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早。

    北地的白梅还在傲霜斗雪的时候,吉州的油菜花早已漫遍乡野。

    风从几百里外的海上来。

    却带着浓重的油菜味。

    田桑一身褴褛粗衣。

    头发就用根竹枝简单挽起,已见油光。

    她眉头微拧,快步穿梭在浦苗乡的田埂上。

    两边是密密麻麻与她齐高的油菜花。

    风吹花落,新黄的花瓣粘了她一身。

    头顶不断有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

    比她还急。

    身后小跑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团脸小妮子。

    也是一身破烂。

    妮子身后,又跟了条全身黢黑的狗。

    上了官道。

    二人一狗搭了同乡的驴车进了安复县城。

    她们在县衙门前下了车。

    五日前,田桑刚穿来时,就是站在这里。

    那日她懵懂不知穿越事。

    将县衙当成了戒网瘾学校的场景办公室。

    把县令看作特训学校的老总。

    与其一通鸡同鸭讲后,就被判藐视公堂,辱蔑官威,打了十板。

    然后让衙役叉出了县衙。

    紧接着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她晕晕乎乎撞开了一家做竹编生意的柳姓夫妻的铺门。

    柳家夫妻看她穿得像个乞丐。

    但浓眉高鼻、粉口白牙,腰是腰臀是臀,生得着实不错。

    于是好心收留了她。

    就这样晕了五日。

    再醒来,她竟成了帮助县衙破获私卖人口大案的功臣。

    县令为了即将到期的官吏三年轮换政绩。

    即便她与案件无关,又四处查无此人。

    也并未追究田桑的来历。

    反而奖励她房产、户籍和田地,匆匆结案。

    而一直跟着她的那个团脸小妮子和黑狗就是大奖的赠品。

    小妮子叫柳丫。

    也就是那对柳姓夫妻的女儿。

    而那柳姓夫妻。

    正是拐卖大案的贼首。

    其实柳丫不姓柳。

    五岁时被柳家夫妻拐来隐藏身份的。

    从小虐待加PUA,早被折磨傻了。

    什么都不记得,傻乎乎的,害怕所有人。

    唯独只对她的狗和田桑笑。

    开局送房送地还带户口。

    房子,说是独栋。

    背靠山、前临水,大吉大利。

    然而,虽然她是这次破获人口拐卖案的灵魂。

    但那样的奖励,若是放到现代,那必是当官的都疯了。

    兴奋疯跑了一个时辰后,她果真发现了这件事的漏洞。

    没吃没喝不算。

    衣裳就身上这一套乞丐装。

    所谓独栋。

    其实就是柳贼夫妻在浦苗乡的据点。

    一幢三室没厅的茅草房。

    室是陋室,其中一室还是猪圈。

    没水没电没气没家具。

    地板也是纯天然黄土地。

    无敌山景嘛。

    后面的确有座山。

    是座除了竹子还是竹子的翠竹山。

    前边有水,水井里的水。

    但就算她跪在地上仰天长啸抱怨老天一句‘主角没背景没技能,NPC都还有个吃饭的手艺……’

    似乎也来不及了。

    这里是隋朝。

    念初中那会儿。

    她老汉辅导她功课时,每每着急上火,就拿自己的命数与隋朝那三十七年历史来作比喻。

    因此,隋王朝短命动荡,她比知道自己是男是女还清楚。

    于是再次醒来后,即刻就在心里草拟了个避世养老、荒野求生的计划。

    任凭俗世血流成河,她自山野逍遥度日。

    而一想到自己即将在古代开启荒野求生大冒险之旅。

    就兴奋得摩拳擦掌。

    她脑子里大概想到的是:小溪里叉鱼补充蛋白质,上树摘野果获得维生素,挽树藤飞檐走壁,孙悟空腰间的虎皮裙,马达加斯加里斑马马蒂制造的梦幻沙滩酒吧,又或许偶遇一匹头顶长角的白马,马上有位白衣翩翩俊少年,然后……

    而现在的人,虽然脑子进化得更先进了。

    但他们却断然不能像自己没进化的祖先那样适应自然。

    所以,田桑只能先运用她先进的大脑作周密的计划。

    而那些不正常的臆想,就是整个计划的催化剂。

    首先,她的计划是选址。

    这里是生产力严重落后的古代。

    上天下海都不成。

    唯有往深山老林里躲了。

    但她现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所以,她醒来直奔安复县衙,是找县令要地图的。

    顺便打听当朝局势。

    再临故地,心境大不同了。

    这里没有PM2.5,空气中也没那么多病毒。

    脑子里竟偶然迸发出一个妄念。

    若有根可以穿梭时空的管道连接古今,那隋朝的空气指定是个一本万利的大买卖。

    时下疏风朗日。

    眼见的一切都那么鲜活明亮。

    那日卖米糕的大姐没在,换成了卖菜的。

    挑篮里,春菜喜人。

    左框装的是荠菜和春韭。

    右框装的是野水芹。

    小时候在外婆家吃过,她都认得。

    并且敢拍胸脯保证,菜里没农药没激素没保鲜剂。

    这里人文古朴。

    屋檐错落重叠,色调多灰白。

    街道是掺杂了砂石的黄泥路。

    她第一次见有人驾着牛车。

    高她一头的牛从旁路过时,有一股淡甜的田泥青草味。

    最后,牛放了个响屁,摆尾离开。

    还有人盘腿骑驴。

    驴儿点头碎步,背上挂了麻布褡裢,装了满满的货物,一边走一边拉屎。

    街上行人,男的在头上包块幅巾,布衣麻履。

    也有长袍穿靴的,披件灰裘,打扮更讲究些,富态些。

    而女子,高矮胖瘦,多小袖青裙。

    偶有戴顶遮了半身,上露盖头的白纱围帽。

    行走间,女子身姿婀娜,白纱随风浮动,飘逸出尘。

    田桑忍不住想去探那白纱之下的绝世容颜。

    直到又一驾牛车从府衙门前路过打断了她。

    牛屁熏天。

    狗子跺着碎步,使劲摇头摆尾,冲牛叫两下。

    牛好像听懂了,‘哞’回了一声。

    田桑莞尔一笑,“有钱了,我也养一头!”

    见到县令时,他正在吃早饭。

    县令叫姚颂,是个小眼大嘴的中年胖大叔。

    一个抠搜的懒官。

    他个头不高,圆脸,不笑的样子很搞笑。

    田桑记仇,气他打了自己十板。

    又或许猜到些县令那般安置她的目的。

    于是领着丫头直接坐到食几边,拿起胡饼就啃。

    伺候的下人过来拦。

    田桑立刻从怀里掏出县衙给的嘉奖令。

    一巴掌拍到案上。

    嘴里叼着饼,又起身撅起屁股指给姚颂看。

    姚颂无言以对,将伺候的下人打发了。

    朝食是胡饼、羹臛和酱瓜菜。

    他抠搜,但从不亏待自己的五脏庙。

    这碗羹臛大有来头。

    是用今早刚从东边运来的海鲈现熬的。

    佐以芹菜碎,馥郁鲜甜,姚颂独爱。

    二人一狗将县令的早饭吃得一干二净。

    姚颂一脸嫌弃看着她们。

    退到一边,深感无力。

    他看田桑那一身狼狈,大概知道她的来意。

    心里更装着九九,并不因为田桑的低贱身份和她撕破脸。

    于是说些财政吃紧的官话欲打发她。

    “地图你这儿有吧,拿出来我看看。”田桑突兀道。

    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底气。

    分明是个古穿的农村路人甲,就敢跟一县之主那般讲话。

    姚颂哑口愣住。

    心中窃喜于她没一开口就要钱。

    然后端着官威命县丞去取。

    姚颂只想赶快送走这尊神。

    以免影响三年的官员轮换升调。

    毕竟,在这次历时近一年的重大私卖人口案里,他政绩卓著。

    地图拿来了,是纸制的。

    田桑眼不错的盯着地图。

    着急嗦完最后一口鲈鱼羹。

    想腾出食几铺图。

    干脆将碗盘悉数交给县丞。

    县丞气恼,被姚颂一通安抚过后,抱着碗愤然离开。

    “这是什么?”

    田桑指着图上的一条黑色粗线问姚颂。

    还没等姚颂答话。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路呢,都有哪些山,这个字念什么,我们现在在哪儿……’

    田桑似乎一次性问完了她所有的问题。

    然后就歪颗丸子头瞪大双眼盯着姚颂等他回话。

    姚颂欲答,蒙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双手垂握。

    眼神在地图和田桑那双大眼间来回走几遍。

    思忖半晌,道:“那些黑线上粗下细乃是江河,聚合的绿线是山,方框是县,圈儿代表乡里……”

    姚颂耐心的解释了图上的标识。

    最后指着地图上其中一个带字儿的烟头大小的圈儿对田桑说:“这个,就是吉州下辖,本官治下安复县了!”

    闹半天,她现在就在这个圈里。

    图上也没条路,只有各处的相对方位。

    “还有其它图吗?”田桑问。

    姚颂笑笑,“有啊!”遂指着旁边木箱里盛放的纸卷,道:“有水利图、林田分布图,街市分布图,你要看哪样?”

    田桑喉哽,眨巴眼,道:“整个隋朝的,更详细的,有山,有水,有路的图,你这儿有吗?”

    姚颂拄着下巴想了想,答:“那就应该是军事堪舆图了,包含整个大隋的,刺史府或许有,大兴城里的那些上柱国将军家应该有,兵部肯定有!”

    “那你带我去找啊!”田桑猴急。

    姚颂叉手环抱,心中万马奔腾,脸却淡然,“要杀头,不去!”

    田桑这才反应过来,垂眉耷眼,默不作声了。

    暗想一阵。

    图暂时拿不到,万事银钱开道。

    那就先从钱开始吧。

    于是从怀里抽出县衙奖励的那张户籍摆到姚颂面前,说:“这个户口还你,换成你们这儿的钱就好!”

    毕竟这东西若放到现代某些大城市,也算有价无市。

    县丞不知何时回来站到了姚颂身后。

    他看田桑一个下民竟如此乖张,就想上前教训一番。

    又被姚颂拦下。

    田桑有些神叨,扒拉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

    眼仁空瞟,盘算着什么。

    突然转头问一句:“今年是哪一年?”

    姚颂小心答:“仁,寿二年!”

    “那杨坚还有两年可活,两年……不知道时间够不够,到时候杨广即位,杨谅又要反……”

    田桑自顾说话,继续拨指掐算。

    姚颂不自觉的全身瘫软,顺腿跪坐到田桑对面强装镇定。

    “能换钱吗?”田桑看眼户籍抽空一问。

    姚颂赔笑道:“不能,吧!”

    “但是,”姚颂又立刻坐起,装得一本正经,“我有另外的办法可解女郎之烦忧!”

    接着姚颂就将这次人口私卖案中,孙晟利用她,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救下心上人的事和盘托出。

    孙晟刚及弱冠。

    是浦苗乡大户,孙家嫡长子。

    是那日田桑在县衙挨了打还不忘调戏一句‘帅哥加个微信’的人。

    既是旧相识,田桑心领神会。

    离开时,姚颂亲自去县衙门口相送。

    还将自己的车派给田桑。

    另写了封信,让田桑带给孙晟。

    说他见到信就会给钱了。

    “狗也能坐县令的车!”县丞遥望牛车,怔住感叹。

    待田桑一行消失在街尾。

    姚颂的双手即刻抖起来,“方才,她说那谁,那啥的事,你可听真切了?”

    县丞扶着姚颂,不敢吱声,紧闭嘴巴,左看右看,谨慎点了个头。

    “我,那任期还有多久满呐?”姚颂说话都有些哆嗦了。

    “尚有十八日期满,最迟下月,吏部的调令就该下来了。”

    “那小女郎,要不是脑子有病,要不就是……总之,调令下达之前,可别再出什么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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