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来客
淅沥的雨从上礼拜天一直持续到现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泥土和苔藓的味道，耳边不时传来埃文比斯河低低的哼鸣。
坐落在河畔的坎特罗斯是个完全符合地理上对地中海气候定义的偏僻小镇，阴冷，湿润，雨水是这里的常客，连带着植物叶片的绿色都被水汽浸润。
若拉·埃利诺·怀特不喜欢坎特罗斯，哪怕是一点点都不。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天气，更因为镇上的居民和这里的天气一样令人厌恶，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刻薄与冷淡。
他们挖苦的狞笑时常在若拉的梦里浮现，把这个九岁的女孩儿吓得只能裹紧自己单薄的毛毯，蜷缩在破旧潮湿的木屋角落里发抖，似乎和头顶闪着银光的蜘蛛网一般易碎。
而每每这时候姐姐乔伊会醒来，然后有些慌张地把她搂进怀里。她会亲吻若拉如同清晨灌木丛滴落的露珠一般冰凉的脸颊，声音轻柔的给她唱和家里门框一样老旧到发霉的歌谣。
自从她有记忆起，乔伊就总喜欢唱这首歌。她说如果母亲还在世，也一定会跟着一起哼唱。不幸的事母亲霍莉·怀特在若拉三岁时便被一场疾病夺去了生命，父亲则在若拉出生时死在伦敦（至少乔伊是这样说的）。若拉关于他们的记忆远比珠穆朗玛峰顶的空气还要稀薄。
由于过分怪异和凄惨的身世，镇上几乎没有人愿意给她们好脸色。在他们眼里，怀特都是彻头彻尾的怪胎，不然她们的父母亲怎么会早早离世。
不过要说怪事，在若拉短暂的人生里的确经常发生。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发生在她六岁那年，若拉一个人到坎特罗斯附近的湖泊去钓鱼，意外失足掉了进去。
五官被水淹没的一刹那，一切杂音被隔绝。水底不是想象中的漆黑一片，而是泛着彩色的光晕，水光流转。若拉被水流推着向湖心去，那里似乎是一切光彩的发源。渐渐她的身体愈发沉重，溺水的窒息感开始后知后觉地发作。她没能抵达湖心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床上，乔伊坐在床头抽泣，看到她醒来差点就要兴奋地晕过去。
后来她才得知，自己落水后竟然被湖水重新冲回了岸上，除了有些呛水和感冒外几乎没有一点受伤，这让她感到和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时如出一辙的惊喜。不过饶是这样也让乔伊惴惴不安地过了好几天，还强硬要求若拉从那以后每个礼拜都去做祷告，以祈求上帝庇佑自己不再遇到危险。
此刻若拉正从镇里的教堂走出来，雨仍在下，朦胧间给略显破败的教堂罩上浅金的光晕。房檐上断断续续淌下的雨水浸湿了她的鞋尖，若拉皱了皱眉，踢脚似乎是想要甩掉一些附着的雨水。
即使每个礼拜都要来教堂祷告，她也实在喜欢不起来这里的一切：面色阴沉的牧师以及他刻薄的夫人，人群中令她异样的目光，狭窄的空间以及其中腐木的味道。
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水声打断了若拉的思绪，她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意外对上磨坊主的儿子马修·米勒葡萄干一样的棕色眼睛。他肥胖的脸上出现恶毒的笑容，不禁让若拉联想到雨后池塘周围的草丛里蹦跳的蟾蜍。他举起手，手里赫然攥着若拉来时撑的那把雨伞。
雨水似乎让时间凝结，若拉呆板地站在原地，身体有一瞬间做出向雨里冲去的动作。尽管她想立刻不管不顾地追上马车拿回自己的雨伞，可她实在惧怕米勒的拳头，它们砸到身上很疼，会留下很多青紫的淤痕。于是若拉最终仍旧没有动作，望着马车在雨里扬长而去，溅起的水花弄脏了她被洗到发白的裙摆。
有时候若拉痛恨自己的软弱，以至于胜过对坎特罗斯的恨。雨根本没有要停下的趋势，她想站在这里避雨，可那样一定会被牧师赶走。所以若拉只好硬着头皮冲进雨里，冰凉的雨滴砸落在她脸上，眼泪却是滚烫，似乎要在她心里烧灼出一个窟窿。
跑到镇上最高大的一棵梧桐时，她的头顶忽然出现一把伞。就像童话故事里那样，若拉抬起头时看见一个瘦高的男生站在她身旁，翠绿的眼睛下是成片的雀斑，红色的头发依旧那么蓬乱，其中一缕很倔强地翘起，任凭如何用力也按不下去。
“弗雷德！”若拉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冬日被积雪覆盖的枯败树枝发出的呻吟。她身上的衣服湿了个透，脸颊惨白，快接近纯白的浅金色发丝湿漉漉地粘在脸上，样子本该是狼狈不堪。
弗雷德里克本也是这么想，直到他望向若拉的眼睛。她的眼瞳像是坎特罗斯少有的晴朗日子里的天空，澄澈明亮到让人误以为它们才是被镶嵌在旧时公主王后冠冕上的钻石。亦或是他曾在父亲的航海日志里读到有关大海的描述，此刻那些美妙的单词似乎可以悉数用来形容这双眼睛。
“你怎么不打伞？”弗雷德里克的语气带着责备，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关节泛起青白。忽然他像是猜到事情的始末，想和往常一样跺脚，却又怕积水溅起再次弄脏若拉的衣裙，于是最终只是气愤地骂了句脏话。
“别生气了，”若拉像是被一个大陶罐盖住脑袋，声音翁翁的，反问句却被她用陈述的平静语气问出，“没有用的不是吗。”
弗雷德里克是孤儿，靠买报纸为生，日子过得似乎比若拉还糟糕：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死于一次海难。于是两个可怜虫便选择抱团取暖，弗雷德里克会帮若拉反击米勒以及其他恶棍的欺负，而若拉则会不时给他送去些面包或是的熏肉。可即便是这样也无法改变他们被排挤欺凌的现状。
弗雷德里克很想质问若拉为什么不反击，可最终他却保持了原本的沉默。若拉低着头，盯着行走过的水坑因自己到来而泛起的涟漪出神。雨伞在看见若拉眼角挂着的一滴眼泪后不自觉像她偏去，即使弗雷德里克自己的肩膀已然湿透。
雨声填满二人对话的空白，直到弗雷德里克把若拉送到家。打开门时乔伊正在做今天的晚餐——一碗几乎和白开水没有差别的土豆卷心菜汤。她栗色的卷发低低地挽在脑后，跳动的火苗将金色的光芒铺在侧脸，使这幅画面格外的恬静。
若拉的眼泪在看见乔伊的一瞬间又落下来。“哦上帝，”乔伊在转头看见被雨水淋透的若拉时吓了一跳，她慌忙跑过来，用毛巾替妹妹擦去脸上的水，些许粗糙的指腹刮过她冰凉的皮肤。乔伊叫嚷着要去找米勒理论，最后自己却哭到差点休克，煮的汤也糊了。
那天过后若拉不出意外的发了高烧，乔伊拿着从诊所取回的药一点点往若拉嘴里送，一边念叨着她要快些好起来。直到坎特罗斯的雨渐渐停下，她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痊愈的那一天下午弗雷德里克来探望她，手里还捧着一束看上去就快要枯萎的野花，毕竟秋天的坎特罗斯根本找不到什么鲜花。
“日安，怀特小姐。”弗雷德里克笑着把花放在餐桌的正中央，日光勾勒出他的发丝，像镀上层金。他学着镇长某位公爵的腔调，滑稽地朝若拉鞠躬，“愿意和可怜的海德先生一起去埃文比斯河畔漫步吗？”
若拉笑了出来，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她靠在泛着潮味的枕头上，一点点将发丝缠绕到手上再松开，看着发丝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光，“当然，我是说，乐意至极。”
晨曦施施然落在坎特罗斯河畔，平静的河面翻涌着点点钻石一般璀璨的光芒。初秋的天气早已褪去夏日的温度，太阳收敛锋芒，光线柔和，缱绻地倾泻在散发着甘草与南瓜气味的草地上，微风裹挟着几分秋日的凉意在金色田野里肆意掀起阵阵麦浪。
若拉第三次将脸上的发丝拂至耳后，低垂着眼认真将一块鹅卵石踢出去几英尺，石子差一点跌落进埃文比斯河，滚了几圈最后在地面一处凹陷里堪堪停下。
“前几天你被米勒抢走的那把伞，我去找他讨要时才知道米勒竟然已经将它丢掉了！”弗雷德里克看上去很愤怒，连红色的头发也随着主人的情绪波动而轻轻颤抖。
上礼拜他抓住刚从糖果店走出来，手里还举着一块榛子巧克力的马修，大声质问他是否该归还若拉的伞。令人厌恶的小胖子却只是耸耸肩，满不在意地说已经被自己父亲折断丢掉了，因为古板的老磨坊主觉得不吉利。
然后弗雷德里克气急败坏地在他脸上揍了一拳，逃跑时还顺手抢走了他视若珍宝的榛子巧克力。现在那块巧克力正安安静静躺在他的口袋里，不过被压得有些扁。
“我还抢了他的巧克力，他当时一下就哭出来了，就像费利老太太那只经常炸毛的黑色罗圈腿丑猫。”弗雷德里克讲述自己的事迹时总是眉飞色舞，仿佛自己是打胜仗的将军在对着士兵用高亢的声音演讲。
语毕，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那块巧克力，掰下一块，然后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将那块巧克力放到她手心。
“不要伤心了，这块巧克力就当是赔礼。”弗雷德里克眨眨眼，他清澈的眼眸是和田边的仍保持苍郁的灌木丛一样的绿色，充满与秋日不符的、蓬勃的生机。
若拉笑出声来，她撕开包裹着巧克力银色的闪耀锡箔纸，咬下一小块。可可豆的苦包裹着甜味从舌尖蔓延开，融化掉所有被坚冰包裹的烦恼。她笑着仰起头，眼睛里闪烁着跳动的欢欣光点，如同此刻二人身后缓缓流淌的埃文比斯河，“谢谢你，弗雷德。”
弗雷德里克有些窘迫地刮了刮鼻子，青春期男生如春日枝桠般疯长的身高使得他几乎高出若拉两个脑袋，每每同若拉讲话时却总是低下头凝望她的双眸，“等我以后攒够了钱，我一定带你去伦敦。我们开一家店铺，糖果店或是面包坊怎么样？反正要永远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那我们也把乔伊带上。”若拉补充道，算是认同弗雷德里克的设想。他们沿着河不知道走了多久，故而若拉因没有及时赶回家做晚餐而被乔伊唠叨了一整个晚上，直到睡前乔伊也没放过她。
“我每天上班已经很累，劳驾你记住按时做饭好吗？”乔伊会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脸，她几乎每天都会这么干，平均一刻钟。如果此刻她没在责怪若拉的话，那么若拉一定不会否认她长得的确很漂亮，连镇上那些爱嚼舌根的老太太私下都对她的脸不吝赞美之词。
柔顺光泽的栗色及腰长发被一根墨绿色丝带挽在脑后，两缕碎发垂至胸口，随着温和湿润的风微微摆动。褐色眼眸通常被纤长的睫毛掩盖，直视你时才会惊觉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像杂志封面女明星脖颈上的珍珠项链一般润泽。
若拉回头看乔伊，她正把一对看上去就很廉价的珍珠耳环放到耳垂前，观察和她现在的发型搭配是否合适。因为只有一副饰品，所以她只能用发型配耳环。乔伊常常会说自己长得像母亲，眼睛却是父亲的，而每每这时她就会捧起若拉的脸，赞叹她的眼睛和母亲的简直是如出一辙。
时间在桌上日历一次次的翻动里走向初冬。气温在一场雨后骤然降低，埃文比斯河在灰白的天空下再一次冻结，镇里的梧桐掉干净最后一片枯槁的黄叶。带着萧瑟气息的寒风穿堂而过，吹在人们脸上时带起细针划过般的疼痛。
在埃文比斯河结冰后，弗雷德里克曾多次邀请若拉去河上滑冰，不过都被乔伊代为拒绝，理由是冰层不够厚，会有危险。几个礼拜后坎特罗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翩然而至，白色覆盖了这座偏远小镇的每一个角落。若拉在家门前用雪堆了一个像是落枕的歪脖子雪人，使得弗雷德里克发笑。最后那个可怜的雪人被一只奔跑的野狗撞成一地的碎雪，这让她短暂的难过了一个上午。
弗雷德里克在下雪后的第二天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两块滑雪板，拉着若拉到一处山坡滑雪。一小时过后，两人的鼻尖脸颊都变成树莓一样鲜艳的红色。弗雷德里克还被树根绊倒，头朝下跌进雪堆里，引得若拉一边笑一边替他拣去发间的雪块。
诚然，弗雷德里克和若拉至今都没有原谅那个混蛋小胖子马修·米勒，所以当他们在下过雪后的街道上遇见马修后，弗雷德里克毫不犹豫地抓了一把雪捏成球朝马修扔去，这可让他生气了一整天，不过若拉倒是很高兴。
入冬后不久人们便开始准备圣诞节，节日的氛围从弗雷德里克往若拉家搬来一大捆木柴时开始蔓延。镇上的人们在门口挂上冬青环，每天都能看见有人搬着松树在街上吃力地行走，世界开始被染成松枝与冬青的蟾绿，以及一点点明艳的红。
圣诞节前夕，晚餐时窗外又一次下起了雪，轻飘飘落在白色的地面上，将不远处的暖色灯光洇开成太阳一般的光晕。
“等今年最后一笔工资发下来，我攒下来的钱就可以让你去念书了。”乔伊咬了一口土豆，语气轻快得像摇摆的风铃。她褐色的眼睛里快要溢出的得意与欢喜好像有了实质，变成桌上明亮温暖的烛光。
而若拉同样也笑着，眼底是和晨曦下雪花一般的璀璨。若拉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让自己也去找一份活干，至少能再多赚一点钱。那个时候乔伊对她说，这种劳累的、令人厌烦的事情就我来做好了，你只需要在我攒够钱后去学校好好读书，做你想做的工作。
然后她似乎是看出若拉的焦虑，温柔地吻了她的额头，开着玩笑问若拉会不会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很像镇里养猫的费利太太一样老气。
那时候若拉只想感谢上帝，在那么糟糕的人生里还有乔伊愿意不顾一切地爱她。
吃完晚饭，乔伊和若拉就谁去洗碗这件事发生了争吵，毕竟在冬天将手泡在冷水里搓洗餐盘实在是令人无法忍受。最终乔伊以今晚晚餐是她所烹饪为由赢得了这场纷争的胜利。
在若拉捧起一把幻彩的泡泡又将它们捏碎时，门意外地被敲响。乔伊站起身准备去开门，她原以为是弗雷德里克前来拜访，为了不让他在寒冷的冬夜在门外多淋几秒钟雪，乔伊是跑着去开的门。
老旧的木门被拉开时发出痛苦的呜咽，在漆黑的夜空里令人胆寒。比来客更先进入房内的是冬日凛冽的风。乔伊将门打开一条缝，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戴兜帽的人站在门前，脸完全隐匿于黑暗中。雪花毫不客气地落在他肩膀，当然也有部分落在头顶。在白雪的映衬下，他黑色的斗篷显得格外沉郁。
“您好，请问您找谁？”这显然不是弗雷德里克，眼前的人比他高出许多，看身形也更为强壮。乔伊并未在记忆里找到和来人相符合的片段，她握住门框的手缩紧了些。
来人向前跨一步，声音透过寒凉的空气清晰地传入乔伊耳中，“乔伊·怀特。”
听见自己的名字，乔伊有些惊讶。她抬起头，从善如流，“我就是乔伊，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怀特小姐，主人希望你能给予他一些帮助，他很欣赏你的才能，也十分欢迎你加入我们。”来人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冰冷得和外面飘落的雪花一般，“我相信你一定听过伏地魔的名字吧？”
门内寂静了一瞬，忽然乔伊惊惧地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划破沉重的夜空，在这个被白雪涂抹上朦胧色彩的夜晚更显动人心魄。
若拉在听见那一声尖叫后疑惑地放下手里的餐具，转身时却被焦急冲进来的乔伊一把拉住手腕。她的眼里的光点此刻如同风过时摇曳跳动的烛火，倒映着若拉从未见过的惊惧，亦像是台风吹刮下浪涛翻涌的海洋。手腕处被攥得很疼，若拉几乎是被拖着走出厨房，手肘撞到坚硬的桌沿留下青色的於痕。
她在客厅里看见那位不速之客。此刻他已摘下兜帽，样貌却在那晚纷飞的碎雪中模糊不清。乔伊哭了出来，滚烫的泪珠砸落在若拉的手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来人举起一根雕琢细致的木棍，动作缓慢、轻柔，像是指挥官优雅地挥动指挥棒，引导一支节奏缓慢的交响乐。乔伊几乎是在那之后一瞬间转身抱住若拉，在光线彻底被遮盖前，若拉眼前闪过一片刺眼的绿色。不同于以往她见过的任何颜色，这种绿色似乎带有令人窒息的威压，裹挟着死亡的冰冷气息骤然而至。
在乔伊的哭声停止的瞬间，若拉清晰地听见窗外积雪压断枯败枝桠的声音。姐姐的拥抱仍残留着温度，此刻她却觉得像站在北冰洋漂流的冰盖上一样冷。若拉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或许以为刚才那只是又一场噩梦，一遍遍呼喊姐姐的名字，乔伊却没有再站起来，像往常那样亲吻她的额头。
坐落在河畔的坎特罗斯是个完全符合地理上对地中海气候定义的偏僻小镇，阴冷，湿润，雨水是这里的常客，连带着植物叶片的绿色都被水汽浸润。
若拉·埃利诺·怀特不喜欢坎特罗斯，哪怕是一点点都不。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天气，更因为镇上的居民和这里的天气一样令人厌恶，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刻薄与冷淡。
他们挖苦的狞笑时常在若拉的梦里浮现，把这个九岁的女孩儿吓得只能裹紧自己单薄的毛毯，蜷缩在破旧潮湿的木屋角落里发抖，似乎和头顶闪着银光的蜘蛛网一般易碎。
而每每这时候姐姐乔伊会醒来，然后有些慌张地把她搂进怀里。她会亲吻若拉如同清晨灌木丛滴落的露珠一般冰凉的脸颊，声音轻柔的给她唱和家里门框一样老旧到发霉的歌谣。
自从她有记忆起，乔伊就总喜欢唱这首歌。她说如果母亲还在世，也一定会跟着一起哼唱。不幸的事母亲霍莉·怀特在若拉三岁时便被一场疾病夺去了生命，父亲则在若拉出生时死在伦敦（至少乔伊是这样说的）。若拉关于他们的记忆远比珠穆朗玛峰顶的空气还要稀薄。
由于过分怪异和凄惨的身世，镇上几乎没有人愿意给她们好脸色。在他们眼里，怀特都是彻头彻尾的怪胎，不然她们的父母亲怎么会早早离世。
不过要说怪事，在若拉短暂的人生里的确经常发生。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发生在她六岁那年，若拉一个人到坎特罗斯附近的湖泊去钓鱼，意外失足掉了进去。
五官被水淹没的一刹那，一切杂音被隔绝。水底不是想象中的漆黑一片，而是泛着彩色的光晕，水光流转。若拉被水流推着向湖心去，那里似乎是一切光彩的发源。渐渐她的身体愈发沉重，溺水的窒息感开始后知后觉地发作。她没能抵达湖心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床上，乔伊坐在床头抽泣，看到她醒来差点就要兴奋地晕过去。
后来她才得知，自己落水后竟然被湖水重新冲回了岸上，除了有些呛水和感冒外几乎没有一点受伤，这让她感到和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时如出一辙的惊喜。不过饶是这样也让乔伊惴惴不安地过了好几天，还强硬要求若拉从那以后每个礼拜都去做祷告，以祈求上帝庇佑自己不再遇到危险。
此刻若拉正从镇里的教堂走出来，雨仍在下，朦胧间给略显破败的教堂罩上浅金的光晕。房檐上断断续续淌下的雨水浸湿了她的鞋尖，若拉皱了皱眉，踢脚似乎是想要甩掉一些附着的雨水。
即使每个礼拜都要来教堂祷告，她也实在喜欢不起来这里的一切：面色阴沉的牧师以及他刻薄的夫人，人群中令她异样的目光，狭窄的空间以及其中腐木的味道。
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水声打断了若拉的思绪，她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意外对上磨坊主的儿子马修·米勒葡萄干一样的棕色眼睛。他肥胖的脸上出现恶毒的笑容，不禁让若拉联想到雨后池塘周围的草丛里蹦跳的蟾蜍。他举起手，手里赫然攥着若拉来时撑的那把雨伞。
雨水似乎让时间凝结，若拉呆板地站在原地，身体有一瞬间做出向雨里冲去的动作。尽管她想立刻不管不顾地追上马车拿回自己的雨伞，可她实在惧怕米勒的拳头，它们砸到身上很疼，会留下很多青紫的淤痕。于是若拉最终仍旧没有动作，望着马车在雨里扬长而去，溅起的水花弄脏了她被洗到发白的裙摆。
有时候若拉痛恨自己的软弱，以至于胜过对坎特罗斯的恨。雨根本没有要停下的趋势，她想站在这里避雨，可那样一定会被牧师赶走。所以若拉只好硬着头皮冲进雨里，冰凉的雨滴砸落在她脸上，眼泪却是滚烫，似乎要在她心里烧灼出一个窟窿。
跑到镇上最高大的一棵梧桐时，她的头顶忽然出现一把伞。就像童话故事里那样，若拉抬起头时看见一个瘦高的男生站在她身旁，翠绿的眼睛下是成片的雀斑，红色的头发依旧那么蓬乱，其中一缕很倔强地翘起，任凭如何用力也按不下去。
“弗雷德！”若拉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冬日被积雪覆盖的枯败树枝发出的呻吟。她身上的衣服湿了个透，脸颊惨白，快接近纯白的浅金色发丝湿漉漉地粘在脸上，样子本该是狼狈不堪。
弗雷德里克本也是这么想，直到他望向若拉的眼睛。她的眼瞳像是坎特罗斯少有的晴朗日子里的天空，澄澈明亮到让人误以为它们才是被镶嵌在旧时公主王后冠冕上的钻石。亦或是他曾在父亲的航海日志里读到有关大海的描述，此刻那些美妙的单词似乎可以悉数用来形容这双眼睛。
“你怎么不打伞？”弗雷德里克的语气带着责备，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关节泛起青白。忽然他像是猜到事情的始末，想和往常一样跺脚，却又怕积水溅起再次弄脏若拉的衣裙，于是最终只是气愤地骂了句脏话。
“别生气了，”若拉像是被一个大陶罐盖住脑袋，声音翁翁的，反问句却被她用陈述的平静语气问出，“没有用的不是吗。”
弗雷德里克是孤儿，靠买报纸为生，日子过得似乎比若拉还糟糕：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死于一次海难。于是两个可怜虫便选择抱团取暖，弗雷德里克会帮若拉反击米勒以及其他恶棍的欺负，而若拉则会不时给他送去些面包或是的熏肉。可即便是这样也无法改变他们被排挤欺凌的现状。
弗雷德里克很想质问若拉为什么不反击，可最终他却保持了原本的沉默。若拉低着头，盯着行走过的水坑因自己到来而泛起的涟漪出神。雨伞在看见若拉眼角挂着的一滴眼泪后不自觉像她偏去，即使弗雷德里克自己的肩膀已然湿透。
雨声填满二人对话的空白，直到弗雷德里克把若拉送到家。打开门时乔伊正在做今天的晚餐——一碗几乎和白开水没有差别的土豆卷心菜汤。她栗色的卷发低低地挽在脑后，跳动的火苗将金色的光芒铺在侧脸，使这幅画面格外的恬静。
若拉的眼泪在看见乔伊的一瞬间又落下来。“哦上帝，”乔伊在转头看见被雨水淋透的若拉时吓了一跳，她慌忙跑过来，用毛巾替妹妹擦去脸上的水，些许粗糙的指腹刮过她冰凉的皮肤。乔伊叫嚷着要去找米勒理论，最后自己却哭到差点休克，煮的汤也糊了。
那天过后若拉不出意外的发了高烧，乔伊拿着从诊所取回的药一点点往若拉嘴里送，一边念叨着她要快些好起来。直到坎特罗斯的雨渐渐停下，她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痊愈的那一天下午弗雷德里克来探望她，手里还捧着一束看上去就快要枯萎的野花，毕竟秋天的坎特罗斯根本找不到什么鲜花。
“日安，怀特小姐。”弗雷德里克笑着把花放在餐桌的正中央，日光勾勒出他的发丝，像镀上层金。他学着镇长某位公爵的腔调，滑稽地朝若拉鞠躬，“愿意和可怜的海德先生一起去埃文比斯河畔漫步吗？”
若拉笑了出来，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她靠在泛着潮味的枕头上，一点点将发丝缠绕到手上再松开，看着发丝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光，“当然，我是说，乐意至极。”
晨曦施施然落在坎特罗斯河畔，平静的河面翻涌着点点钻石一般璀璨的光芒。初秋的天气早已褪去夏日的温度，太阳收敛锋芒，光线柔和，缱绻地倾泻在散发着甘草与南瓜气味的草地上，微风裹挟着几分秋日的凉意在金色田野里肆意掀起阵阵麦浪。
若拉第三次将脸上的发丝拂至耳后，低垂着眼认真将一块鹅卵石踢出去几英尺，石子差一点跌落进埃文比斯河，滚了几圈最后在地面一处凹陷里堪堪停下。
“前几天你被米勒抢走的那把伞，我去找他讨要时才知道米勒竟然已经将它丢掉了！”弗雷德里克看上去很愤怒，连红色的头发也随着主人的情绪波动而轻轻颤抖。
上礼拜他抓住刚从糖果店走出来，手里还举着一块榛子巧克力的马修，大声质问他是否该归还若拉的伞。令人厌恶的小胖子却只是耸耸肩，满不在意地说已经被自己父亲折断丢掉了，因为古板的老磨坊主觉得不吉利。
然后弗雷德里克气急败坏地在他脸上揍了一拳，逃跑时还顺手抢走了他视若珍宝的榛子巧克力。现在那块巧克力正安安静静躺在他的口袋里，不过被压得有些扁。
“我还抢了他的巧克力，他当时一下就哭出来了，就像费利老太太那只经常炸毛的黑色罗圈腿丑猫。”弗雷德里克讲述自己的事迹时总是眉飞色舞，仿佛自己是打胜仗的将军在对着士兵用高亢的声音演讲。
语毕，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那块巧克力，掰下一块，然后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将那块巧克力放到她手心。
“不要伤心了，这块巧克力就当是赔礼。”弗雷德里克眨眨眼，他清澈的眼眸是和田边的仍保持苍郁的灌木丛一样的绿色，充满与秋日不符的、蓬勃的生机。
若拉笑出声来，她撕开包裹着巧克力银色的闪耀锡箔纸，咬下一小块。可可豆的苦包裹着甜味从舌尖蔓延开，融化掉所有被坚冰包裹的烦恼。她笑着仰起头，眼睛里闪烁着跳动的欢欣光点，如同此刻二人身后缓缓流淌的埃文比斯河，“谢谢你，弗雷德。”
弗雷德里克有些窘迫地刮了刮鼻子，青春期男生如春日枝桠般疯长的身高使得他几乎高出若拉两个脑袋，每每同若拉讲话时却总是低下头凝望她的双眸，“等我以后攒够了钱，我一定带你去伦敦。我们开一家店铺，糖果店或是面包坊怎么样？反正要永远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那我们也把乔伊带上。”若拉补充道，算是认同弗雷德里克的设想。他们沿着河不知道走了多久，故而若拉因没有及时赶回家做晚餐而被乔伊唠叨了一整个晚上，直到睡前乔伊也没放过她。
“我每天上班已经很累，劳驾你记住按时做饭好吗？”乔伊会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脸，她几乎每天都会这么干，平均一刻钟。如果此刻她没在责怪若拉的话，那么若拉一定不会否认她长得的确很漂亮，连镇上那些爱嚼舌根的老太太私下都对她的脸不吝赞美之词。
柔顺光泽的栗色及腰长发被一根墨绿色丝带挽在脑后，两缕碎发垂至胸口，随着温和湿润的风微微摆动。褐色眼眸通常被纤长的睫毛掩盖，直视你时才会惊觉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像杂志封面女明星脖颈上的珍珠项链一般润泽。
若拉回头看乔伊，她正把一对看上去就很廉价的珍珠耳环放到耳垂前，观察和她现在的发型搭配是否合适。因为只有一副饰品，所以她只能用发型配耳环。乔伊常常会说自己长得像母亲，眼睛却是父亲的，而每每这时她就会捧起若拉的脸，赞叹她的眼睛和母亲的简直是如出一辙。
时间在桌上日历一次次的翻动里走向初冬。气温在一场雨后骤然降低，埃文比斯河在灰白的天空下再一次冻结，镇里的梧桐掉干净最后一片枯槁的黄叶。带着萧瑟气息的寒风穿堂而过，吹在人们脸上时带起细针划过般的疼痛。
在埃文比斯河结冰后，弗雷德里克曾多次邀请若拉去河上滑冰，不过都被乔伊代为拒绝，理由是冰层不够厚，会有危险。几个礼拜后坎特罗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翩然而至，白色覆盖了这座偏远小镇的每一个角落。若拉在家门前用雪堆了一个像是落枕的歪脖子雪人，使得弗雷德里克发笑。最后那个可怜的雪人被一只奔跑的野狗撞成一地的碎雪，这让她短暂的难过了一个上午。
弗雷德里克在下雪后的第二天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两块滑雪板，拉着若拉到一处山坡滑雪。一小时过后，两人的鼻尖脸颊都变成树莓一样鲜艳的红色。弗雷德里克还被树根绊倒，头朝下跌进雪堆里，引得若拉一边笑一边替他拣去发间的雪块。
诚然，弗雷德里克和若拉至今都没有原谅那个混蛋小胖子马修·米勒，所以当他们在下过雪后的街道上遇见马修后，弗雷德里克毫不犹豫地抓了一把雪捏成球朝马修扔去，这可让他生气了一整天，不过若拉倒是很高兴。
入冬后不久人们便开始准备圣诞节，节日的氛围从弗雷德里克往若拉家搬来一大捆木柴时开始蔓延。镇上的人们在门口挂上冬青环，每天都能看见有人搬着松树在街上吃力地行走，世界开始被染成松枝与冬青的蟾绿，以及一点点明艳的红。
圣诞节前夕，晚餐时窗外又一次下起了雪，轻飘飘落在白色的地面上，将不远处的暖色灯光洇开成太阳一般的光晕。
“等今年最后一笔工资发下来，我攒下来的钱就可以让你去念书了。”乔伊咬了一口土豆，语气轻快得像摇摆的风铃。她褐色的眼睛里快要溢出的得意与欢喜好像有了实质，变成桌上明亮温暖的烛光。
而若拉同样也笑着，眼底是和晨曦下雪花一般的璀璨。若拉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让自己也去找一份活干，至少能再多赚一点钱。那个时候乔伊对她说，这种劳累的、令人厌烦的事情就我来做好了，你只需要在我攒够钱后去学校好好读书，做你想做的工作。
然后她似乎是看出若拉的焦虑，温柔地吻了她的额头，开着玩笑问若拉会不会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很像镇里养猫的费利太太一样老气。
那时候若拉只想感谢上帝，在那么糟糕的人生里还有乔伊愿意不顾一切地爱她。
吃完晚饭，乔伊和若拉就谁去洗碗这件事发生了争吵，毕竟在冬天将手泡在冷水里搓洗餐盘实在是令人无法忍受。最终乔伊以今晚晚餐是她所烹饪为由赢得了这场纷争的胜利。
在若拉捧起一把幻彩的泡泡又将它们捏碎时，门意外地被敲响。乔伊站起身准备去开门，她原以为是弗雷德里克前来拜访，为了不让他在寒冷的冬夜在门外多淋几秒钟雪，乔伊是跑着去开的门。
老旧的木门被拉开时发出痛苦的呜咽，在漆黑的夜空里令人胆寒。比来客更先进入房内的是冬日凛冽的风。乔伊将门打开一条缝，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戴兜帽的人站在门前，脸完全隐匿于黑暗中。雪花毫不客气地落在他肩膀，当然也有部分落在头顶。在白雪的映衬下，他黑色的斗篷显得格外沉郁。
“您好，请问您找谁？”这显然不是弗雷德里克，眼前的人比他高出许多，看身形也更为强壮。乔伊并未在记忆里找到和来人相符合的片段，她握住门框的手缩紧了些。
来人向前跨一步，声音透过寒凉的空气清晰地传入乔伊耳中，“乔伊·怀特。”
听见自己的名字，乔伊有些惊讶。她抬起头，从善如流，“我就是乔伊，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怀特小姐，主人希望你能给予他一些帮助，他很欣赏你的才能，也十分欢迎你加入我们。”来人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冰冷得和外面飘落的雪花一般，“我相信你一定听过伏地魔的名字吧？”
门内寂静了一瞬，忽然乔伊惊惧地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划破沉重的夜空，在这个被白雪涂抹上朦胧色彩的夜晚更显动人心魄。
若拉在听见那一声尖叫后疑惑地放下手里的餐具，转身时却被焦急冲进来的乔伊一把拉住手腕。她的眼里的光点此刻如同风过时摇曳跳动的烛火，倒映着若拉从未见过的惊惧，亦像是台风吹刮下浪涛翻涌的海洋。手腕处被攥得很疼，若拉几乎是被拖着走出厨房，手肘撞到坚硬的桌沿留下青色的於痕。
她在客厅里看见那位不速之客。此刻他已摘下兜帽，样貌却在那晚纷飞的碎雪中模糊不清。乔伊哭了出来，滚烫的泪珠砸落在若拉的手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来人举起一根雕琢细致的木棍，动作缓慢、轻柔，像是指挥官优雅地挥动指挥棒，引导一支节奏缓慢的交响乐。乔伊几乎是在那之后一瞬间转身抱住若拉，在光线彻底被遮盖前，若拉眼前闪过一片刺眼的绿色。不同于以往她见过的任何颜色，这种绿色似乎带有令人窒息的威压，裹挟着死亡的冰冷气息骤然而至。
在乔伊的哭声停止的瞬间，若拉清晰地听见窗外积雪压断枯败枝桠的声音。姐姐的拥抱仍残留着温度，此刻她却觉得像站在北冰洋漂流的冰盖上一样冷。若拉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或许以为刚才那只是又一场噩梦，一遍遍呼喊姐姐的名字，乔伊却没有再站起来，像往常那样亲吻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