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褚爻眯起眼,勉强能看清画上的几条黑色轮廓,“八,九……这到底是多少只手?”

    季知禅抓着褚爻的手指在画上走了一遍,“十只。”

    “这不能是手吧?”俞劭两手撑在案上,深深地皱起眉头,指着画说:“这个尖尖的脑袋看起来像鱼脑壳。”

    褚爻支起下颌,“一首十身,所以是《山海经》中的何罗鱼?”

    “等等。”江旻不禁打断他们,“这不是慕天心送来的宁罹与黎千仞的画像吗,为什么会往不是人的东西上猜?”

    褚爻问:“所以你觉得,这个看起来有十只手的,和这个拿剑插自己的,哪个是宁罹?”

    “你就不能直接问慕天心吗?”

    “可她挖矿去了。”

    “正月十五挖什么矿?”

    褚爻眨了眨眼,“今天是上元?”

    “你早上不是才吃了元宵吗?”

    “她没吃。”季知禅道:“阿爻不喜欢吃这个,我让膳房煮了饺饵。”

    江旻两眼一瞪,他也不喜欢吃元宵,但在山上被压着吃惯了,竟然忘记这是在外面。

    江旻觉得不能只自己一人难受,语重心长地说:“上元节吃元宵是为了团团圆圆、和和睦睦……”

    褚爻已经能猜到江旻接下来要说什么,打断道:“衍之把我的那一份也吃了。”

    季知禅对此加以肯定:“嗯,平安与福气,我都替她求、替她攒着。”

    江旻抿直嘴角,偏过头去,小声嘀咕:“我就不该在这坐着……”

    褚爻挑起一缕季知禅的发丝,单手支着头,侧身看他,“我说今晨怎么突然要给我描眉,怎么都不提醒我?”

    俞劭忽然大叫一声:“我看懂了!”

    众人纷纷凑了过去。

    俞劭指着“十只手”道:“这是头发!”

    他接着指向那把“插进身体里的剑”,“这是露出来的剑柄,这是背带。”

    褚爻恍然点头,“有道理,所以谁是宁罹?”

    季知禅指着左边背剑的说:“这个,黎沛的脸没那么尖。”

    江旻扶额,“不是,你们已经断定这里面,其中一个人就是黎沛了?”

    “犯蠢了吧。”俞劭用手背拍了一下他的胸脯,“肯定就是宁罹是黎沛啊,他还能变性不成?”

    “要你说。”江旻闻言,脸都黑了,“问题是,重点是这个吗?”

    “是啊,那问慕天心有什么用?”褚爻叹了口气,不由分说地合上画卷,“不管了,就当他是吧。”

    江旻简直不可思议,“那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褚爻摊手,“不知道啊,你们都没事做吗?”

    江旻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指点了两下褚爻,拂袖走了。

    “别走啊,我还有事没说呢。”

    俞劭追出去,一把勾住江旻的脖子就往回走。江旻一个趔趄,穿到一半的鞋直接飞出了门廊。

    “俞、卿、宁,你最好真的有事!”

    “真的真的。”俞劭头也不回地把他往寝室里拖,“试剑大会的举办地点出来了。”

    江旻理好衣襟,在案前坐下,“卖什么关子,赶快说。”

    “淮州,宿央。”

    茶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提醒着众人它已经沸腾。

    褚爻将其取下,为自己添上一杯热茶。

    “淮州与建州相邻,倒是挺近的。”

    江旻把自己的茶杯推向褚爻,“谷雨才开始,三月再动身也来得及。”

    俞劭眼疾手快地把自己的茶杯排在了江旻之前。

    “试剑大会五年才举行一次,到时候天下英雄豪杰都会前往宿央,不知道会有多热闹,我们还是早点去吧?”

    俞劭越说越兴奋,猛地挥拳,“试剑大会上,我还要再揍那个邱飞一顿!”

    江旻看见俞劭的小动作,翻了个白眼,“你急什么?若筠的武器都没定好。”

    试剑大会原为剑客们一决高下的比试,但许多年过去,参与者不再只局限于剑客。

    如今,天下人携兵戈者皆可参与。

    褚爻耐心地为俞劭和江旻添茶,虚眼观察倒了几分满。

    “九分满,很完美。”江旻直接将茶端走,“少虚着你那个眼睛看,反正虚着也看不清。”

    褚爻没好气地抄起手巾朝他扔去。

    “喝不死你。武器已经定好了,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恢复?”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不是人为干预有用的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眼前一亮了呢。”

    江旻精准地接住手巾,放回茶壶上。

    “选了什么武器?”

    俞劭抢先道:“我来猜,是不是选了剑?

    “嗯,剑。”

    褚爻眼里的云翳已经散去,一双灰眸似淡烟笼墨,锐气落在无形的剑刃上,凝了满眼碎光。

    “杀人的剑。”

    俞劭一脸期待,“进展如何了,什么时候开始铸剑?”

    季知禅神摇目夺地凝望着褚爻,好一会才说:“图纸,还在画。”

    褚爻见时间差不多了,悠悠起身,“好了,都出去过节吧。”

    没注意到今日已是上元,差点放了慕天心鸽子。

    但慕天心见到褚爻的第一句话,说的却不是放鸽子的事。

    “你、你今今今日……”

    慕天心走近褚爻,竟变得有些口吃。

    褚爻今日着一件青白渐变冬裘,耳垂、云肩乃至腰间皆坠竹形佩饰,就连步摇上垂的坠子也是竹叶的样式,放眼望去,宛若玉树琼枝。

    一张杏脸被衣领上的纯白狐裘衬得更加白玉无瑕,又有胭脂点缀,实在鲜妍,像极了今夜满天的绚丽花灯。

    慕天心终于从美貌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很好看。”

    褚爻弯起眉眼,瞧了季知禅一眼,“衍之替我妆扮的。”

    慕天心轻声赞叹,对季知禅加以肯定:“你眼光很好。”

    她这才发现,季知禅今日穿的也不再是一身黑,而是换做了藏青色,胸前还有金色的竹叶压襟。

    “就是……”慕天心望着季知禅头上的冰青色玉竹冠说,“感觉这顶冠和老姜更配。”

    季知禅直言不讳:“本来就是她的。”

    “你们感情真好。”慕天心再次感慨,“对了,我为你们二人准备了一份礼物。”

    这倒是打了褚爻个措手不及。

    “礼物?为何忽然要给我们送礼?”

    “想送就送了,凡事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

    褚爻牵着季知禅,随慕天心走过充斥着橘红色暖光的街道,来到漆黑的天幕之下。

    河灯连成片向远处游去,看在褚爻眼里,像流动的萤火。

    慕天心指着河中心说,“看那。”

    “哪儿?”

    “别装。”慕天心看着褚爻眼中倒映的五彩的光,“你能看见。”

    “真的看不清……”褚爻又虚起眼,只看到很大一团交错的色彩,“衍之,那是什么?”

    “鸳鸯花灯。”

    慕天心纠正:“是交颈的鸳鸯花灯。”

    季知禅俯身与褚爻交颈,咬着她的耳垂说:“这样。”

    一群孩童提着灯笼跑过河岸,嬉笑声透过灯火,烧出一片红晕。

    “看!鸳鸯交颈!”

    褚爻将脸深深埋进季知禅颈间,耳后露出来的肌肤已烧红一大片。

    “唉,老姜,怎么这样腼腆?我本意是将这对花灯寄存在商贩那里,再带你们去猜灯谜,万众瞩目之下赢走这对鸳鸯花灯。然后行至河畔,踩上游船,将鸳鸯花灯放至河中央,再点天灯祈愿,四处的游人都赶来看热闹,见证你们的爱情。但你竟连这样都受不了了,唉——”

    “真是谢谢你没有这么做。”褚爻嘴角一抽,再抬头时,脸色已恢复了正常,“不过,为什么你一副很熟练的样子?”

    慕天心的目光充满怀念,“以前我师父和阁主,感情也同你们这般好,前些日子为他们作画时,又想起了许多往事。”

    “那幅画……”

    “别具一格、矜奇立异对不对?”

    褚爻笑得很是尴尬,“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慕天心摇头,谦逊道:“我师父总这样夸我,但我觉得她实在有些夸大其词了,毕竟每次阁主看到……”

    她蓦地指着褚爻说:“啊,就跟老姜你现在的表情一样。”

    “可能你师父她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呢?”

    “咦,阁主每次也这样说,难道我……”

    慕天心突然噤声,空气中没了她呼出的热气,连温度都下降不少。

    褚爻转身,循着冰冷视线的来源看去,只觉这群人周身的光都要黯淡几分。

    双方视线交汇,只有明彧与慕天心颔首致意,其余人纹丝不动,待人流隔开他们的视线,一切复旧。

    “是黄翼那群人?”

    能让慕天心态度骤变的,褚爻只能想到他们了。

    “嗯,殿下也在。”

    “他们最近,走得很近啊。”褚爻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宁罹和黄翼不是结拜的好兄弟吗,怎么对你敌意这么大?”

    慕天心握紧剑柄,“谁知道他是否,心怀鬼胎呢?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师父和阁主,为何突然就失踪了。”

    “八年都没找到吗?”

    “我不知道。”慕天心捏得指骨咯咯作响,“我、黄翼和胡仕都亲自带人去找过,却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褚爻眼里闪过一丝暗光。够了,这就够了。

    但她看了看身后的鸳鸯花灯,突兀地问道:“你和黄翼他们,都住在驿站吗?”

    “没有,老东西惯爱享受,带着弟子们住栖见楼,只有我们这一脉住在驿站。”

    褚爻笑道:“挺好的,至少大部分时间,不用受黄翼的冷眼。”

    “是啊,我该去找我的同门了。”慕天心也笑,挥手离开,“上元节快乐。”

    褚爻看她走向灯火阑珊处,轻声道:“上元节快乐。”

    慕天心好似听见了褚爻回应的祝福,回过头冲他们大喊:“忘了说,花灯背后有两盏许愿灯——”

    褚爻和季知禅最终还是踩上了游船,水波漾开盏盏河灯,将他们送至鸳鸯花灯前。

    季知禅取下许愿灯,见一旁还备了笔墨,问:“要在灯上写字吗?”

    “太多了,就不在灯上写了。”

    褚爻点了两下绢纸灯面,轻轻摇头,捧着灯闭上双眼,默念心愿。

    褚爻松手睁眼,身旁的季知禅放下毛笔,给她展示写有文字的一面。

    “希望阿爻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你自己的愿望呢?”

    “这就是我的愿望。”

    季知禅用了真气,放飞的天灯很快追上褚爻那一盏,相携飘向夜空,汇入千万火光之中,在夜空中架起火树星桥。

    “那要不要再向我许一个愿?”

    辉煌的灯火落在褚爻眼里,燃起一片霞光。

    季知禅捧起褚爻的脸颊,在混沌深处望见自己的身影。

    “希望阿爻复明后,第一个见到的是我。”

    “好。”

    “嘭!”

    一颗烟花冲上云天,化作无数璀璨的光点,如繁星般铺满夜空。

    季知禅揽住褚爻,想带她去桥上看烟花,却发现此处早已人满为患。

    好在有人早就为他们预留了观看烟花的最佳点位。

    俞劭挂着舞狮的头套,冲底下的两人招手,“这里这里!”

    季知禅施展轻功,同褚爻飞上拱桥。

    与此同时,俞劭踩上阑干,喜庆的红狮跃向高楼,引走一大群人的目光。

    还未等行人反应过来,褚爻与季知禅已落在俞劭先前的位置上。

    褚爻朝俞劭飞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早在屋檐上等候多时的江旻同俞劭一齐朝他们喊道:“上元节快乐!”

    褚爻拿胳膊拐了拐季知禅,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喊:“上元节快乐——”

    人群受了他们的感染,喊声随着齐发的烟花一起冲上云霄。

    “上元节快乐——”

    冲向天穹的烟花看起来像流星的轨迹,在顶点时炸开模糊的光斑,填满了透着墨色的空隙,不由分说地占满了褚爻的世界。

    烟花转瞬即黯,在光芒彻底消散之前,又在空中二次绽放,朦胧的光点骤然离散,洒下金色的雪。

    褚爻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闭上双眼,不去看盛大的火树银花,悄然转身。

    “阿爻?”

    “嘭!”

    季知禅的侧脸映出明亮的火光,同冬夜的天一般黑的眼眸里清晰地照出了褚爻的身影。

    褚爻从中看到自己眼里绽开的绚烂烟火,心脏也似要炸开一般怦怦直跳。

    “不是希望,我复明后,第一个见到的是你吗?”

    季知禅眼中不复宁静,掀起惊涛骇浪。

    季知禅在褚爻唇上克制地一吻,仅掠走一点口脂,“他们都在看烟花。”

    随后不讲理地将香甜的口脂渡入更深处。

    江旻低头便见到方才还眉语目笑的两人,转眼间便吻在了一起。

    “他们这样,真好啊。”

    满城的火树琪花都为其作了点缀,月光、火光、灯光纠缠,在桥下交织出缠绵的黑影。

    俞劭取下头套,换上斗笠,阴影隐去眼角眉梢的笑意。

    “就让他们快活吧,走,该我们干活了。”

    江旻也戴上斗笠,在烟花坠落之际跳下屋檐,落入夜色之中。

    刹那后,烟花在他们身后重燃,华灯月夜之下,无人见桥下黑影忽去。

    悉心打扮的一切在此刻都成了累赘,胡乱散了一地,黑影终于榻上浮现,压得木板咯吱作响。

    早已熄灭的炭火不再提供温暖,室内却格外地热。

    “衍之……明天还要……”

    “阿爻。”

    季知禅的手掌带着不属于冬日的滚烫,在山峦间肆意纵火。

    室外烟火烧出明晰的叠影,砰然炸开之时,一滴热汗随之滴落,沸腾桃花流水。

    “你也想要的。”

    褚爻的听觉几乎被烟花的声音淹没,可她仍清楚地听见了季知禅的声音,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欲念。

    烟花冲入夜幕,未知的暗涌在蛮横的撞击下震颤,令整个天际都发出低低的呜咽。

    “呼……阿爻,距离明晚还有一整天的时间。”

    焰火不停地纠缠月光,每一枚烟花都往夜色更深处而去,却被凝了寒霜,停在高空。

    “你咬得好紧。”

    褚爻眼里泛起薄雾,窗外的光亮摇晃着、明灭着,她又开始看不真切。

    淹没五感的欲念压得她喘不过气,一边是诱人投身的黑暗,一边是再度失明的恐惧,褚爻无法抑制地想要喊停,却又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发声。

    “呼……呼……”

    直到季知禅支起身子,晦暗不明的目光黏在意乱神迷的薄红上,呼吸倾涌。

    “你也很爽……为什么要停?”

    褚爻颤栗着睁大双眼,似索求似抗拒地将他攀咬得更紧。

    季知禅将其当做继续的信号,欲声再响,褚爻被浓重的欢愉填满,口中只能发出不成调的破碎音节。

    外面的天色被焰火月光照亮,亮如白昼,墨色的双影交叠,隐匿其下,随心脏搏动,在欲海中沉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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