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集,万人空巷。

    旌南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临时架起的摊位如一副画卷,铺陈过崔绣娘家外的街道。

    端木府的府兵夹杂在在赶集的人群中,如同一叶扁舟。

    徐老板放下扫帚,伫立在原地,视线从窗明几净的家中,移到还未破晓的青灰色天空上,一言不发地将门窗关好,带上新买的长刀,敲开了崔绣娘的家门。

    “小褚道长今日感觉如何?”

    “好多了,多谢徐老板。”

    “哎呀。”徐老板揪上褚爻的脸蛋,“都说了不用谢、不用谢。”

    “唔。”

    徐老板快速搓了两下褚爻的脸蛋,在被她打开之前缩回双手。

    “你们帮过我们,帮过旌南城的百姓,我们还没来得及谢恩,怎能让恩人道谢?”

    褚爻顿住,随即陷入良久的沉默。

    她帮过旌南城的百姓吗?

    没有。

    旌南城百姓眼中的援手,于她而言,仅是一场交易。

    徐老板接着道:“今日我送你们出城。”

    崔绣娘惊奇道:“可以啊老徐,这都有门路?”

    “去去去。”徐老板摆手,“什么老徐,都把我叫老了。”

    崔绣娘白她一眼。

    褚爻问:“徐老板要用什么办法送我们出城?”

    徐老板垂眸,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附近的道观底下有条被掩埋的地道,我找人连夜将它挖通了。”

    端木姝诧异:“姎竟从未听说过地道之事。”

    徐老板笑道:“百姓们修宫观修疯了,挖条地道当消遣不是?”

    崔绣娘拿出两件黑色斗篷,分别给褚爻和端木姝披上,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茱萸暗纹,为她们系好绳子。

    “走吧。”

    她留在门内,眼中是如水般的平静。

    但端木姝与她四目相对时,心底又无端升起一种错觉——她似被卷入风暴中巨大的漩涡。

    端木姝读不懂她眼里是什么,收回目光,踏出门槛。

    褚爻站在门外,最后一次回头。

    盲人的世界里空无一物,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再也留不住。

    徐老板又看了一眼天色,“出城时,大抵可以赶上今日的曙光吧。”

    褚爻在巷道里不停穿梭,集市中的喧嚣时远时近,可她一直在走一条坦途。

    在耳边的叫卖声又一次扩大时,褚爻停下脚步。

    端木姝正疑惑褚爻为何不走之时,听她问:“徐老板,还没到吗?”

    端木姝这才从七拐八拐的巷道中回神,却见此处仰天可观城楼。

    她努力回想那些宫观的位置,“这里修过道观吗?”

    “诶,小心!”

    集市里某个摊位突然倒塌,莲藕散了一地,骨碌碌地滚到了城门尉脚下。

    “抱歉,抱歉。”

    摊主一边道歉,一边推着箱子沿路捡回莲藕。

    好心的路人与离得近的摊主们也施以援手。

    摊主捡起城门尉脚边,比自己手臂还粗的两节莲藕,回头把它放进筐里时,见到在巷道口露出身形的徐老板。

    他猛然回头,硬邦邦的莲藕砸在人脑上,不亚于磐石。

    “嘭!”

    城门尉眼冒金星,昏昏沉沉地找不到腰侧的刀。

    摊主替他找到了这把刀,并送进他的胸膛。

    聚集在附近的百姓像是接收到了特定的指令,将手中之物狠狠砸向离自己最近的府兵和守卫,夺刃杀人。

    随后,摊主的胸膛也被守卫的长剑贯穿。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嘶声大喊。

    “杀了他们,开城门——”

    喊杀声撞进褚爻耳中,止不住的颤音自唇间溢出:“……没有地道。”

    她从来没有想过以这样的方式出城。

    这样惨烈的、悲壮的厮杀。

    徐老板露出一个苦笑,“抱歉,没想骗你们的。”

    端木姝跑出巷道,见到已经攀上门闩的一只手,这只手最终成为断手飞离,又有人前赴后继,抽掉这根浴血的门闩。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徐老板望着向城门奔涌的旌南城百姓,轻声道:“大家都是自愿的,就像你们做的那样。”

    端木姝不住摇头,“怎么能一样呢?这怎么能一样呢?”

    她做的那些,怎敢叫百姓们以躯命相报?

    徐老板将褚爻也拉出狭窄的巷道,“走吧,别回头。”

    褚爻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翻腾的情绪,哽咽着说:“不……我……”

    一股没来由的胆怯将未尽的话语截断,褚爻握紧双拳,手臂因过于用力而颤抖。

    她说:“我……受之有愧。”

    徐老板看着褚爻灰蒙蒙的眼睛,轻声道:“那……请小褚道长逃出生天以后,记得回来,解旌南之苦。”

    “好。”褚爻重复:“好。”

    徐老板没能因褚爻的承诺而露出轻松的神色,反倒怅然地叹气,“一想到要拜托你们两个年轻人来完成我们十几年都办不到事,就觉得……自己真是无能啊。”

    有人牵来一匹马,交给徐老板后,又回身奔赴战场。

    “逃犯在那边!抓住她们!”

    徐老板拔出长刀,“上马!”

    褚爻翻身上马,端木姝慢了一步,为躲避府兵的攻击摔倒在地。

    “啊!”

    褚爻朝她伸手,“端木姝!”

    “刺啦!”

    徐老板挡在端木姝身后,府兵一剑划破她的脊背,剑尖带出的血甚至溅到了褚爻手上。

    端木姝伸手想去抓她,被褚爻一把捞上马背。

    “徐老板!”

    徐老板一刀斩了最接近褚爻两人的府兵,感受到身后凌厉的剑风,没有回头。

    “走!”

    “你个天杀的,差点晚了一步!”

    崔绣娘突然出现,为她挡下致命一击。

    徐老板来不及震惊,一刀拍在马屁上,“走!”

    沉重的刺耳声响起,百姓们拼命去拉城门,挣出一丝生机。

    端木姝急急拉住缰绳,控制马匹的方向。

    褚爻听见两道熟悉的声音在厮杀中逐渐远去。

    “早知道你知道了……老娘昨天还逞什么英雄?

    “谁叫你逞英雄了?”

    “我当时想,绣娘的手怎么能受伤?”徐老板看向崔绣娘手上的新伤,恨恨道:“当时就该在你手上划那一刀!”

    ……

    百姓与敌人双双出现在马匹前进的道路上,在杀声中同归于尽,以血肉之躯再铺一条坦路。

    可这条路上,除了尸体,还有未亡之人。

    端木姝看着他们,竟迟疑起来。

    百姓也看到了马上的两人,扑着守卫倒地大喊:“走!不要停!”

    褚爻狠狠咬了一口嘴里的肉,忍住汹涌的泪意,越过端木姝握上缰绳,力道大的骨节都发白。

    褚爻嘶声道:“走!”

    马蹄踏过鲜活的躯体奔向前路,身后不断传来人体倒地之声。

    褚爻只觉所有感官都埋没进凛冽的风里,而风中有千百声嘶吼在呼啸。

    天上地下,东南西北,每一个方向都有同样的声音奔涌而来,消磨不尽。

    “走!!”

    铁蹄踏过的百姓奄奄一息,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他们竭力转向城外的方向,在鲜血中绽开一抹笑。

    璀璨的朝阳在他们背后缓缓升起,如同烈火加身。

    被烈火彻底吞噬之前,他们仍在说:“走……”

    褚爻不敢去想,她在走一条怎样的血路。

    城门被拉开一个可供马匹穿过的宽度,褚爻与端木姝奔驰出城。

    那些人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声音融于风中,他们合上双眼,死于朝阳升起时。

    而褚爻叫不出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昔求斗粟今蹈火,

    布衣赴此身,

    青史无留名。

    “关城门——!”

    再度响起的隆隆声响阻隔了城中厮杀。

    百姓们竭力推上城门,为她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褚爻不敢停下。

    泣血声犹似在耳,褚爻哽着一口气不断地往前奔,直至马儿力竭,瘫倒在地。

    失衡的第一时间,褚爻想,她该用轻功飞下马背。

    但她什么也没做,任由自己摔倒在地。

    褚爻闻到泥土的香气,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躺,期冀它们带走身上的腥气。

    端木姝起身拽马,但它实在太累,怎么哄也不肯跟她们走。

    褚爻听到马儿无力的叫声,坐起来摸了摸它的头,“算了,把它放在这吧。”

    它实在不走,端木姝也只得放弃,“姐姐,那接下来怎么走?”

    “不要走官道,路上替我注意一下,有没有长些的树枝,捡了给我。”

    褚爻跟着端木姝走了一会,补充道:“留意四周,天黑前要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姐姐,这附近有好些宫观。”

    褚爻否决:“太容易被找到了。”

    她们不仅不能去这些宫观里过夜,还要避开它们走。

    端木姝瞥到一根约有五尺长的树枝,很适合给褚爻做盲杖,但她刚碰到树枝,就有一股大力将其抽走。

    但对面是个干瘦的小孩,端木姝没怎么费力,就将树枝拽了回来。

    小孩愤怒地盯着端木姝,没有说话。

    端木姝也不管他,走向褚爻,“姐姐,找到了。”

    树枝到了褚爻手上,林间忽然响起一股急促的沙沙声。

    褚爻挽了个剑花,点刺抵住向她们撞来的小孩,横着树枝抽了他一下,小孩吃痛出声。

    褚爻挑眉,“小孩?”

    端木姝道:“他想抢树枝。”

    “我先看到的!”

    “姎先拿到的。”

    不等褚爻打断俩小孩吵架,一名妇人又出现在此。

    “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拾柴!”

    小孩瞪着褚爻和端木姝,“她们抢我的柴火!”

    妇人皱眉,走近了见到端木姝,反手拍了那小孩的脑袋一下。

    “说什么呢?这是姝女公子,忘记以前都是谁施粥给我们喝了?”

    她转头道:“城内发生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姝女公子若不嫌弃,先到我们营地歇一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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