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暗沉,昏鸦傍林归。

    裴氏马车慢悠悠行驶在官道上,车厢内沈岁宁裹着毛裘小憩,整个人蜷缩在毛领下,巴掌大的一张脸只露出个光洁的额头和蹙紧的眉心。

    她睡得并不安稳。

    车外下起了毛毛细雨,偶尔从车缝中钻进一丝冷风。

    沈岁宁似乎感受到冷意,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吁——”

    担心吵醒车里的人,马夫动作轻了又轻,马车缓缓停在路中央。

    昏暗的天幕下,十几个黑衣人站在雨里,刀尖闪着冷光。

    拦路鬼。

    马夫拉紧缰绳,目光扫过黑衣人,冷冷道:“不知各位挡着我们的去路,意欲何为?”

    雨势渐大,雨水溅在土坑里,形成一个又一个水洼。

    许珏今日镇守竞崚矿山,沈岁宁单独回别院,路上便遇到黑衣人埋伏。

    这也太巧了。

    马夫见黑衣人不说话,再次开口,好心提醒道:“天黑不明,诸位兄弟若是守错了人,趁我家主子还在休息,不如早早散去,让出一条路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顷刻间,刀刃一转,白光顿现。

    马夫眸光倏尔变换,“既然不听劝,那便送诸位去守一程黄泉路。”他身体后倾,左手拽紧缰绳,右手猛地拔出刀。刀光照亮他的眉眼,只听他冷冷道:“速战速决,一个不留。”

    道边林中刷一下闪出五六人,站在马车前,像一堵牢不可破的墙,隔开黑衣人的刀光和杀气。

    他们,是暗影。

    是专门保护沈岁宁的暗影。

    陡然间,形势立变。

    刀刃相接,光影乍然惊破黑夜,顿时风雨卷积,血流成河。

    马车外风雨刀剑无情,马车内的人睡梦安然。

    雨静静下着,地上的鲜血被雨水洗刷干净,眨眼间数十个黑衣人的尸体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如常。

    马夫松了松缰绳,马车继续朝着前方驶去。

    *

    “清君,清君……”

    暗室内,裴达跪着向前爬了几步,欲伸手拉扯沈岁宁裙摆,却被护卫拦下。

    沈岁宁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忍着心底打呕的冲动蹲下身,直直看着裴达。

    “听说你有个很喜欢的小妾?”沈岁宁问。

    裴达不知沈岁宁为何会提到他的小妾。他的小妾这么多,喜欢的有好几个,很喜欢的……很喜欢的……

    裴达点点头,“是,我有个特别喜欢的小妾,是从裴四公手里讨来的。清君如果喜欢,我回去就把她给您送来。”他打着哭腔,“只要清君饶我一条小命,我什么都肯给。”

    “哦?这就是你的特别喜欢,随时可以将她送人?”沈岁宁微微扬眉,嘴角勾出个讽刺的弧度,眸光扫过裴达四肢,说道:“这些年,你靠着裴四公敛了不少财吧,光竞崚里头的铁矿就让你几辈子花不完了。”

    沈岁宁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姓裴,身体里流的是裴家血。我眼里容不下沙子,你偷点藏点,即便不能容忍但为了裴氏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视人命为草芥。更不该,私底下把最好的铁矿卖给扶华。”

    竞崚矿山拥有四国最优质的铁矿,这座矿山明面上坐落于洪泽,属洪泽拥有。实际上,百年来竞崚所采之铁全部分流四国。

    谁想要,裴氏便卖给谁。但任何国家不许挑事,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岁宁承袭商君之位后,曾秘密下令,竞崚所采矿石,上等充次等,首先卖给圣京。

    言外之意便是,好的先给圣京,其他国家再平均分配。

    可裴达有令不从,转头便把最好的矿石高价卖给了扶华。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清君,冤枉啊!最好的都卖给了圣京,都给了圣京啊!”裴达用头磕地,为表诚意,他磕得很猛,生生磕破了额头,鲜血从额头流到两颊,好不狼狈。

    不到黄河心不死。

    沈岁宁哂笑,转身从小桌上拿起一叠纸丢他身上,“这是你那小妾送来的,你自己看看。”

    裴达看到这些纸时,脸色煞白,心道完了!

    他捡起来看了一眼,整个人呆怔半晌,突然疯狂起来,悲恸道:“清君,是裴四公,四公授意的啊!就算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是四公拿我一家老小威胁我,说说——”

    “说什么!”沈岁宁眉眼一凛。

    “圣京新政不稳,扶华想要趁机攻打圣京,送扶华的圣京质子回国登基。”裴达毫不犹豫,把自己知道的想过的有可能发生的一股脑儿吐出来,“他们想发动战争,就需要新的兵器,给了很高的价格。而且,这几年好的铁都卖给了扶华,圣京得到的都是以次充好的货色。这都是裴四公做的,他说前几年圣京老陛下出尔反尔,本要给扶华的矿山自己派兵驻守了,圣京这种行为有失道义。若再把好矿给他们,必会引起扶华对我裴氏的不满。清君,我说的都是实话……求求您放过我。”

    圣京有失道义?!

    真是颠倒是非黑白,唯利是图的小人行径。

    当年,圣京愿以边境矿山换回在扶华为质的圣京最小的公子,扶华帝贪心不足蛇吞象,既想要矿山,又不想质子回国。不仅杀了圣京七公子,连自己的女婿都不放过。

    圣京老陛下痛失幼子,一怒之下派兵驻守矿山,不让扶华拿走一分一毫。

    可到这些人嘴里,有失道义的却变成了圣京。

    “你说的送扶华质子回去登基是什么意思?”沈岁宁又问。

    裴达收了哭声,带着喘息说道:“扶华还有圣京的大皇子,他们都说圣京新帝是假的,当初入大瑶为人质的那个,三年前被大瑶丞相的女儿毒死了。真的那个被毒死了,现在那个当然是假的了。”他顿了顿,似想到什么,又说:“我还听到一嘴,扶华要打造最精良的武器,专门用来对付那个假皇帝。”

    沈岁宁猛然一颤,厉声问道:“这些话你还给谁说过。”

    裴达眼神微微一变,忙讨好笑道:“没,没了。”

    沈岁宁微笑,“我喜欢嘴严的人。”她看了眼地上的纸,“这些证据都是你最喜欢的小妾送来的。她真是爱惨了你,她把这些证据交给我,就只想换你一条性命。”

    裴达如坠冰窟,喃喃道:“不……不是的,她是裴四公派来监视我的。”

    “你这么疼爱她,我会替你好好待她的。”

    沈岁宁离开暗室。

    “清君,他们已经等着了。”护卫送上热帕子,沈岁宁擦了擦手,点头道:“让他们多等等。一会儿他们才知道,能等待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清君,为何不问问他行刺之人?”

    “不是他。”沈岁宁抬头看了眼远处的黑色,说:“是名单上的人,记得安顿好他们的家人。”

    沈岁宁放了帕子,回屋换了件裘衣。

    裴氏别院宴客厅内,跪了十几个中年男人。他们跪在这里已有一个时辰,门外全是带刀护卫把手,他们进来后便没能出去。

    清君,这是要找他们算账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屏风后逶迤而出一貌美女子,眉眼清冷,唇角含笑,乌黑的发间只簪着一支双银杏金钗。白色裘衣拢着下颌,怀中抱着喜鹊绕梅花纹的手炉。

    明明带着笑,却让大家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沈岁宁径直坐在主位,“各位久等了。按家族渊源来说,辈分上我还得唤大家一声远亲叔伯。”

    厅里跪着的人,头埋得更低了。

    “侄女初来乍到,不懂竞崚的规矩,以为这竞崚是我裴氏的竞崚。”沈岁宁笑,手上把玩着手炉,无辜道:“不知道侄女是哪里得罪了各位叔伯,竟让大家派人刺杀于我。”

    厅内跪着的人,抖得更凶了。

    “清君,您说笑了罢。谁敢在裴氏的地盘朝您动手啊,这不是不要命了嘛?”

    沈岁宁闻言看向说话的人,这个人如果她没记错,应该是裴达的侄子。

    “你的意思是,不在裴氏地盘,就可以朝我动手了吗?”沈岁宁摇了摇头,“我可不敢在叔伯面前说笑,我一介弱女子,被十几个黑衣人围杀,若不是运气好,遇到路见不平的大侠相助,得以侥幸活下来。要是我死了,此刻大家就不是在这了,而是在开庆功宴,把酒言欢了!”

    诡计被戳穿,已然撕破脸。

    “清君何必拐弯抹角说这么多,你抓了我们到底想干什么?!”

    沈岁宁向后靠了靠,微微眯着眼看着说话的人,指尖轻轻扣在手炉上。片刻后,她微微偏着头,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一样,随意道:“背叛裴氏者,当杀。”

    背叛裴氏者,当杀。

    众人一惊,失色道:“裴氏近几十年来,从未有商君按此例杀谁。这条族规,本就不仁,商君们早就默认废除了。”

    “废?”沈岁宁笑了一声,站起身走近他们,“裴氏族规第一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谁说废了?”眸光轻轻扫过众人,她坐回主位,道:“如今我是商君,有责任清理门户。”

    护卫捧着托盘入内。

    瓷杯鸩酒。

    “你想毒死我们。”有人站起来,破口大骂,“你在大瑶就是用这个法子毒死了你的夫君,今天你又想毒死我们。”

    “最毒妇人心。”

    沈岁宁面色一沉,扣着手炉的指尖微微泛白。

    “送他们上路。”

    大家看她来真的了,这才知道怕了,忙磕头求饶。

    沈岁宁冷冷看着,“背叛裴氏勾结敌国,这是罪责一。以下犯上刺杀商君这是罪责二。各位是叔伯兄弟,裴氏后人,理应走得体面。裴氏给了你们富贵,却被你们所负。今夜,是你们最后的狂欢。”

    “勾结敌国,背叛裴氏,你没有证据,你血口喷人。”大家知道必死无疑,索性乱骂一通。

    “证据?”沈岁宁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掷地有声道:“这是竞崚账本,上面清楚记录着各位近年来所作所为。裴达已经认罪,裴氏不需要有二心的叛徒!”

    她执起酒壶,斟了一杯。随即举起酒杯,朝他们道:“送各位。”

    说完,指尖一松,酒杯应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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