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较以往多雨,闷热黏腻的不适感伴随着整个夏日。

    外公家难得热闹,舅舅舅妈听说外公的情况后连夜赶回翰林,几天后舅妈独自离开,舅舅决定辞掉工作专心陪外公。

    爸爸妈妈的铁饭碗自然不能随意抛下,可舅舅一人也承担不来照顾外公的重任,李女士也绝不会抛下外公不管,于是一家人商量后决定带外公回小县城养病,留外婆在翰林照顾夏苒。

    外公病后,外婆整个人都垮了,经常上一秒还在忙活着,下一秒就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整个暑假,夏苒除了在画室画画就是陪着外婆,丝毫不敢分神。

    九月,初秋还带着盛夏的余温,午后的太阳带着具有侵略性的热意。

    时隔两个月,夏苒再次看到许诺白时竟有些恍惚,也不知道这糊涂劲儿是不是得了外婆的传染。

    从见到夏苒那一刻起,许诺白的目光便再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他知道整个假期她的情绪都不是很好,但聊起什么的时候还是和原来一样,天南地北什么都能扯一通,仿佛真的将那些难过和担忧抛诸脑后一般。起初许诺白觉得她故意和他装开心,报喜不报忧,可逐渐他发现不是这样——夏苒从不故意控制情绪,只是她对待自己的情绪极其怠慢,她可以劝说自己的坏情绪等一等再发作,等着等着就忘记了那些难过的存在,还以为它们就此消失痊愈,却不知那些情绪在她并不察觉的角落里早已越堆越多,就像是沉睡着的野兽,正等待一个将人一举吞噬的契机。

    夏苒察觉到他的神色,眼神询问,“你怎么一直看着我,怎么了吗?”

    许诺白担心她,他想问的很多,可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毕竟情绪问题不能以“吃了吗”“遛弯去”这种无关痛痒的句式开启,它牵动着人潜意识最深处的在意,深刻的话题往往需要天时地利的契机才能让彼此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现在显然不合适。

    晃神间,路嘉煊已经风风火火跑过来,“食堂还是这个德行,这哪是吃饭,跟打劫一样,”他笑嘻嘻地看着言糯,“我给你点了你喜欢的蒸蛋,你多吃点。”

    “……”言糯朝四周飘了一眼,指着自己碗里的蒸蛋说,“我自己也有。”

    “哦,”路嘉煊眨巴眨巴眼睛,沉默一瞬,又变得笑嘻嘻,“那咱俩吃情侣款。”

    一旁坐了许久的李裕宁终于忍不住,指着自己碗里的同款蒸蛋凉飕飕地来了一句,“那我这是什么款,亲子款?”

    “……”

    路嘉煊干咳两声,言糯耳尖泛粉,低下头去专心吃饭,只有局外人夏苒看热闹看得起劲,哈哈大笑起来。

    “还好我俩没点蒸蛋,”她看了眼自己和许诺白的餐盘,故意说,“不然要变成三世同堂款了。”

    脸皮厚如路嘉煊此刻也有些招架不住,却是甜蜜的羞涩。

    言糯倒是脸皮薄的不行,赶紧找话茬堵住夏苒的嘴,“快吃吧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这话倒是不假。

    一个暑假而已,夏苒瘦了将近十斤,原本白皙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眶都深邃不少,突出的锁骨下一片阴影,原本神气活现的少女眨眼变成了弱柳扶风般的骨感美人。

    许诺白将筷子调转,用干净的一头将自己碗里的肉和菜夹进夏苒的餐盘中,声音沉闷低郁,“多吃点。”

    “唔,你别夹了,我吃不完的。”夏苒制止他。

    许诺白充耳不闻,执拗地往她盘子里夹菜,机械的动作看得夏苒哭笑不得,“你是要撑死我吗,搞得我想好久没吃过饭的难民一样。我不够的话会去你盘子里夹的,先把这些吃完再说。”

    听她这样说,许诺白才作罢。

    却也不发一言。

    路嘉煊对他这幅模样倒是毫不惊奇。

    许诺白最近好像都不怎么高兴,开学综合症大概就是这样吧。

    午饭过后,男生和女生们照常在食堂门口分手,夏苒朝他们挥了挥手,再见的再字还没说完,便被许诺白拉走了。

    独留路嘉煊一阵茫然,“干嘛去啊,还打不打球了?”

    “有事,今天不打了。”许诺白头也未回。

    夏苒反应不及,只朝言糯和李裕宁拜了拜,“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回班啦。”

    言糯和李裕宁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夏苒跟在许诺白身后,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手腕处。

    初秋热气不减,夏苒只穿了校服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肤贴近少年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令她一阵心慌。

    走了半晌,她才开口,“许诺白,我们要去哪呀?”

    许诺白放慢了脚步,将人带到一片无人的树荫下,这才松开她。

    “你怎么了?”夏苒眼神询问,是关切的模样。

    她几乎能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疑问的表情,又是那阵好闻的阳光气息与洋甘菊香气,也不知是午饭后晕碳,还是这阵熟悉的味道带来久违的心安,夏苒竟然有点困。

    许诺白没急着开口,长睫拦下一片阴影,更显目光深邃幽远。

    他贪婪地望着夏苒的脸,目光无限流连于她温润的轮廓,复杂热烈的情绪透过黑眸直映进夏苒心底。

    她察觉到他的心绪,一点点酸涩与甜蜜交织的奇异情绪在心底翻涌,这种感觉既陌生又令人贪恋,她有些招架不住,偏开头避开许诺白的眼睛。

    许诺白:“外公还好吗?”

    夏苒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眸,“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上次见面已经是半个月前,外婆想看看外公,便带夏苒一起去了小县城。

    小县城的医疗设备并不发达,而医生的建议里,外公的身体状况显然也不需要多么精尖的医疗设备了。

    外公住在小县城的医院中,虽然明知道是在耗日子,老夏仍旧托关系为外公抢到了单间病房,他和小李女士、舅舅三个人轮班照顾外公,寸步不离。

    后来和老夏聊天的过程里,夏苒才知道这间医院里安置的,基本都是绝症病人。

    一脚踏进来,便再难出去。

    外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头很足的样子,但是灰白的脸色和凹陷的脸颊仍旧精准向外婆传达一个讯息——死亡这个曾以为遥远神秘的名词,正一点点的靠近,显露出它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

    而夏苒,也在懵懂混乱中一点点感知到生命流转的残酷真相,这份对死亡真切感知的恐惧正与她的世界观共同建立,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许诺白凝视着她微蹙起的眉头,鸦羽般的睫毛覆在白皙的眼睑处,临树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许诺白第一次在夏苒身上看到淡淡的忧伤气息。

    “那,”他声音艰涩,“你还好吗?”

    夏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好像不太好,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好。

    踌躇半晌,她轻轻说,“许诺白,我快过生日了,”她慢慢地抬眼看他,琉璃般的眼眸蒙上一层水汽,晶莹柔软,“你来花店陪我一起过好吗?”

    夏苒是个多么骄傲的人,或许没人比许诺白更加清楚。同学们眼中的夏苒一直是风趣开朗的、古灵精怪的、也是不可触及的,她从未流露出如此温软的一面。

    一种被依赖被信任的喜悦在心中膨胀,同时一种近乎心疼的情绪也滋生而出——许诺白知道外公外婆对夏苒有多重要,也因此心疼她所承受的巨大感伤。

    她越不外露,许诺白便越发担忧心疼。

    他看着她瓷娃娃般精致易碎的面孔,心下柔软得一塌糊涂。

    下一秒,少年温柔的手掌覆上她的发顶,轻揉了揉温顺的长发。

    他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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