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车速,田桑着实不敢恭维。

    一路无话。

    只黑狗在车前车后忙探头。

    一见来往相错的同类就猛叫两声。

    狗臀摇得几近抽筋。

    整个一狗仗车势,十分招摇。

    安复县近期的谈资怕是都要着落在她们身上了。

    到达孙宅时,已是太阳西斜,残影余晖。

    乡里各家都陆续开始掌灯了。

    果然是大户。

    方圆一里只此一家。

    宅子坐北朝南,背靠青山,前临河水。

    四周全是郁郁葱葱的良田。

    从他家出来就是青石小路。

    道旁偶有铺天的樟树。

    路宽足够一辆牛车通过。

    宅子基台崇厚,白墙灰瓦。

    五寸高的门槛后双开的榆木大门比院墙还高。

    门外是一株老桂。

    桂叶葱郁,桂根拔壮张扬,就快要嵌进旁边的围墙了。

    树下有一块平坦的巨石。

    石下有新开的春兰,根肥叶茂。

    田桑仰得脖子都疼了。

    回首,两眼放光。

    她理了理头上那棵插了根竹枝的丸子头。

    又看看丫头的。

    觉得满意过后,面带微笑,轻轻叩响了大门。

    很快有个粗衣打扮的素头仆夫开门。

    见到田桑一行,仆夫讶于她们的装扮。

    但还是恭敬的朝她作了礼。

    “我找孙晟!”田桑粗粗的学着仆夫的样子抬个手道。

    丫头又埋着头,躲去了田桑身后。

    仆夫愣住,有些犹豫。

    田桑果断掏出姚颂给的信。

    “县令姚大人让我来的,给孙晟送信,交代要亲手交给他。”

    仆夫很老实,恭敬领她们进去了。

    暮色渐起。

    陆续有三两侍女仆夫走动,掌灯传膳。

    田桑跟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热情打了招呼。

    却并不在乎那些频频朝她投过来的怪异目光。

    反而这里的装饰景观让她眼前一亮。

    宅子里,古朴清爽,高堂明晃。

    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座看着像房子的莲纹石灯。

    白昼退去,院里渐渐被灰暗取代。

    石灯次第亮起,笼罩出一层暖黄微醺的薄暮。

    走过三折前廊,跨过一处青枫石景木拱桥。

    再经过一处池塘。

    就到了孙晟的院子。

    院门上写着听风二字。

    仆夫道明来意。

    将田桑一行交给了孙晟的贴身侍从。

    他叫未雨,是个眉眼清爽的小年轻。

    “是你们!”

    未雨认出了田桑。

    毕竟,他从县衙那日开始,就听主子指派,足足跟了她五个日夜。

    田桑将信交给未雨,随他进了听风苑。

    孙晟的院子看着质朴。

    一进院门,却别有洞天。

    地面是满铺的鹅卵石。

    院门处用两株连理桂作了门屏。

    桂叶团簇茂密,枝上挂满了紫青的桂子。

    没开花,辨不出是什么品种。

    桂根分散,爪子一般缠住一堆高低错落的灰白皮岩石,最后插入地下。

    树下土面平整,其上有苔,与石头、桂根衔接自然。

    活脱一个超大的落地盆景。

    两边紧贴院墙的是金杆的桂竹。

    沿路都有莲纹石灯。

    越过连理桂,就是孙晟的前院了。

    院里种了一棵参天的皂荚树。

    枝干粗壮,侧生了好些尖锐硬挺的大刺。

    眼下正是花期,鸟多虫子多。

    小花时有飘落。

    暂时看不清颜色,但满院清香。

    树下有缸莲,青石打的。

    缸身上也刻了莲花浮雕。

    缸里有红鱼。

    鱼儿频频露头,就等着树上的皂荚花落下来。

    有只团胖的灰雀轻巧的落到缸沿上。

    嘴里也叼了花。

    它一到,缸里的鱼就炸开了窝,争相往水面挤。

    就像嗷嗷待哺的幼鸟。

    而那胖雀,果真将嘴里的花扔到水里给鱼吃。

    田桑惊喜,“你家的胖鸟还挺聪明,知道将鱼喂肥了吃!”

    未雨此刻正走到那株皂荚树下。

    仰着脖子,举信恭敬说话。

    田桑这才发现,那株高壮的皂荚上错落挂了两盏重莲七彩花灯。

    灯下往东侧生的一根粗壮的枝干上躺了个人。

    影影绰绰,正是孙晟。

    他怀里抱个小坛,迷糊不省人事。

    应是喝了些酒。

    中衣的绳结松了,与外袍一起如瀑布垂坠在树干上。

    有点衣带渐宽,形容消散的妖娆感。

    孙晟胸腹袒露,就这么躺着闷一口。

    酒走七孔,他猛烈的呛咳几声,眼眶血红。

    酒瓶落地碎了。

    他也从丈高的树干上掉下来。

    没用内力护体,摔了一身疼。

    孙晟披头散发,肢体笨拙。

    被未雨搀扶着爬起来也是脚下不稳,东倒西歪。

    朦胧间,见一熟悉倩影从暗处挪步过来。

    他虚摸着眼,撇开未雨,踉跄奔过去。

    “云儿,你终于肯见我了!”

    突然‘啪’一声响。

    孙晟只觉脸颊火辣,身体随那力道转了向。

    这一下,酒醒了一半。

    “田桑,你干嘛打我家郎君啊!”

    未雨奔过来,看着自家主子,满眼心疼。

    “他要抱我,我不打他?”田桑很是淡定,歪头看过去,“这下该醒了,你可以把信给他了!”

    孙晟定神,猫腰转头朝田桑看去,顿时瞠目。

    埋头又见自己这身浮浪样,又觉羞愧。

    他利索关起衣袍。

    生冷说句‘未雨,我要更衣’的话。

    连滚带爬的奔进主屋。

    田桑一脸鄙视。

    趁孙晟离开的空挡,在他院里闲逛。

    丫头始终拉着田桑的衣角跟着她。

    狗子很兴奋,没闻到别狗的尿骚气。

    赶紧悄摸跑到那株连理桂下撒泡尿占领。

    田桑走着,无意间发现西侧墙角有个拉陶胚的转盘。

    靠墙摆了一架子待干的碗盏瓶罐。

    再有西南隅,靠墙搭了个草盖廊架。

    廊架下满墙的斗柜,分格放了草药。

    每一格都写了药名。

    地上放了一堆干柴火。

    估计也是晒干的草药。

    旁边有一平头长几,几上有个手舂的药碾,地上还有个大的。

    “他懂弓箭,会制瓷,还会用药!宝藏男孩儿啊!”

    田桑隐晦一笑。

    屋门再开时,孙晟已经束起长发,脚下踩双木屐,换了身常服。

    原是位秀雅公子。

    书生白面,尚有三分英气。

    他玉冠束发,素衣长衫,身姿挺拔,七尺有余。

    两人就那么四目相对。

    一个,凝眉淡然。

    另一个,眼直心馋。

    田桑只觉他脚踏清风,乘兴而来。

    那味道,有股清爽的旧书卷气带点微微的皂香。

    无疑是阳气的味道。

    “好一株乡村嫩草啊!”

    是她的小脑篡位,替大脑命令语言中枢,发出了这番感叹。

    孙晟走到树下的石几旁坐下。

    乜了田桑一眼,这才拿起县令的信来看。

    神情略有变化,看完信又恢复了平静。

    其实,姚颂的信里并没直接提及让孙晟给钱的话。

    他是认定田桑在看地图的时候,不怎么识字。

    所以才敢让田桑拿着信去找孙晟。

    信里叹田桑无依无靠可怜。

    但破案有功,请他代为照顾一二。

    又说她言行怪诞,要多多留意她。

    孙晟自然看懂了。

    整一页纸就地浓缩成了八个字:此女古怪,稳之,窥之。

    只因县里已连发十九起妙龄少女失踪案半年之久。

    县衙乃至州府都没半点线索。

    而孙晟的青梅竹马兼白月光楚云儿,也在其中。

    五日前,孙晟去县衙问案件进展。

    那是他第一次见田桑。

    她一来,莫名其妙挨顿打,就翻出了潜藏在县城的贼首。

    而田桑,居然四处查无此人。

    案子破得的确突兀古怪。

    但人证物证俱在,证据链条逻辑清晰。

    各处贼人也已抓捕归案,且对所犯罪行皆供认不讳。

    而县令将田桑推给孙晟,也是料定他是个正直坦率的热血青年。

    他们现在又是同乡。

    定然不会放任这样一个在大是大非上有诸多疑点的怪人危害乡里。

    最重要的,孙晟比他有钱。

    这时,院外有下人来送暮食。

    这两日,孙晟颓丧在家,连饭都由伙厨送到听风苑来。

    只因楚云儿自被救回后,就将自己反锁在自家屋里,不吃不喝,谁都不见。

    “你找我何事?”

    孙晟看都没看田桑,让未雨收了县令的信,自顾磨他的箭矢。

    “我用命救了你未婚妻,你就给个三五百两金子作为酬谢就好了!”

    “混说!我与云儿清清白白,是,是极要好的朋友,你休要毁她清誉!”

    方才被田桑看见他的囧态,又县令那封信。

    因此,他对田桑只有厌恶与鄙夷。

    他原想端着冷酷姿态,再说些刻薄话将她逼走。

    可田桑一开口,他就破功了。

    很显然,田桑对这个朝代的金钱没有概念。

    隋用五铢。

    乡间百姓生活水平低。

    小小的浦苗乡,银尚且罕有流通,更何况金,还三五百两。

    孙家在安复县算是大户。

    三十年的经商存蓄,如今户房里也只藏了千金。

    即便如此,他也守着君子涵养。

    愣是把那口气吞下去,咬牙回了两个字:“没钱!”

    只因田桑的话,从逻辑上讲没毛病。

    他只是单纯不想理会她。

    但又不得不尊县令的指示稳住她。

    孙晟起身欲走,田桑叫住他,“怎么会呢?姚大人说你家很有钱呐!”

    孙晟喉哽,拳头握得‘嘎嘣’响。

    顿了顿,没理会,继续走。

    田桑看他不接招,眼珠子上蹿下跳。

    情急道:“那,那我给你算个命呗,有些大事我算得可准了,能帮你趋吉避凶,那时你再给钱,如何?”

    孙晟住脚,眼里闪过一刹凶光。

    淡然转身,却看到田桑领着那丫头和她的狗正在分吃他的暮食。

    他咬咬牙,极力再忍。

    走到田桑近前,冷笑一声,“好啊,那就算算,若真准,吾便奉上真金白银又有何妨!”

    这就到一个从现代文明穿越而来的时空BUG闪瞎古人眼的郑重时刻。

    田桑用袖子草草擦完嘴,有些鬼祟。

    四下看看,随后招呼孙晟过来咬耳朵。

    孙晟嫌她臭。

    近她三尺他都头皮发麻。

    但为了待会儿戳穿她的快感,他只好半将半就。

    “你家皇帝还有两年就死了,到时杨广即位,谅王反叛,要打仗,接二连三的打仗,你就去投靠李渊……”

    孙晟蒙了,出了一身的冷汗,瞪大眼愣在那里。

    山风竹林过,卷起一两青。

    一片翠绿的竹叶随风而起,轻轻落在他头顶。

    他猛一惊醒,面目惊恐。

    当即上去使劲捂住田桑的嘴。

    东看西看,特地压低声音,愤然指责道:“你是算命还是索命啊?这话你都敢说!要死死远些,莫要连累旁人!”

    田桑口鼻被堵,极力扒拉孙晟的手。

    窒息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

    孙晟这才反应过来,松开她。

    紧接着拖牲口似的,将她摔到皂荚树干上。

    顺手拿起箭矢抵近田桑的喉咙。

    “说!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奸细,敢到这里散布谣言,蛊惑人心!”

    田桑吓了一跳,盯着颈下那柄精光闪亮的箭头。

    鬼使神差,她竟探根手指去碰那箭刃。

    一眨眼的功夫,手指头给划了条小口子,血珠直冒。

    “妈呀,真箭!”

    孙晟完全看不懂她。

    猜测这个人不是心大脑萎缩就是朝中某位大人物的姬妾。

    偶然偷听到些机密,灭口不成逃出来的。

    亦或是别国奸细……

    他再次紧逼,神情异常严肃,“说!”

    “说什么?”田桑举起手来投降。

    “五日前,在县衙公堂,你百般的胡搅蛮缠,逼着县令打了十板,还特意引起我的注意!”

    田桑眨巴眼。

    “上了街,你晕晕乎乎,那么巧就撞开一家做竹编生意的铺门,又那么巧,经营那家铺子的柳姓夫妻就是绑架大案的贼首,还是那么巧,他们在安复县唯一的据点就在我浦苗乡翠竹山南!”

    “最重要的一点,你是何人?来自哪里?为什么四处都查不到你半点消息?”

    田桑沉默了,皱眉盯着孙晟,满眼都是内心戏。

    ‘我有必要告诉他吗?若说了,他会信吗?算了,我都不信……’

    最后,她吞吞吐吐憋出一句半真半调戏的话:“我穿越来的,是血统纯正的中国人,重庆的,我们是一个祖宗,不是什么奸细,你,信吗?”

    田桑为表诚心,还说了方言。

    孙晟无语。

    心想,她浑身疑点重重。

    又或许是脑子受过伤……

    暂且让人盯紧些,待时机一到就报官抓人。

    最后,让未雨将她轰了出去。

    并责令以后不准她进孙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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