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女生们决定去周围新开的文创店置办些新的学习装备,便在食堂门口与两个男生分道扬镳。

    只剩两人,路嘉煊终于忍不住问:“你这胳膊不就是擦伤吗,怎么还包上纱布了,啥时候这么娇弱了?”

    “你管呢。”许诺白垂眸看了眼小臂上松松缠绕的纱布,一脸得意。

    路嘉煊想起刚刚吃饭时,夏苒看着他胳膊小心翼翼的模样,一脸的愧疚和心疼。要不是路嘉煊知道这伤口的来龙去脉,差点以为许诺白像杨过一样断臂了。

    他不屑,“你这不就是和徐子涛单练完,捡书包时不小心蹭到墙上了吗?人家徐子涛被你亲密接触成那样都没缠个绷带,你也好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被他打了。”

    “……”

    路嘉煊后知后觉,突然有个极为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他不可思议,“你别告诉我,夏苒真的以为你这伤是徐子涛弄的吧?”

    许诺白未置可否,只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我去,你也太变态了吧!”

    路嘉煊连连摇头,真想不到啊,许诺白这人平时看着一脸浩然正气的,背地里竟然这么诡计多端,这绝对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千年绿茶精啊,可怜的夏苒竟然还在同情这个居心叵测的恶魔。

    “你可真是道貌岸然呐老兄,天选诈骗犯。”

    “啧,胡说什么呢,”许诺白对这个称呼极为不满意,说得他像是千古第一奸臣似的,他明明是个极其善良的小男孩好吗,“这是她自己猜的,我可不是骗,我只是没否认而已。”

    “……”

    听听,诈骗还挺有道理。

    路嘉煊不仅开始佩服他指鹿为马的本事,强词夺理他也算得上是高手。

    不过。

    这手段倒也不是完全不可取。

    嗯。

    甚至还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

    六月在连绵不断的温热细雨中悄悄溜走,随之而来的盛夏带来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转文科后的夏苒成绩突飞猛进,一举跃进年级前五十,虽然文科班只有五个班级,但也算是不错的成绩。

    至于坏消息,它强大到完全冲淡了成绩带给夏苒的喜悦。

    ——外公确诊肺癌。

    晚期。

    外公被送到医院时,夏苒还在画室画画,画中的少年面孔只剩发丝的细节还未调整,无意抬眼时却撞上了门外母亲的身影。

    夏苒迷茫一瞬,心中莫名升起一阵不太好的预感。

    这飘渺的预知力无法具象,她当时还完全猜不出到底是多么糟糕的消息在等待揭晓。

    母亲微红的眼眶、出租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炫目灯光、医院夜间惨白惨白的白炽灯、病房外目光空洞的外婆……许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夜时,夏苒依然清晰地记得那种未知噩耗降临前的不安,以及不安引发出的、从心底冒出的丝丝寒气,七月酷暑亦不能撼动分毫。

    CT报告单上满是夏苒看不懂的专业名词,她唯一知道的只是外公陪伴自己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

    可是出奇的,她只是呆呆的看着报告单上谜一般的句子,大脑像是停止思考一般,突然对眼前的状况失去实感,情绪不知道在那个环节中被阻断了传递,她该悲伤的,可是大脑毫无反应。

    病床上雪白一片,干净又冷酷的颜色。外公穿着蓝色病号服靠在床头,有些昏沉。

    她看到外公慈爱却苍白的脸,突然有些陌生,记忆中的外公始终这幅年迈的样子,可他是顽皮的、神采奕奕的,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却极其苍老,连皱纹都格外深刻,透着疲惫与病弱的气息。

    这真的是外公吗。

    是从小到大一直陪着她的,那个外公吗。

    “怎么把小苒也给接过来了,”外公埋怨,“医生都说了,死也得等过几个月的,瞧你们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

    外公喜欢看小品,过往春晚里的经典台词他都信手拈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蹦出一句,然后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而此刻,没人笑得出来。

    小李女士哇地一声哭出来,“您说什么呢,还嫌我们不够揪心!”

    她不想哭哭啼啼的影响氛围,却也控制不住,只得紧紧咬住牙关跑了出去。

    老夏刚跟着医生跑了一圈,缴费、办理各种手续、记下注意事项……刚回到病房便遇到小李女士,于是也陪着一道出去。

    李女士的哭声尖锐,吓得外公也不敢言语,外婆还是目光空洞的样子,绷直的嘴角像是失去灵魂的空壳。

    夏苒看着周围完全陌生的场景,只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场长久而真实的噩梦。

    母亲刺耳的哭泣、凝重的氛围、毫无生气的病房……都让夏苒感到窒息,她的后背出了些汗,黏在棉质的T恤上,格外的不舒服,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微的鸡皮疙瘩,有些冷,也有些热。

    “外公,你今天还回家吗?”半晌,夏苒鬼使神差地问。

    外公笑了,随即摇摇头,“回不去啦,你要早点回去休息,画了一天的画要好好放松放松,知道吗?”

    “那您什么时候回家?”

    外公凝滞一瞬,声音老迈,“外公也不知道,回去的时候告诉你,你来接外公好吗?”

    夏苒重重点头,“对,我一定会来接您的,但是您得让小李给我请假。你知道她总是不爱给我请假,觉得什么都没有上课重要,但其实比上课重要的事多多了。”

    “妈妈希望你好好学习,考一个好的大学,”外公咳了两声,声音放轻了些,“外公知道你画画得好,但是专业课也别落下,考到北京去,没准以后也能变成个大画家。”

    “我知道,就算我没考到北京,我也会变成大画家。”

    外公笑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嫌弃她的自负,“以后要好好照顾外婆,”他又像往常逗趣一样,装作悄悄说外婆坏话,“你看她傻傻的样子,没人照顾她她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以后你要多陪陪外婆,去很远的地方上学也要多会来看她,你爸妈都不在翰林,外婆一个人……”

    “外婆不是一个人,”夏苒打断他,心里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呼吸都变得苦难,“我不想听了,我觉得这个句式丧气得很,一点也不好听。”

    外公一愣,也止住了话茬。

    病房里的气氛总逃不开凝重,外婆心不在焉,夏苒不在频道,全程只能靠外公这个重病的病人活跃气氛,一时倒是分不清,谁才是需要被救的那个。

    临近半夜,老夏送夏苒回家。细想起来,她和爸爸的关系实在不算熟悉,单独相处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父女俩坐在出租车上一路无话,夏苒按下车窗,裂帛般的风声打在耳边,倒也不算尴尬。

    风吹得夏苒眯了眯眼,窗外光怪陆离的灯光在眼前流连。

    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眼看着亲人离世时的场景,那是她养的一只名叫吉吉的小狗,她很喜欢小狗,好不容易得到批准养了一只,每天恨不得24小时都带在身边。就连去奶奶家都要带着。

    长途的自驾让年幼的小狗感到不适,到奶奶家后吉吉便开始生病,夏苒急得从白天哭到黑夜,可奶奶不理解、也不喜欢小狗,只说那不过是条狗,死了就死了,不知道在哭什么,像哭丧一样。

    后来邻居家的小朋友喂吉吉吃了过量的豆芽,吉吉消化不了,加上原本的病症还未康复,彻底离开了夏苒。

    如奶奶所言,她真的是在哭丧。

    没人能理解她到底为什么那么伤心,满大街都是狗,想捡到处都能捡到,又不是只有这一只。夏苒哭得上起不接下气也不忘回嘴,“满大街也都是人,人比狗还多,我能到处捡个人回来给我做奶奶吗?”

    这话大逆不道,气得奶奶拿起鸡毛掸子就要打她,幸好妈妈拦住了,却也没法阻止奶奶骂骂咧咧好几天。

    从此以后,奶奶家在夏苒心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仿佛那是沉睡着的恶魔的家乡,她只要靠近便会被夺走原本的好运气,为此,她宁可割舍掉童年的所有玩伴也不想去触碰那层蒙尘的灰色记忆。

    而如今,翰林的辉煌灯火也沾染了那一层淡淡的灰。

    在印象中枯萎,蒙尘,也在一点点失去活力。

    她仍然没有眼泪,就这么呆呆的望向窗外,任由快速掠过的晚风吹乱自己的头发。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半晌,她才迟钝地摸向口袋,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是许诺白发来的,他知道她每天都会在画室画一会儿画,因为时常聊天,所以连时间都记得很清楚,每天到了她快要离开画室时候,他都会准时发来消息,准点程度堪比闹钟。

    【准备回家了?】

    【嗯】

    【今天画了什么?】

    【还没画完】

    【今天只画了一点】

    【怎么了?】

    【太累了不想画?】

    夏苒看着两行小字,指尖在键盘上停留几秒,最终还是按灭,合眼靠向车窗。

    她大概是天生比别人的成长脚步慢上一点,其他女生在议论隔壁班带袖箍的帅哥时,她还在为小鲤鱼跳龙门的动画片感动不已;再长大一点,身边人开始纠结口红色号对应怎样的肤色时,她一门心思建立自己的梁山队伍。

    夏苒似乎永远跟不上同龄人的频道。就连接受外公生病这件事都很迟钝。她想不通,她是悲伤的,可为什么就是哭不出来呢。

    【?】

    手机再次震动。

    一个问号背后藏着急切地想要了解她的粗线条少年,他直白而不讲章法,却也在某些时刻起到了拓宽新世界的重大作用。

    她靠在车窗上,轻轻打着字,一下一下,有种任由审判的颓丧。

    【许诺白】

    【我外公生病了,很严重的病】

    【可是我】

    【为什么哭不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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