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风铎叮咚作响,与清越环佩声交叠。

    江旻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倒霉。

    他走南门出城,本想经由麻城抵达景阳,不料遇见山石滚落导致封路,改道鲁阳,又遇见山林失火。

    江旻将马车停在一座道观旁,未至观内,就有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我想睡一会。”

    江旻走上台阶,抬眼就望到了一个的熟悉背影。

    “只是,睡一会。”

    虚弱的声音随着她的身体一起落下,像冬日里纷纷扬扬洒下的大雪,无声无息之间,就给天地万物凝了雾凇。

    江旻咬牙驱散寒冷,快步走进正殿,手指还未碰到她的肩膀,就在银月下见了血。

    季知禅搂紧褚爻,枪尖直指江旻,满脸煞气。

    “破军?!”

    江旻甫一对上这张修罗脸,银针脱手而出,竟与银枪平分秋色。

    季知禅调动真气,一枪扫开银针,后背发出噼啪裂响,剧痛蚕食气力,季知禅只得杵着枪杆跪在地上,怀中的人因其倾倒的身体朝外露出半张脸。

    江旻瞳孔骤缩,几乎因为眼前之人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而不敢相认,“……若筠?”

    他还没碰到褚爻,又被银枪阻隔了前路。

    江旻眼神一厉,甩出两枚银针,银针被长枪挡开,在空中绕了一圈,与江旻再度掷出的三枚银针汇合,直指季知禅。

    “哐当”声接连响起。

    一是武器相撞,二是长枪落地。

    季知禅指尖颤抖,竟连枪都握不住了。

    江旻推着褚爻的肩膀唤道:“若筠,若筠!”

    季知禅挡开江旻,揽着褚爻往怀里摁,死不松手。

    江旻见此,一时想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打着商量道:“你先撒手,让我看看她的伤。”

    季知禅话都不答,抱着褚爻别过身去。

    江旻气急,一边把季知禅往外扒,一边去扯褚爻。

    季知禅毫不相让。

    “咳咳,不是说睡一会吗……”

    褚爻是在一阵喧闹和拉扯中醒来的,她难受地往季知禅怀里蹭了蹭,就听见左右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阿爻。”

    “若筠。”

    褚爻顿了顿,心虚地止住睁眼的动作,却又放松地展开眉头。

    “咳,咳。”褚爻握住季知禅的手,伸到江旻面前晃了晃:“江鸣谦,救一下啊……”

    江旻震惊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褚爻的手无力垂落,当真陷入了昏迷。

    江旻简单地探了一下褚爻的脉搏,确认她一时半会死不了后,又皱着眉扫过这座铺满灰尘的正殿,将怎么也不肯放手的季知禅打晕了带走。

    ——

    “衍之……”

    褚爻醒来觉得周身空荡荡的,伸手往外侧摸索,手背却忽然被打了一下。

    江旻没好气道:“找什么呢?褚爻,你……”

    他还没来得及数落褚爻破碎的经脉一事,就见尚未完全清醒的褚爻睁开眼睛。

    曾经夺目的宝石失去光彩,只留下晦暗的阴影。

    江旻喉中哽咽,双眼朦胧,一瞬之间,仿佛将失声与失明都体验个遍。

    “眼睛……眼睛是怎么回事?”

    褚爻瞬间清醒,在江旻的手指碰到眼睛的一瞬间往床榻内侧滚。

    “你躲什么?!”江旻立刻就来气了,“经脉怎么回事?别跟我说纤芥草还能让你经脉破碎!”

    江旻按在褚爻的寸口处,拽着手腕往外拖,“说话!”

    “嗯,说了。”

    江旻甩袖就走。

    “回来。”

    江旻竖起耳朵。

    “季衍之。”褚爻咳了一声,“季知禅呢?”

    “什么季衍之、季知禅?”江旻危险地眯起眼,“你在说破军?”

    “嗯,破军。”

    久违地说出“破军”二字,褚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叫季知禅。”

    江旻像头一回见她似地上下打量,“褚爻,这不像你。”

    褚爻从榻上坐起,握拳抵在唇间。

    受伤后的近四个月里,实在是发生了很多事情,让她来不及审视自己。

    如今江旻一说,褚爻惊觉,她的确因季知禅改变太多。

    褚爻用舌尖一次又一次地磨过犬牙,磨了九次,直到室内的熏香都烧成心字。

    想他。

    原来短短百日,就可以让一个人在短暂的分离中,将思念煎成灰。

    江旻按住起身下榻的褚爻,“去哪?”

    褚爻弯起眉眼,“去找季知禅。”

    江旻被褚爻的笑容晃了一下,再回神,她已经稳步走向门口。

    碰见障碍物就绕开,遇见死路就转身,就算是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也似驾轻就熟,几乎没有一点磕绊。

    她好像已经习惯并接受了这样的日子。

    江旻叹了口气,绕到褚爻身前,环佩叮当,压过本就微弱的脚步声。

    “这边。”

    江旻见褚爻循声跟上,不再回头看她。

    季知禅脸朝外趴在床上,只有眼睛能动。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推门而入的江旻,在见到其身后的褚爻时,眼里的星辰瞬间亮起。

    “阿爻。”

    褚爻坐到榻边,摸了摸他的头发,“嗯。”

    然后她很快发现,平时早已主动贴上来的人,这会一动不动。

    褚爻忍笑戳了戳季知禅,还没去喊江旻,季知禅就先行告状:“他,点穴。”

    江旻将褚爻拉到床尾,施施然坐在她原本的位置,挡住季知禅的视线。

    褚爻问:“这样一直趴着会不会压迫到肺部?”

    “我能不注意?一个时辰前才给他换成这个姿势。”江旻不满道:“而且断骨还没完全接好,省的他出去乱跑。”

    “不会乱跑,只找阿爻。”

    江旻一噎,狠狠剜了季知禅一眼。

    褚爻又挪了一点回去,勾住季知禅的手指,也说:“我在这,他不会乱跑,解开吧。”

    “我是医师你是医师?”

    “我是少主,听我的。”

    江旻愣住,“你……!”

    他看了看听到这两个字没什么反应的季知禅,想起之前的回信,想必就是由季知禅代笔,很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住褚爻。

    褚爻能感到江旻在瞪她,也不怕江旻看不见,轻抬下颌,无声催促。

    江旻翻了个没人能看见的白眼,“解了也不能动。”

    “固定一下。”

    “固定什么固定?你不会以为拿几片破竹片绑在身上就能好了吧?”

    褚爻幽幽道:“那是我绑的。”

    她低落地抚上季知禅的脊背,“当时还没这么严重。”

    江旻挑眉,“那看起来不是很听话啊,还是别解了吧?”

    哪知褚爻更低落了。

    “也是因为我才受伤的。”褚爻点了点季知禅的后腰,“乖乖趴着。”

    季知禅感到一股酥麻沿着腰椎上下乱窜,只想立刻解了穴与褚爻相贴。

    “嗯,小狗听话。”

    “他他他——”

    江旻语无伦次地指着季知禅,回头见到褚爻嘴角勾起的笑容,大惊失色,赶忙将她挤开。

    江旻解了穴,季知禅果然趴着不动,只明目张胆地勾住褚爻的手。

    江旻去扯两人的手,没扯开,没话找话:“包扎固定得挺好的,在哪学的手法,不若教教我?”

    褚爻不为所动,“就是帮你抄的那些医书里写的,你也会,教什么教?”

    “褚爻。”江旻却突然气极反笑,一口气不带喘地说:“你管你往烈酒里放茶叶,骗我说是林长老新研究出来的、有酒香的茶,结果遇上当晚下雨,晾晒的草药没人收,害被我师傅罚抄一百遍医书这件事叫‘帮’?!”

    褚爻掩口失声,还不忘纠正道:“不是‘我’,是我、鸦青、俞劭、展秋、辛雪……”

    褚爻每说出一个名字,江旻的脸色就黑一分。

    就这还不够,褚爻继续火上浇油:“而且,怎么不是帮?叶长老点名要罚的只有你一人,我们大可一走了之。”

    江旻气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狠狠甩袖离开。

    屋里两个病号没人管,季知禅问:“我去带他回来?”

    “不用。”褚爻坐过去轻轻按了一下季知禅的肩膀,抚着他的脑袋说:“一,二。”

    抚到第三下时,褚爻与江旻的声音同时响起。

    “三。”

    “起开!”

    江旻将褚爻拉起来往外推,“别在这里杵着影响我治病,回去静养。”

    “你治你的就是。”褚爻扒住门框,“我去喝口茶。”

    褚爻说完,去寻茶案的位置。

    江旻目的也算达成,于是作罢。

    季知禅始终注视着褚爻,提醒道:“右边一点。”

    褚爻往右摸到茶壶。

    江旻手上用力,季知禅发出一声闷哼。

    褚爻不由得放下茶杯,“江鸣谦,你轻点。”

    江旻拉着个脸说:“接骨就是这样的,忍着。”

    “没事,阿爻,唔!”季知禅,“你往左侧一点,看见你就不疼了。”

    褚爻依言侧身,季知禅殷殷凝望,江旻无奈叹气。

    “好了。”江旻专心接完骨,将季知禅扶起来,用他口中的“破竹片”再次加固断骨,叮嘱道:“坐卧交替,不要乱动。”

    季知禅感觉身体轻松许多,当即下榻去找褚爻。

    江旻冷哼一声,“干什么?坐回去。”

    “阿爻的眼睛能治吗?”

    江旻还没看过褚爻的眼睛,不敢确定自己有几分把握,但他像是立誓一般说:“能。”

    江旻走至褚爻面前,垂眸却不低头,斩钉截铁地道:“不管是经脉还是眼睛,我都会治好。”

    褚爻微微仰头,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好。”

    江旻正想去检查褚爻的眼睛,余光瞥见一道阴影。

    他回头又与这道阴影错过,再回头只见季知禅已经到了褚爻身后。

    江旻一把拉起褚爻,“赶紧走,回去治眼睛。”

    而季知禅的手还圈在褚爻腰间。

    褚爻又被两边拉扯,喊道:“都给我放手!”

    褚爻先回身揉了一下季知禅的脑袋,“坐好。”

    再对江旻道:“走什么走?我今晚睡这。”

    江旻瞠目结舌,甚至退了两步,“你们都睡一起了?!”

    季知禅丝毫没有“见势不妙趁机溜走”的想法,肯定道:“一直睡一起。”

    “一直?!”江旻几乎破音,跟褚爻换了个位置小声问:“你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褚爻不禁舔了一下牙齿,耳尖泛起热意,咳了一声说:“什么哪一步?我有正事和你说。”

    褚爻将龙脉的事情告诉江旻,江旻在听到一个日期时不由得打断褚爻。

    “十九日……你们十九日出的城?”

    江旻想到入城那日看见的男女,怅然若失,又想到他当时以为这是对璧人,恨不得扇自己一掌。

    褚爻得知他们就此错过,只觉世事当真无常。

    褚爻讲完来龙去脉,吩咐道:“马上传讯给星阁。”

    江旻也知事情的严重,不敢耽搁。

    季知禅听见了,听见了“星阁”,听见了南海回流的声音。

    命运在时间里交织,构成新的回环。

    褚爻虽然奇怪季知禅为何没在江旻走后第一时间贴上来,但能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她舔了圈口腔,那股空荡荡的感觉又来了。

    褚爻站在原地,偏头躲避他的视线,嘴上却说:“过来。”

    季知禅带着隆隆心跳声向褚爻靠近。

    他膝行挪至坐榻边缘,仰头轻唤:“阿爻。”

    “嗯。”

    褚爻在季知禅唇上咬了一口,就要抽身离去。

    季知禅用力留住褚爻,交换完一个绵长的吻,埋在她颈间喘息。

    这不够,这根本不够。

    季知禅的心脏和身体都似在火中烧,将褚爻抱得再紧都无法缓解。

    “身上怎么这么烫?我去喊……”

    季知禅以吻封缄,取出串好的朱砂。

    朱砂破损就不能再戴。

    但褚爻抚过每一颗圆润的朱砂,都找不出它与从前的区别。

    季知禅一错不错地盯着褚爻,将朱砂手串展成环形,套进褚爻腕间。

    “长平十三年,临济遭遇海啸,季氏先祖,幸得星阁所救。”

    褚爻用力按住朱砂。

    她知道他说的是谁。

    宗谱记载,天师沈度赴临济定海,观澜县仅得一人生还——

    大齐开国八侯之一,观澜侯,季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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