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寒风凛冽,乌云蔽月。

    门开了,顾情风尘仆仆地走进书房。

    “殿下,入夜后那些士族就离开了,不过他们吵着要见您,只怕明日还会再来。”

    “不就是放了彻夜的烟花。”明彧轻轻扔掉手里看完的文书,倚在案上,拿起下一本继续批阅,“又没从他们口袋里掏钱。”

    明彧忽然抬头,“昨夜的烟花好看吗?”

    “好看。”顾情顿了一下,“彻夜燃放烟花,以前从未有过,殿下明知会遭人口舌,何必……”

    明彧脸部的轮廓沾上灯火的暖光,变得相当柔和,眼底却藏着一口捂不暖的寒潭。

    “只是一次性将以后的烟花都放了罢。”

    “呼——”

    忽然来了一阵风,吹散了天上的乌云,也吹得室内灯火摇晃。

    明彧看了一眼窗户,顾情便自觉地上前,想要将其掩上。

    惨白的月光却在此刻照进书房,宛如一柄杀人的利刃。

    “砰!”

    长剑从月光中浮现,击碎明彧砸出的茶杯,顾情一脚蹬在墙上,倒翻落至明彧身旁。

    “有刺客,保护殿下!”

    书房外的侍卫应声而来,却不想刺客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情的脸色不太好看,“殿下小心,此人武功在属下之上。”

    明彧当即退出书房,下令道:“全府戒备,派人去请黄翼阁主,还有,姜爻他们呢?”

    “俞劭和江旻出城围猎,至今未归,姜爻和季知禅……”

    褚爻和季知禅正在屋顶上晒月亮,身旁躺着棠溪那把弯刀。

    惨白的月光洒在褚爻脸上,却变作轻柔的银纱。

    季知禅微微侧身,这个距离,连褚爻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见。

    褚爻没有动作,只睨了他一眼,眸中灰色的混沌盛着碎光,若天上星汉,引人沉溺。

    季知禅咬上褚爻的下唇,“口脂又没了,要补吗?”

    褚爻面无表情地看着罪魁祸首,“我的口脂是专门用来给你吃的吗?”

    “很甜。”季知禅卷走她唇上的半数口脂,以示肯定,“昨天的更好吃,也更衬你,什么时候再涂那一款?”

    褚爻意有所指:“涂了有什么用?我自己都没欣赏到,就被你啃掉了。”

    季知禅窝在褚爻肩膀上,很是无辜地看着她,“那下次到铜镜前做……唔。”

    褚爻捂住季知禅的嘴,翻身把他压在身下,“闭嘴!”

    季知禅点了点褚爻的手背,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褚爻的手还盖在他唇上,只是不再用力,“想清楚了再说。”

    季知禅满眼认真,扶着褚爻的腰,半是邀请半是确认地问:“你想在上面吗?”

    褚爻顿了一下,随即死死捂住他的嘴,屈起膝盖重重往下碾。

    “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

    褚爻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季知禅的脑袋,余光瞥见向王府大门跑去的人影,起身捡起弯刀,又踢了他一脚,独自飞走。

    她飞至书房时,正巧谒舍的仆人来报:“殿下,奴见姜使君与季使君寝室的灯还亮着,但人却不见了……”

    明彧脸色骤沉,“还不快去找!”

    “殿下这是要抓犯人,还是在等救命恩人啊?”

    明彧回头,见褚爻站在屋檐上,背对着月光,神色晦暗不明。

    明彧没对褚爻的话有任何反应,只提醒道:“刺客的武功犹在顾情之上,请淑女小心。”

    褚爻高高跃起,飞至顶点时,月亮被挡住,院中陷入片刻的黑暗。

    杀机悄然而至。

    顾情戒备地挡在明彧身前,危险却来自身后。

    “咚!”

    在场众人甚至连刀剑入体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就有两具尸体倒下。

    侍卫们赶忙向中间聚拢,试图补上空缺。

    明彧也没能来得及与顾情调换身位,刺客已趁着空当杀至身前。

    这一次,明彧看清了刺客的脸,双眉入鬓,面相威严,若不是这行刺的手段,简直同与平日里见到的武将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褚爻跃入人群,一脚蹬在刺客的长剑上,剑身偏离寸许,只从明彧的手臂中穿过。

    顾情一剑劈下,使刺客不得扫击,褚爻在空中倒翻一圈,又在交错的剑身上借力,提着明彧向后飞退。

    刺客与数人交手不落下风,甚至有闲心称赞褚爻:“好轻功。”

    包围圈很快又破出一个缺口,顾情暗道不好,却见刺客仍向自己杀来,顿时明白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明彧显然还未发觉这一点,捂着受伤的手臂远离战场,“怎么不见季知禅?”

    褚爻反问:“殿下不是已经去寻了剑阁,又寻他作甚?”

    明彧垂眸一瞬,轻笑道:“没能给淑女敲诈的机会,是本王的错。”

    “敲诈?”

    褚爻似笑非笑地念出这两个字,将碎发撩至耳后,玉竹耳铛映出澄明的月光,晃过廊上的黑影。

    顾情虽不明白刺客有什么目的,还是稳妥地选择后撤,被洞悉他想法的刺客察觉。

    刺客扫开一干侍卫,猛地推出一掌,将顾情重伤,在侍卫围上来之前,跃入空中,消失在夜幕之下。

    褚爻接住不断飞退的顾情,正要抽手之际,袖中忽地滑出一把短刀。

    “嗤!”

    这一刀正中心脏,顾情拼着最后一口气刺向褚爻,却只刺中一片残影。

    “顾情!”

    “顾统领!”

    众人大惊失色,立刻上前想要拿下褚爻。

    “还有这种好事?”

    刚刚消失的刺客从天而降,剑影自月光中流淌而出,寂寂冷光侵入目标颈间。

    “咚!”

    褚爻踹了顾情一脚,刺客此剑落空,他也不在意,随意地动了动手腕,给顾情补上一剑。

    “哦,习惯了——忘记老板在这里,用不着带头颅回去交差了。”

    他指了指自己,“武曲。”

    武曲行至褚爻身前,用剑指了指顾情。

    “老板,以后还有这种白拿钱的好事,可一定记得找我。”

    武曲尾音带笑,顺带杀死冲在最前方的几名侍卫,“见面礼,不收钱。”

    他说罢离去,走得相当干脆。

    侍卫们没得到命令,不敢贸然去追武曲,上前擒拿褚爻。

    褚爻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脚下拉出一道狭长的黑影,一直延伸到廊下。

    众人潜意识里觉得这影子有些奇怪,还未细究,就有一杆银枪杀至眼前。

    惨叫声随后而至。

    武曲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瞧见一柄熟悉的银枪,停了一瞬,转头若无其事地离开。

    有季知禅挡在前方,侍卫们完全近不了褚爻的身。

    明彧呆滞地往前走了两步,“姜爻,救……”

    顾情在血泊中冲他摇头,“殿下……”

    明彧脑中一片眩晕,咽喉被满腔的怒火扼住,几乎无法呼吸。他强行闭眼,不再看顾情。

    明彧示意侍卫们停手,望向人群后的褚爻。

    “为什么杀他?”

    褚爻擦干净刀上的血,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想杀他的。”

    她眼中异常平静,甚至透露出一丝怜悯,“是你。”

    短刀在手中转了转,寒光扫过明彧的双眼,最终落在褚爻眼上。

    “我问了你两次,你都没有说真话。”

    明彧看了眼天色,轻叹一声,“姜爻,我们一直在互相监视,况且,宗师与半步宗师,你会选谁?”

    褚爻稍稍向明彧靠近,有季知禅这个杀神在前,侍卫们只能跟着后退,不敢轻举妄动。

    “殿下,现在还要叫我姜爻吗?”

    明彧瞳孔骤缩,片刻的惊讶后,他兀自笑了起来,像极了初遇时,遇刺后仍神采奕奕的模样。

    “我该叫你什么,褚爻,还是……褚少主?”

    褚爻摸着下巴感叹:“少主啊……好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

    明彧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明白,为何你如此确定我知道了你们的身份,又为何要上演今夜这一幕。”

    褚爻同样直视明彧,烟灰色的眼里蒙上浅淡的失望,“该问为什么的是我,殿下。

    “将长清的局势说得那样严重,景阳的百姓却一点不担心可能到来的战乱。是你对景阳的掌控程度太高,还是这里的百姓太过天真?

    “桃花源啊殿下,这是你费尽心思给景阳的百姓们打造的,还是为我们打造的呢?”

    明彧大方承认:“如果不受外界纷扰影响,就可以被称为桃花源的话,那景阳的确如你所说。但各方势力陷入僵持,现在的确安然无事不是吗?”

    褚爻嗤笑,“你相信他们会永远安然无事吗?

    “关于长清的局势,你漏说了很重要的一点——地方的态度。各州之间割裂严重,如果无法联合起来,的确难以制衡柳氏。但联手清剿柳氏之后,就会出现下一个柳氏,坐在龙椅上的人永远如履薄冰。

    “所以有人想借势,借谁的势呢?士族不行,江湖势力也不行。这个人一直在等,等一个能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士族根基的存在……然后,他等到了。”

    褚爻一字一顿地说:“等到了——星阁。”

    明彧失笑,“褚少主说的这些话,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他的声音陡然一厉:“仅凭三言两语,你就断定我齐室为了保住皇位,想拉星阁下水吗?!”

    褚爻竟然点头:“你说得对,匪夷所思,的确匪夷所思。换做是我,也会觉得这人大概吃菌子中毒了。”

    褚爻摊开手掌,捧起一汪月光,手指慢慢蜷缩直指聚拢成拳,明亮的月光顿如指间沙般飞走——天上乌云重新聚拢,天地万物在昏黑的世界里模糊不清,再不见月。

    “可我得了半句谶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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