的手推开，低下头，睫毛不自然地颤动几下。
那个男子立即冲进来，威尔把一尊青花瓷砸向他的脑袋。男子昏厥地跪倒在地上，但还残留着一些意识。
伊丽莎白不想丢威尔一个人。但威尔直接推她走。他们的打斗也引来一些动静。伊丽莎白不得不先逃走。
她以前来过这里，凭着记忆走到女仆必经的一个走廊，藏在化妆室。
然后她劫走一个女仆，强行扒下对方的衣服，再用不知道是公爵夫人还是公爵的丝袜堵住她的嘴、绑住她的手。伊丽莎白对此感到抱歉，可是没办法。
她换上女仆的衣服，用一块较大的方巾系在后脑勺遮住脸，女仆的帽子也遮住她凌乱的头发，最后，她把自己的衣服藏在柜子里。
地下室在哪儿？她得先下楼。一个穿着比伯纳德更上档次的侍者却拦住她。
她连忙把那双烫破的手藏在端放下午茶的托盘下。那人要摘掉她脸上的布。尽管她已经强调自己的脸被虫子咬伤需要遮蔽。
这个人大概率是见过她的。她只好说：“你快去那边看看，诺灵顿夫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到处乱跑。”
不论是刚刚被她忽悠走的高级侍从，还是与伯纳德大打出手的男人，他们都意识到那个鬼鬼祟祟的蒙面女仆就是跑掉的伊丽莎白。
他们让负责每个楼层的第一侍从吩咐其他人四处寻找，而伊丽莎白早已通过一个没什么疑心的年轻女仆打听到地下室的位置。
可她很快就听见回荡在整栋楼里命令声与脚步声。此刻她在一层的某个靠近地下室入口的房间里，跑去取下挂在墙壁上的剑，因为她想地下室外面一定还会有人阻拦。尽管剑的重量一如既往地把她往下拽，但她还是拖着它，用自己最大的力气起步跑。
剑划在地上发出钢铁的割裂声。她的喘气声随着她的脚步不连续地加重。但身后很快传来别的脚步声与尖锐的制止：“嘿！停下！”
伊丽莎白回过头，刚刚那个高级侍从只离自己几步远。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下意识挥剑划对方一刀，深红的血从淡蓝色的外套破口里渗出。
幸好他只是一辈子只学过优雅地鞠躬、行走和举托盘的侍从，她轻松地推开他继续往前跑，尽管又有听到此处动静的侍从在后面跟上来。但他们显然更关心那个受了伤的高级侍从。
她只好抛下剑，因为这个东西发出的声响会引来人，而且她也拿不住它。
仆人们赶紧去唤管家。他们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摸不着头脑。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一直以为，诺灵顿夫人和以前家里来的那些夫人小姐一样，只是被公爵夫人强迫留下作伴而已。
他们无法理解，诺灵顿夫人为什么要假扮成仆人到处乱跑，甚至出手伤人。她究竟要找什么？他们希望管家出面。
但当他们发现管家竟然因为醉酒而昏昏大睡时——大家发现他时，管家的手里紧拽着一瓶酒，意识到是时候要通知主人了。
她找到那个女仆所描述的地下室的入口。这是扇隐藏的门，几乎和外面雕花镶金的墙体融为一体。
隐门旁的墙体内凹一个空间，放置三角桌，上面还摆放着一只留给侍者取走的托盘。她跑到附近一间房间里，随手拿两盘水果，又从酒柜里取出两瓶酒。她端着托盘走进去。那两个守卫已经苏醒，丝毫没有意识到被关押的人已经逃出去，那扇门完好无损地紧闭着。
伊丽莎白把食物和茶水放桌上。“你的脸怎么了？为什么捂着？”一个守卫问她，而她用刚才的借口搪塞了过去。“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呢？”她用一种天真的好奇的语气问道。
“做完你的事就赶紧走！”另外一个守卫教训道，“还有外面出了什么事？怎么吵吵嚷嚷？”
“公爵家里闹了小偷。所以这里面关押的也是公爵家里犯错的人吗？”她又继续问道，从兜里拿出原本是那个女仆的几尼，塞进守卫的手里，“大家都很好奇，但也知道分寸，只是打听，不会逾越。毕竟都是在公爵家里做事。”
“好吧。”这个守卫说道，“关押的就是这几天在伦敦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失踪的那个海军准将。今天上午听说，海军部已经正式下达捉拿他的命令，如果没有不得已的原因，就会处诺灵顿以绞刑！”
她的心脏猛地一抽。
死刑令？他们不能，他们不能杀了他。伊丽莎白整个人凝固住，心脏发生难以言状的剧痛。
这个消息像狂风瞬间把她卷入吞噬一切恐怖的地狱里，或者一块沉石带她到冰冷刺骨的湖水深处。
可她不能有任何的表现，不能有任何的宣泄。她只是一个女仆，需要表现漠不关心。
甚至——“谁让他得罪公爵夫人呢？”她说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公爵夫人呐，这是他自找的。”
“不过，好像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发出什么动静？”其中一个守卫犹豫地说道，“我们要不？”
“不可以！”另一个守卫吼道。
伊丽莎白把食物和茶水都摆放在桌子上后，仍停留着不走。她想着何时以何种方式中伤其中一人。而守卫意识到她的可疑，露出凶相，命令她即刻离开。
可是来不及了。一个侍者来到地下室，嘴里还说着：“有没有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仆？”一看到伊丽莎白，他的脸色骤变，伸出手大叫赶紧捉拿她。
伊丽莎白无法抵抗那两个守卫的力气。她被生拉硬拽出去，一直呼叫着詹姆斯的名字。
但是那扇门里并没有传出任何的回应。她感到深深的绝望。
她被拽出去的时候，前面还有好几个侍者。眼下这种情形，她只有用极端的手段。她用尽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备好的水果刀，插进其中一个守卫的手臂里。又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把刀子戳向伸手向她的守卫的掌心，鲜血溅到脸上，她眨了眨眼。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件事以消除罪感，那就是他们并非全然无辜，他们明明知道那里面关着的人是谁！
见到血，所有人都惊呆了。她头也不回地跑回地下室，从墙上的外套里摸到钥匙——刚刚她就留意到那个守卫一直在瞟这件外套。她用它打开门。
可是这件库房内空无一人。
她吓傻了。怎么会这样？她回过头去，看向警惕又愤怒的仆人们。她只有逃。她举着刀，然后转身就跑。
伊丽莎白慌不择路地跑着，跑到第二个拐角的时候，突然撞上一个人。她发出尖叫声。因为那人用宽厚的手掌捂住她的口鼻，用力把她拽到一间房间里。
她挣扎着，但又觉得这人的气息非常熟悉。还有这双手。“伊丽莎白！是我！”
听到久违的低沉醇厚的嗓音和习惯温柔的语调，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詹姆斯！”她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泪一下就从眼角溢出。
“你在这儿！你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