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白烟缭绕,一群人叠在一起,见不到火光。

    褚爻和端木姝抵达时,带来一股凉风,吹散了些许白烟,露出干枯的大树与微黄的草地。

    以及衣衫褴褛的流民。

    他们在火堆的噼啪声中转身,直勾勾地盯着两名来到营地的陌生人。

    褚爻感到数股瘆人的目光,随后端木姝握紧了她的手,不断地往身边挤。

    等褚爻和端木姝走过这些流民身旁时,他们收回视线,等着锅中的水沸腾,继而分食那只能见到几片菜叶的晚膳。

    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人说话。

    妇人将她们带到营地的最角落,此处无人,只有一颗大树与一面断壁。

    “饿了吧?将行囊卸下,来同大家一起吃饭吧。”

    端木姝想到他们吃的东西就直摇头,“我们带……”

    褚爻当即打断她:“多谢,我们不饿。”

    “……也好。”妇人的视线从她们的行囊转移到斗篷上,“你们跟着我们一起走吧,躲在流民堆里,很难被人发现的,只是你们这打扮恐怕要换一身。”

    褚爻不为所动,冷冷道:“知道了。”

    妇人也像方才那些流民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们,见她们久无动作,才若无其事地离去。

    端木姝也察觉到异常,小声问褚爻:“姐姐,她怎么……不太对劲?”

    褚爻不置可否,来这里之前她就有不太好的预感,城外的流民和城内的百姓可不一样。

    但野外扎堆总好过落单。

    褚爻拿树枝在附近敲敲打打,记住地形,拉着端木姝到了断壁后远离流民的一侧。

    “一会吃东西的时候藏着点,不要告诉别人你有粮食。”

    “姎从前也救济过他们,应该不至于来抢我们的粮食吧?”

    端木姝越说声音越小,直至不再说话。

    “自身难保的时候,就别想着去赌人心了。”褚爻靠墙坐下,将树枝横放在身前,警告道:“你现在犯傻,拖累的可不止你一人。”

    端木姝不禁拢了拢衣衫,安慰自己道:“兴许她真的只是好心提醒我们……”

    褚爻懒得理她,只说:“今晚别睡,天一亮就走。”

    两人在沉默中等待天黑,但一颗石子突然砸中断壁,打破寂静。

    端木姝看着从自己肩头滚落的石子,愣了一瞬,回头见一群小孩呲牙咧嘴地朝她们笑。

    端木姝咬牙扑到褚爻身上,石子砸落的沉闷声与端木姝吃痛发出的呜咽一并响起。

    褚爻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在做什么,摸到一块飞石,和着符箓一并掷出。

    天空中顿现一片砂石,下如密雨。

    褚爻没有因为听到稚嫩童声发出的惨叫而放过他们,夹着一张符箓起身,“喜欢砸?那就砸个够。”

    端木姝红着眼眶站起,拽了下褚爻的袖子,“只是群孩子,要不算了吧……”

    那群小孩半句话不说,趁此机会一溜烟地跑了。

    而其余流民始终没有对此处的动静投以半分注意。

    “算了?”褚爻的语气中难掩讽刺,“你放走端木川的时候,也是这样轻飘飘地说一句‘算了’吗?”

    端木姝抱膝蹲下,隔了许久才说:“是姎对不起他。那场火……”

    “行了,我不想听。”

    端木姝抿唇,脑袋可怜兮兮地耷在膝头。

    火声渐熄,守夜的人打了个哈欠,拿起树枝拨了两下火堆,添上柴火,噼啪声又重新响起。

    褚爻一直数着时间,现在大抵是后半夜了,而端木姝已经点着点着脑袋,点到了她的肩上。

    极轻的脚步声在深夜响起,每次发出细微声响,都要在原地停上一瞬,才会继续迈步。

    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朝这处角落走来。

    意识到这一点,褚爻放缓呼吸,装作熟睡的样子,右手悄悄按在树枝上。

    来人停留了一会,往回走时不再掩藏自己的脚步声。

    “就说她们睡着了吧,瞧你小心的。”

    “姝女公子从前待我们也不薄……”

    “一碗粥值几个钱,你难道想做一辈子的流民?”

    “小声点!别把她们吵醒了,明天一早就去找端木府的人。”

    褚爻想,她或许该庆幸,这些人准备等到早上再动手。

    褚爻掐着时间摇醒端木姝,捂住她的嘴,在她掌心写:“他们通知了端木府,走。”

    端木姝蓦地睁大眼,回头看去,与正眯着眼伸懒腰的流民对上视线。

    她心中一惊,拉起褚爻狂奔。

    流民眼中出现渐远的两个身影,大脑却还没反应过来。

    他抹了把脸,忽然一个激灵,“她们跑了!”

    “嘶,端木姝!”

    端木姝只顾着往前跑,没留给褚爻足够的身位,导致她撞到半边肩膀。

    “抓住她们!”

    “快走!”

    褚爻朝后扔了一张符箓,空中突兀地扬起沙尘,挡住流民的视线。

    “咳咳……哪来的沙?!”

    “是符箓!那个女人会法术!”

    提起法术,他们只能想到天师。

    “天师?”

    提到这两个字,流民更加疯狂地扑向褚爻,癫狂地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吧!求您救救我们!”

    可褚爻与端木姝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为什么不救我们?只需要随意施舍几个法术就没有饥荒了,就不会有人沦落为流民了!为什么不救我们?!”

    褚爻心中戾气横生,咬得嘴里出血才勉强镇定。

    两人又跑出一段距离,体力渐渐不支,流民却撑着一口气扑了上来,将褚爻的斗篷与外袍一齐拽住。

    “刺啦!”端木姝一刀将其划破,只留两片布料落在原地。

    与此同时,褚爻拔出短刀,回身送他归西。

    流民没有武器,只会用最原始的方法扑上来撕扯,褚爻右手横在身前,左手握刀,再杀一人。

    流民左右夹击,锢住端木姝的手臂,去抠她手里的刀。

    “喝啊——”

    有人举着一块大石冲向褚爻,正巧端木姝也在唤她:“姐姐,帮我!”

    流民一惊,回头与扑向褚爻的其余人对上视线,双方都不见褚爻踪迹。

    “端木姝!”

    褚爻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端木姝去寻她的位置,竭力将流民推向褚爻的落点。

    流民还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刀抹了脖子。

    右手束缚消失的一瞬间,端木姝刺中左侧的流民。

    褚爻捅了那举着石头的流民一刀,他双手脱力,眼见着巨石就要砸下,端木姝急急拉着褚爻后撤。

    又有流民冲上来抓住褚爻的手,用力调转刀尖,直指褚爻。

    褚爻竭力稳住手臂,伤口崩裂溢血,流民很快发现这一点,猛地扣住她的手臂,手指几乎嵌入伤口里。

    褚爻在钻心的痛楚中感到一股诡异的平静,她笑着松开短刀,流民一惊,立刻松手去接,褚爻一脚揣在其胸膛,换右手接了短刀,倒翻落地。

    褚爻踉跄几步,胡乱地摸到一颗树才稳住身形。

    她屏住呼吸去听在场众人的脚步声,分散单清晰,且没有由远渐近的脚步声。

    褚爻舔了舔嘴唇,再确定一遍:“还剩多少人?”

    “九……”端木姝大致晃了一眼,又捅死一个流民,“八人!”

    “杀。”

    最后死在褚爻手里的流民是一位妇人,她死前都还在质问:“为什么不救我们,为什么不肯救我们?!”

    “娘!!”

    悲痛欲绝的声音回荡在林间,端木姝抬眸就见昨天的小孩顶着脑袋撞来,她反手握刀,将小孩推得跌坐在地。

    “啊!!”小孩爬向妇人的尸体,“娘,娘!”

    褚爻甩了甩刀上的血,朝小孩走去。

    端木姝一把拉住她,“姐姐,算了吧,他……啊!”

    小孩从地上弹起,趁端木姝不备,撞掉她手中的短刀并迅速捡起,狠狠刺向褚爻。

    大抵是错觉,刀尖刺入腹部的那一瞬,他竟见褚爻笑了一下。

    褚爻干脆地掰断了他的手腕,令他的哀嚎夭折在被掐住的咽喉中。

    “咳……”褚爻没将这口血咳出来,“端木姝……”

    端木姝慌忙去扶她,手里却被塞进一把短刀。

    端木姝看着手里这把刀,脑子发懵,褚爻则牢牢握住她的手,将这把刀送进孩童的胸膛。

    “嗤!”

    端木姝挣扎着想要脱身,被褚爻用更大的力气攥住。

    褚爻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端木姝的手送进第二刀,将一切彻底结束。

    “啊!!”

    褚爻听着端木姝的尖叫,又在心里对失明的双眼叹了口气——真想看看她现在惊惶的样子。

    褚爻施舍般地松手,“收起你那点可怜的、没用的仁慈。”

    端木姝没听见褚爻后一句在说什么,她眼前密布着刺目的血迹,耳中充斥着嘲弄的笑意。

    嘲弄、不屑、快意,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端木姝尖叫着抱头蹲下,直到脚步声响起。

    褚爻在尸体上擦干刀上的血迹,一言不发地独自离去。

    “姐姐?”

    没有回应、没有回头,甚至连一瞬的停顿都没有。

    端木姝踉跄着扑向褚爻,死死拽住那件她也有的斗篷,颤音中溢出无尽惶恐:“你要丢下姎一个人吗?”

    理智来说,褚爻实在不该丢下端木姝,或者说丢掉这双眼睛,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愿再想。

    斗篷层层叠叠地落地,端木姝一颗心径直落到谷底。

    “你凭什么走?凭什么走!”

    她猛地上前抱住褚爻的腿。

    “你在笑什么?笑姎自不量力,愚昧无知,还是笑……终于要甩掉姎这个累赘?”

    端木姝去拽褚爻的手,被她毫不留情的打开。

    褚爻侧身时,端木姝又望进了那双平静的眼里。

    她刻意忘却,盲人的眼里永远是一潭死水。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你可以从千万条路中选出最正确的,你永远都有办法!

    “你会轻功、会法术,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师,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是!”

    “我不是。”

    褚爻终于有了反应,她俯身提着端木姝的衣领往上拽,咽下一口又一口上涌的鲜血,倒流的血液长出锋刃,将她伤得千疮百孔。

    褚爻在剜心的剧痛与汹涌的郁气中,再扯下一块骨肉。

    “我、不、是!”

    褚爻说完,顿时失去浑身力气,她撕咬着嘴里的肉,借这股痛意重新站起,竭力拖着自己往前走。

    端木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绝望地想要留住褚爻,却又只得胆怯地远远坠在她身后。

    褚爻走得很慢,步履却稳得如同武者。

    端木姝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默默地跟了她许久,眼见褚爻要走上一条崎岖的山路,不由出声提醒道:“姐姐,右边好走些。”

    褚爻冷静地转向,循着水声找到一条溪流。

    褚爻将手浸入水中,随着鲜血一点一点地被流水冲刷,她也在泠泠溪水中逐渐冷却。

    但她还是觉得不够,又或是贪恋溪水的安抚,整张脸都埋进水里。

    褚爻在窒闷中想前路,想明天。

    想旌南的百姓,想今晚能在哪安全过夜,想端木府是否已经从流民处得到了自己的行踪。

    想星阁。

    想……

    季知禅。

    想一万遍,想到没有感觉。

    端木姝迟迟不见褚爻起身,上前查看她的情况,却怎么也迈不动脚。

    “唔,唔!”

    端木姝被人捂住嘴禁锢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褚爻被利刃贯穿,颓然倒在原地,溅起的水花和滴落的鲜血一齐浇灌溪边的土地。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一根弦,或是一根稻草。

    “褚爻!!”

    端木姝拼命挣脱桎梏,泪水夺眶而出,又一次被抓住时,她见到了一张脸——

    端木川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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