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夜已深蓝,一轮新月悬于树梢,漫天星子闪烁不定,茉莉等人还在院外等候楚棠。殊不知楚棠此刻睡得正香。

    寺内点起灯笼,四下里灯火通明,茉莉沿墙站得久了,浑身僵得发疼,苦于不能离开,只好时不时揉揉膝盖。因这半日不饮不食,躬身揉时,忽然眼前一黑向前磕去,卢绾瞧见,连忙伸手把她搀住。

    茉莉站定了,仍有些发昏,待醒了神,才发觉自己正紧抓一只手,骨节分明,凉爽干燥,掌中铺着厚厚一层茧子,该是一位将军的手。

    她慌忙地抽出手,便听见卢绾问:“你还好吗?”

    自从卢绾挨了耳光,他们就疏远了,这一向冷冷淡淡的,不如何说话,茉莉心里对他有愧,曾想找机会致歉,却始终张不开嘴,故耽搁至今。

    见她不应,卢绾又问:“你头晕吗?”话毕,回头对朝云、暮霞道:“此处乃殿下清修之所,末将出入多有不便。已入夜了,还请两位姐姐入内侍奉,传个话儿来。”

    二女想着也是,遂推门进入,从里面轻轻关上院门。

    茉莉许多话哽在心口,却只答:“没有。”

    卢绾放了心,想了想:“天色已晚,我先派人送你回家。”

    茉莉猛摇其头:“此时该我当班,我不能走。”

    卢绾沉着脸,不再相劝。他想起,楚棣去京畿换他回长安时,恨恨地问他:“你为什么骗她?”他想了想,摇了头。

    他不光明,也不磊落,但从未骗过她。他对她是有感情的——他照拂她,虽说目的不纯,但也不构成她说谎的理由,害他毫无防备地挨了那么响一记耳光,直到如今,还时不时地作痛。

    他知道错在自身,不该迁怒,可他不是圣人,做不到全然不怒。他时常想,她要不是这么颗糊涂种子就好了,留在含元殿,做那个最忠心的人,早晚会出人头地,与他比肩而立。

    到那时,他们不就能立业成家了么。

    茉莉不动声色地觑着他,辨不出是个什么态度,故而踌躇一番,找话说:“阿舅新进了些波斯酒,上市前,想请将军前去品尝呢。”

    卢绾答道:“等过一阵闲了,我会去的。”

    茉莉鼓起勇气,对上他的眼睛:“真的?”

    卢绾笑微微的:“真的。”

    茉莉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去了呢。”

    卢绾一点头:“是,我原本再也不想去了。”顿了顿,有些恼了:“谁让你胆子那么大,把几句话能了的事,瞒得满城风雨。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拿了人家的好处?”

    茉莉低眉顺眼的:“没有。在那以前,我从未...与人家来往。”

    所谓“人家”者,既是崔成碧,又是崔家。

    卢绾问道:“你倒是个有主张的。不怕骑墙不成,反把仕途断送了?”

    茉莉霞飞两颊,垂着头脸:“情况紧急,想不到那么多。”

    “却为何偏袒?”

    “我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她需要帮忙,我便帮忙。”

    “那你可落着什么好了?”

    “没好处的事,我就不做了?”

    话音未落,只听院内有说话声,兴致勃勃的,显见说话之人心情极好,二人安了心,整肃衣衫,站回原处。

    “是我不好,你心里有气,尽管寻我的不是,千万别再为难玉楼了。”分明是楚棠的声音。

    崔成碧骂道:“真是个笨蛋。”

    楚棠醒后神清气爽,满心欢喜地面对着她,倒退向外:“你不气我,就该跟我回去啦!”

    “我不回去。”

    楚棠冷不防踩到一颗石子,向后滑了一跤,结结实实坐在地上,来不及觉出疼痛,已被崔成碧扶起,这才呲牙咧嘴地笑开了:“你不回去,由谁管理六宫、母仪天下呢?”

    朝云暮霞见夫妇二人相谈甚欢,都福至心灵地止步不前,单是颔首偷笑,卢绾被那声音一勾,悄悄向门缝觑觑。

    但见崔成碧为他掸去灰尘,风轻云淡道:“自然是由太后管理。”

    楚棠握住她的双手,不解道:“阿碧,我就这么不可原谅吗?”

    四目相对,对了好一阵子,崔成碧才发出一声轻叹,上前抱住他,低声说道:“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楚棠不再追问,只紧紧抱住她,耳鬓厮磨。

    她细细地叮嘱道:“天热了,记得少食多餐,切勿贪凉。”

    “我记住了。”他笑了笑,眸中亮晶晶的,“我会再来的。”

    崔成碧点点头,挽着手臂,将他送至门口:“天黑了,路上多加小心。”

    此后楚棠每日往返于宫城与感业寺之间,往往午后出,入夜回。

    每至夜间,百姓为那马蹄声所扰,难以入眠,只好向金吾卫反应,未果,又至御史台,终于捱到八月上旬,马蹄声消停了——不是别的,只因那祈雨大典,使他如愿以偿地祈来风雨,又迎回爱妻,所以乐极生悲,一下子病倒,失掉了大半条命。

    废朝三日后,八月初九,午后,甘露殿。

    崔成碧特意送消暑茶水来,见楚棠仰倒在贵妃榻上,眉心蹙起,半梦半醒的,总是睡不踏实。心里担心,于是坐到榻上,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似乎发着低热,便问:“要传太医吗?”

    楚棠病了好几日,吃了好些药,每一口都苦得足够糟心,他不愿吃。听闻此言,缓缓睁开双眼:“只是头疼脑热,没有大碍,不必再传太医了。”

    崔成碧摸他那汗津津的脸:“陛下春秋正盛,可千万不能讳疾忌医啊。”

    楚棠不爱听她总是“陛下”长、“陛下”短地叫他,就顺势握住她的手,声调软洋洋的:“碧啊,你就是医我的药。”

    他喜欢颠三倒四地唤她“阿碧”“碧啊”,仿佛这称呼夹带着烟火气,能把他们变作一双平民夫妻,安安乐乐永享太平。

    龙性本淫,他既自诩真龙天子,又岂能不淫?在感业寺里,他虽赖在禅房与她同床共枕,但始终没机会思想别的事,因此憋着一股劲,要等回宫了,狠狠地大干一场,再与她生养个孩子。

    谁知道身子竟这样脆,一倒下,便至今不能起来。

    崔成碧不大懂得他这份盘算,含笑问道:“妾身当如何医治陛下?”

    楚棠向里一挪,拍拍床榻:“过来陪我躺会儿。咱们好久没有清清静静地聊天了。”

    崔成碧屏退左右,上榻得了半壁江山。夫妇俩规规矩矩,大约聊了两刻,她便将楚棠哄了睡,然后溜到外殿去找茉莉。

    这些日子,茉莉随圣驾风里来、雨里去,也被太阳一视同仁晒了个黑瘦,于是彻底不施脂粉、不扫蛾眉,镇日只是束紧头发,戴起软幞头,穿竹青官袍,似个英姿飒爽的小男人。

    崔成碧见她拿着纸笔,候在屏风后面,便上前说道:“茉莉,这回多谢你了。”

    短短一月,茉莉已长出一颗忠心,不愿再与崔氏沾边。向后退了半步,躬身答道:“此乃为臣本分,殿下不必言谢。”

    崔成碧真心扶起她来:“累你丢了差事,本宫心里过意不去。但......”顿住须臾,她说:“传魏缨吧。”

    茉莉听了,不禁心口一跳,猜出崔皇后的意思,是要将她这份功劳送与魏缨,才算还她的情,至于怎么还,她不敢往下深想。

    因她早将魏缨当了亲姐姐。她愿意这么做。可心底里有种怪异叫嚣着,让她生疑,让她不安。

    “茉莉,”崔成碧问:“你不愿意?”

    “不是。”

    茉莉抬起眉眼,见她笑盈盈的,是副温和慈悲的菩萨相,便隐隐约约放了心。想了想,笨拙地问:“殿下想赏姐姐什么?”

    崔成碧知道,楚棠被她一次降了个服帖,往后没她允准,断不会再纳新人。如今曙雀大了,受封太子之日也已不远,因此她愿意做个贤后,为他的子嗣操劳。

    既然他心爱魏缨,那就赏他魏缨。

    崔成碧答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不过两刻钟,魏缨来了。

    朝云将她请进殿内,殿内侍者尽退,只余崔成碧和茉莉。

    崔成碧远远看见,魏缨着一身淡粉金锦缎袍服,不施粉黛,不饰钗环,已似奔月飞仙一般,甚可人爱。

    魏缨站定行礼:“奴婢参见皇后殿下。”

    崔成碧心绪平静:“免礼。”

    魏缨满头雾水,只是躬身不动。

    崔成碧道:“你原本出身谁家?”自裴念元与她谈心过后,她便使崔骧查清了魏缨的出身来历,身后使命。可她不明白,王山遥深得圣心,为何要铤而走险安插棋子入宫?

    茉莉听得,不禁为姐姐捏一把汗。

    魏缨如实答道:“奴婢只是‘宁王案’附逆太仆寺卿魏长明长女,生于西市长寿坊,自幼没籍为奴,长于掖幽庭,倘若不是皇太孙降世,奴婢也没有大赦出宫之日。”说到此处,她向崔成碧深深叩首:“奴婢深谢殿下大恩。”

    相识相知近一年,茉莉因为怕惹魏缨伤心垂泪,故而不曾深究她的来历,此时就听得怔住,心里除了苦,还有疼。

    崔成碧又问:“你可知道本宫为何召你?”

    魏缨只答:“奴婢不知。”实则一见茉莉在此,便全知道了,只是她要让崔皇后说,这样依着茉莉的性子,往后才肯承她的情。

    良久,崔成碧说话了:“中秋夜宴,你可有歌舞献上?”

    魏缨依了王山遥的意思,不能够轻举妄动,可没想到,这机会倒似催命符一般来了,只好答道:“陛下龙体未愈,教坊司不曾有夜宴献舞的命令,奴婢们自然没有准备。”

    崔成碧深望着她,胸中如一潭死水:“我只问你。”她叹了一口气:“没问她们。”

    魏缨只能接道:“有。”

    崔成碧仍然望着她:“你回去,等候陛下召见吧。”

    魏缨没能等到那句话——让她给茉莉报恩的话。失望地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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