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未多为难你和你阿爷罢”

    驱马于未熹之时,不知不觉间几人便行至铜驼街上,当初曹魏明帝为装饰洛阳新城,下令将金人,承露盘等各种古董珍奇不远万里从长安移至洛宫,其中最有名的便是一汉武铜驼

    相传其为武帝纪念张骞通西域所制,高达三米,安放于大街两侧阊阖门前,后依次排放着铜马、铜龙、铜龟、辟邪、麒麟,震卫一方——它是洛阳的地标,亦是灵魂,记录了它的多少欢歌与悲泣,又于多少岁月中伫立在皇城前,默默得,向南凝望

    而此刻,白幔尚未完全褪去,天地间也尚存一丝萧瑟凄凉,却皆不如太师薨逝给这王朝带来的余波

    “阿爷身为太子太傅,师寔身为太子舍人,太子失德,便也是师寔的过错,好在陛下宽仁,便只留阿爷和师寔在太极殿中相谈一二,并无多少苛责”

    “失德?”

    卢父抬眸望向不远处开国侯府的门匾,是短促的三声冷笑:

    “他有德行就有鬼了,有德行就不会干出当众操戈杀弟的没脸事(毕竟有‘德行’有脑子的都是暗搓搓得干),平城——南平王没去吗?”

    温惠:阿爷您也是敢当众腹诽上太子了

    “南平王不也是要跟着陛下南征?”

    对于盟友,李僖分享起情报来一直都很大方,温声又添上句:

    “太师去了,长乐冯氏便是他当家作主,也是应当”

    卢父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忽又大笑着摇头移开视线,温惠不解其中之意,而卢大兄的眉头却是紧皱了起来——南平王跟着去干嘛,领个军功再度加官进爵吗?可那人不早已位列郡王,封无可封,亲王?魏朝建国以来还没有异姓封亲王的荒唐事

    “切,但叔父还是得劝你一句,师寔啊,帝者,往往都是求忠而不求能,在其位,谋其事,一蛇吞象,厥大何如”

    文帝又不是傻子,先不提他倒底有没有废立之心,陇西李氏不仅敢随意揣度圣意,还敢在领太子师时就勾搭另一位皇子,将来就会勾搭第二个,第三个,那到时废立之事不就由得他们说的算了?岂有其理!不如这皇位也让给你们坐得了!

    祸乱滋生于猜忌之心,文帝无事却特意留李家父子在太极殿里候立到深夜,为得就是给一,严重警告

    “杀君马者于路旁,师寔省得”

    尽管对方话说得有点重,可李僖仍旧是那般淡然神色恭声应了,见一拳打在棉花上,卢父气得吹了吹胡子,你省得个屁!想罢倒时还是要跟李父狠狠告一状才是!

    行至侯府,众人皆翻身下马往内里走去,独留温惠有些为难得瞧了瞧脚踩着的离地两尺高的马鞍,又无语得看了看跟在阿爷后面一去不复返的卢大兄,最后,只得将视线定格在马侧笑着抬头,望着她的官袍少年

    他为什么还不走......

    “有事?”

    经过‘深思熟虑’,温惠决定还是自己跳下去得了,应该不会扭到腿甚的,吧.....

    “你,不用跟着去吗?”

    “师寔不用随帝亲征,阿奴又对军法甚的比较感兴趣,便让他引着去了”

    少年施施然负手而立,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话却又说得冠冕堂皇,温惠瞠了瞠,她刚想吸一口气直接跳下去可又怕摔个狼狈的狗啃泥让某人看笑话,真是的,君子非礼勿视懂吗!

    这混不吝为何还不走!

    “你.....”

    “惠娘也感兴趣吗?要不”

    李僖忽向前一步,修长的手指轻轻扯住栓绳,那枣色马如受惊般猛得后退了几步,差点将温惠颠摔了下去,见少年脸上笑意更甚,温惠微恼,这家伙,是存心逗她玩是吗??

    “师寔,带您去?”

    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对于李家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咬咬牙,心一横,温惠从李僖站着的另一侧闭眼跳了下去,直到两脚稳稳落地的刹那,少女才忽发觉,其实自己的身体素质比她想的实在要棒太多了

    “走吧”

    李僖将栓绳递给一旁候着的小厮,刚想靠近却见温惠猛得后退几步,与他警惕得保持一段距离的同时那小眼神闪闪的像在看什么危险份子似的,却又,下意识得接下了少年的话语:

    “去哪?”

    “去,偷听”

    开国侯府有一雅轩,隐于景树花卉中,一面垂地而尽开窗牖,置木案蒲团,可于闲时观沧澜起伏

    可惜岁逢秋冬之交,未至洛阳雪落无声,红梅开尽之时,枯枝旧叶间,便只有几棵古柿树高高将红果悬挂,成为寂寥中唯一的殊色

    温惠和李僖静静靠坐在轩外木板上,两人间始终留着一段距离,里头是一相一将的密话,伴随着几句特意放高能让门外小辈‘偷听’的到的商谈,而外侧,是颇有些尴尬的缄默,不相顾也无言,却是难得的安宁陪伴

    知有客来,李府侍女甚至还给温惠贴心得塞了个暖手炉,是缓缓洒落的第一缕金光,昭示着又一日晨至,此情此景,太过空阔,令她忍不住赌景思人:

    “也不知这会,范阳有没有下雪”

    北方的雪天来得早,来得冷,小时的温惠会和温慎跪在一个炕上偷偷将密封的窗牖打开一条缝,让风雪飘进来再让热气散出去,并对着茫茫天地哈气,看谁的‘气’哈得远飘的高,最后皆以被檐下站着的侍女发现笑骂回去收尾——唉,人小时候怎么能这么幼稚,还对此乐此不疲呢

    “快雪时晴”

    少年的视线也正注视着柿树上几只互相追逐打闹的小雀,眼底是没来得及藏住的微羡——谁的小时又不是无拘无束呢,陇西本就地广人稀,那雪一下便可直接牵上黄犬到旷野上去捕眠鼠草兔,再拿给城里的翁公换钱,尽管,李僖从小就不缺钱,但通过自己双手‘劳动’得来的总是更珍贵不是?

    唉.....

    忽得,李僖似想起了什么,从宽大的官袍袖中掏出个圆不溜秋的东西抛给了旁边正低眉伤感的少女,后者下意识接了,打开手心一看,竟是枚沾着晨露的,红柿

    “惠娘”

    他笑,笑得像极了八年前的月下少年

    “‘柿柿’,如意”

    后者在微愣过后,依是莞尔轻回:

    “事事,如意”

    这混不吝说得倒也不错,温惠是该对他人多一份善意的信任,至少柿子无错嘛——虽然世子说不准,哼

    “伯父是担心阿爷吗?”

    将柿子至于暖手炉之上,她默许了他微靠近的行为,开始絮絮而谈:

    “不会”

    他也开始在只有他们二人时说出心里话:

    “师寔的意思是,南征之事,不会这么快”

    就像洛阳不会这么早就落雪一样

    温惠将脸埋入毛绒绒的大氅之中,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点可惜——可惜射月又得在这‘花好月好却无聊透顶’的洛阳再待些时日了

    “是,太子的事吗?”

    “您,猜出来了?”

    也是,她那么聪明

    “大兄刚刚给我讲了先太原王的故事,温惠虽没去过平城,但当年阿爷将我和二娘留在范阳时就借以‘旧人’凶险的由头,便可知那是个豺狼虎豹之穴,他们不会放过一个作乱的由头,倘若是我——”

    温惠转眸看向少年的脸,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木板,嘴里的词咬得极为坚定清脆

    “倘若我是圣上,就会假借南征之名将主力调离洛阳以空城诱敌,到时名正言亦顺,再以围剿之势一举拔除这颗坏牙,就算除不尽也可震慑北部旧人数十年,但温惠仍有一点不明,他们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大可认个错,将太师的丧礼办了再回洛阳,风风光光得继续当他的太子”

    “他们,不甘心”

    当着温惠的面,李僖又从袖中掏出个圆滚滚的柿子,直接了当回道

    不甘心,这明明是他们拓跋鲜卑人一刀一剑死了不知多少弟兄才拼出来的王朝,凭什么要拱手让于汉人!不甘心,这明明是元恂母妃用死换来的太子之位,凭什么文帝要不声不响得分权给另一个皇子!拓跋氏是驰骋于草原的狼,不是屈居于洛阳汉人统治下的狗!

    “可他们,必败无疑啊,难不成这世上真有这样的蠢人,以自损一千谋得伤敌一百?”

    温惠还是不理解,她不理解明明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元恂为何还要义无反顾得起兵,咬了口手中的柿子,是覆着初冬冷气特有的冰凉清爽,一如少年清浅却不带任何情感的笑意:

    “野草都除不尽,更何况是一个民族,晋时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将我们汉室几乎屠尽,血洗中原,王室不得以衣冠南渡,彼时明帝喟然北望而叹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但我们,不还是回来了吗”

    鲜卑亦然,只要有风能带来草籽重新洒在草原之上,无需养料甘露就能再度生长,再度将血脉中的民族仇恨延续

    身死可以,死国可乎!

    李僖望着洛阳城上冉冉升起的旭日,是自语般的喃喃:

    “非我族者其心必异,不过你杀他来,我除你”

    “非也”

    怔然回望,却见绿衣少女蓦得正色起来,将吃了一半的柿子连带着手炉放在一边,郑重着摇了摇头:

    “当今陛下改汉制崇汉风的种种政策虽有些操之过急谋速而不达,但民族交融必为时代之大趋势,何况,鲜卑也并非都是坏人”

    至少她见过的射月,元华,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这是他们共同的洛阳

    “民族交融?”

    少年笑看她一眼,眼中温惠从未见过的促狭之意

    “但惠娘可知,民族融合最快方式,就是,战争”

    通过战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

    太和十九年,冬,夜

    “这柿子也太老了吧”

    南平王最近总是留朝晚归,家里人又回平城许多,南平王妃自觉无趣,便天天带着幼儿凑到‘渭阳君府’找她唯一看得上的小姑子冯令灿说话,殊不知人家只窝在榻上做着针线,不管她说些什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显是不想理睬

    “唉,你还爱做这些啊”

    小娃娃如今会了爬,蹒跚着扯住自家小姑姑垂在地上的彩线嘻嘻得笑,冯令灿瞪他一眼,却也没抽走由着稚子胡闹,只冷声回了嫂嫂一句:

    “无聊,做着玩的”

    “无聊?那那些什么崔家李家王家的宴席,我怎的也没瞧你去过?”

    南平王妃一脸好事的揶揄,毕竟前段时日冯令灿对陇西李氏的‘感兴趣’是个人都瞧得出来,而如今的紫衣少女只抬眸凉凉瞥她一眼,依旧是不耐的搪塞:

    “天冷,懒得动”

    被三番两次打脸面,也就属南平王妃好脾气不恼,一边说着“绣什么呢给嫂嫂看看”一边起身就要往紫衣少女身边凑,却见后者腾得将绣品一藏继而站起瞪向南平王妃,神情间虽带了几分薄怒但也,难掩心虚

    不过南平王妃也瞧见了冯令灿究竟在绣什么——是一水鸟,具体什么种类她倒没看清,但见这大小样式,应是荷包不假

    荷,包,啊~

    又见少女面色微红,南平王妃虽是包办婚姻但终究也是过来人,刚想开口调侃句‘哟,给哪个郎君的呢?’,却忽听门外有侍女不合时宜得急急来报

    那人急到什么地步呢,丝毫没注意门槛直接摔倒跪滑入内,再抬头迹,只见一道鲜红的血痕,直直从她的额角淌落——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南平王妃一噎,刚想责骂几句,却见那侍女猛叩两个响头,几乎是声泪俱下用尽力气吼着出声:

    “王妃,渭阳君,不好了不好了——宁远伯他,他回来了!!!”

    “子兴回来就回来了,你急什么急!?”

    可南平王妃明明自己更急,身子都开始轻颤,就连那小娃娃也觉出气氛不对,竟蓦得放声大哭起来,是如旧杆拉破二胡般的呕哑嘲哳

    “伯爷他!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身上脸上都带着血淋淋的伤,回来就直冲太极殿,王爷还在殿里议事,说,说——”

    “说什么!”

    冯令灿撑住榻沿才勉强稳住身形,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在她内心如沸火般腾腾燃烧

    也正如她所想:

    “太子欲借清君侧之名于平城起兵,反,反了!!”

    “三公子东平侯,也,也,也跟着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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