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高挂的夜晚，一辆驴车停在钱家后宅一道隐蔽的后门，钱舒华换了件纯白色无袖连衣裙，她不说话，眼泪一个劲地流，陈轻舟站在她身侧，默默陪伴着，小凤，借着月光陈轻舟打量着她的脸，很清秀的一个姑娘，瓜子脸，杏眼，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楚楚动人，令人怜爱，西施式的美人，微微带着点薄相。
陈轻舟将一件厚实的爱斯基摩式斗篷递给钱舒华，钱舒华接过，她小心翼翼地为小凤披上，一面系着赤红的系带，一面声泪俱下：“从前，都是你伺候我，现在你要走了，我也伺候你一回。”
小凤的眼泪唰一下便下来了，她紧紧握住钱舒华的手，说：“小姐！你永远是我的小姐。”
钱舒华听了，哭得更加不能自已：“你这么维护我，我却没能将你留下，甚至也给不了你多少钱财。”，她注视着小凤的眼睛，因为眼眶里满是泪，所以看得不大清楚，她努力地想看清小凤的模样，却模糊得像在看一飘鬼魂，她回握住小凤的手，说：“你遇到什么麻烦，千万不要逞强！一定要来找我——我随时候在电话旁边，等你！”
钱舒华哭着伏倒在小凤肩头，小凤很娴熟地搂过她的背，像母亲一样轻轻抚摸着她。
陈轻舟站在一旁，想起曾经也有这样一个情景，她被她搂在怀里，在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互相依偎着取暖，一切的爱恨情仇都烟消云散，她只是一个需要温暖的人，她也只是一个需要温暖的人，两个需要温暖的人碰巧凑到一块，尽管曾经有过过节，可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母爱，温暖得令人哭泣，尤其是在那个鹅毛大雪的冬天，荒无人烟的郊外，她与团队走散了，孤身一人，好像被全世界抛弃，突然，遇到了另一个人——
奇妙的感觉，像不知名的的两个物质，突然相遇，突然融合，而且严丝合缝，她向她跑去，她向她跑来，白茫茫的世界，她与她撞了个满怀抱，她和她紧紧拥抱着彼此，相抵着额头，手与手的温度、额头与额头的温度、身体与身体的温度，恍惚间，她那张明艳的脸变了，变成了陈轻舟母亲的模样，一个总是严肃冰冷的女人对着她很温柔的笑着。
她从未体验过的温情，她情不自禁，像被什么蛊惑了似的，轻声说：“妈妈。”
她很诧异地盯着她的眼睛，脸突然变了回来，她回过神，认为自己的行为很失礼，松开了对方，理了理黑色的大衣，彬彬有礼地致歉：“抱歉，请原谅我的失态，孔同学。”
陈轻舟轻轻叹了口气，她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想起从前的事，说不出来的烦躁、苦恼，她努力地想往前看，却被过去的枷锁紧紧栓住手脚，不能动弹。
她望向钱舒华和小凤，两个人松开了彼此，钱舒华正絮絮地向小凤交代着什么，很微弱的声音，是耳语，只供两个人听见，是很私密的贴己话，陈轻舟望向赶驴车的老头，老头倚靠着驴，瓜皮帽盖在脸上，打着盹。
钱舒华交代完毕，她很细心地为小凤理了理斗篷，小凤感动的几乎要落泪。
陈轻舟想到小凤离开钱家，生活没有了着落，一个月、两个月的开销可以靠钱太太给的二十七块大洋供给，可钱总有花完的时候，一直靠钱舒华也不现实，她的经济也单一的来自父母的给予，最好的方法是找个活做，她记得《新报》的排字房缺个工人，活不难干，一个月九块大洋，许多人乐意做，只不过需要一定的文化水平，因此一直没找到人，只是不知道小凤愿不愿意……
“愿意的，我愿意的！陈小姐——不，陈主编，谢谢你！”
小凤感激得扑通一声跪下便要给陈轻舟磕头，不顾刚刚生产的身子，陈轻舟和钱舒华连忙把她搀扶起来，小凤不肯，她说：“要不是陈小姐你，我简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我不想在给人家做佣人了，嫁人，又拖着个刚出生的孩子。”
钱舒华有些尴尬，她没想到这一层。
陈轻舟宽慰地握了握钱舒华的手：“这不怪你，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了。”，她转身将小凤搀扶起来，说：“现代人有现代人的答谢方式，表示感谢，可以用新式的握手、鞠躬。”
她善意地笑着，向小凤伸出自己的手。
小凤回握住陈轻舟的手，她握得很紧，死命地勒着，像抓住一根稻草。
“我姓陈，名轻舟，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叫我陈记者，《新报》的主编是格林先生，不敢僭越。”陈轻舟说：“改日我来探望你，排字房任用要求是中学水平，亦或熟练掌握四百个字，文化程度太差，我也不能硬塞你进去，我能做的，只是给你一个机会。”
小凤注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点头，很隆重地说：“我会的，陈记者。”
天色太晚，隐隐有下雨的迹象，钱舒华邀陈轻舟在钱家住下，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让她走，一旁的侍女帮忙说话——“房间多，叫佣人收拾收拾便能住，不麻烦，现在这个点，汽车司机也已经睡了，只有老爷太太才使唤得动，又叫不到出差汽车，就是侥幸叫到了，要价也很高。”，两人再三邀请，陈轻舟推脱不得，她也觉得这个点叫车太麻烦，又因为可能要下雨，所以勉为其难地住下了。
钱家的佣人干活很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屋子收拾出来，陈轻舟走进去，一切的事物都很干净崭新——或许，她便是第一位入住这间屋子的客人。
陈轻舟轻轻关拢了门，她在墙上发现一本日历，日历的时间停留在黑色的星期一，今是星期日，陈轻舟记得很清楚，不可能出错，因为报社星期日休假——星期日又叫礼拜天，基督教徒到时将至教堂作参拜，《新报》员工国人和外国人对半开，外国人大多信这个，国人员工有的随波逐流、有的教会学校出身，也有将近一半信，格林因此大手一挥，宣布星期日休假，信教的到教堂参拜，不信的自个好好休息休息，陈轻舟原本也是要到教堂去的，因为要和同事交流感情，但因为还包的事，所以耽搁了。
她再仔细一看，日历是民国十五年的日历，一月十八号。
她着实吃了一惊，民国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六年前，她记得当日发生了一件很大的新闻，也是在这座宅院，也是钱家的故事：一个夜晚，下着大雪，所有人都熟睡着的时候，一个女人在屋子里放了把火，要将钱家的人都通通烧死，火很大，明明是在冬天、明明在下着雪，火却奇迹般地蔓延得很快，从顶楼一直蔓延到二楼，烟雾将人们呛醒，救人、救火、报火警，富丽堂皇、宫殿般的钱家成了一座火场，所有的富贵荣华都燃烧着、融化着，重蹈着阿房宫的覆辙。
报纸争先报道，人们议论纷纷，钱家对外宣称是佣人打翻了烛台。
陈轻舟伸手触摸这本日历，这本日历是如何在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间除她以外，似乎无人居住过的屋子？她思索着，突然，走廊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的笑声。
紧接着，这间屋子的门被人“咚——！咚——！咚——！”的敲打，力道很轻，一声与一声之间的间隔很长，像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剥着虾，从虾头到虾尾，从虾尾到虾壳，再从虾壳到虾线，最后沾上蘸料，放入口中，细细的咀嚼。
陈轻舟试探着往门处走。
“嗒嗒嗒”，许多人走路的声音，动作有序，声音很有节奏感，一个上了年纪的领头的老妈子，“快！快！”
陈轻舟走到门前，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透过猫眼，她看见一个女人。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一件暗红色织锦缎旗袍，滚一道窄窄的水钻银线，绣着玫瑰花的暗纹，在旗袍上盘根错节的野蛮生长，袍叉里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赤着脚踩在走廊的地毯上，她面色病态的苍白，像蛰伏在白日里的吸血鬼，她头皮披散，脖子上有很明显的勒痕，一个如同《简爱》里被关在三楼密室里的疯女人的女人。
门外的女人抬起头，她与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
女人若有所思地笑着。
在她身后是一排窗户，红色的窗帘，混沌的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大了，此刻电闪雷鸣，一道闪电的光劈到她身上，脸白得发青，像一个女鬼。
陈轻舟往后推了一步。
她倒在床上，因为受了很大的冲击，她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额头也微微发热，屋里的窗户没关拢，一阵冷风吹进来，陈轻舟着了凉。
愈发近的走路声，极仓促地逃跑，方才听到过的老妈子的声音，“抓住她”，骤然响起的非常迅速的跑步声，匆忙的加速，五秒以后，女人“啊”的一声尖叫，沉稳的、慢条斯理的走路声，老妈子的声音，“太太，您和小姐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陈轻舟听见那个女人的刺耳的尖叫叫喊，“我没病！我没病！”，她很努力的要摆脱佣人们给她的束缚，推攘的声音，“我是钱诚的发妻，元配，舒华的生母！让小姐来见我，我才是她的母亲！”
老妈子的声音骤然冰冷，“喝了药，您的病便会好起来的，而在此之前，您应当好好待在屋子里修养。”，很严厉的向佣人们命令，“把太太带回去！”，女人哭着、尖叫着，声音越来越远，众人拖着她上楼梯的声音，用钥匙解开门，门是很沉重的钢铁门，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很闷沉的一声响，门锁上，女人哭着用手敲击着门，哀嚎，众人有序的下楼。
陈轻舟无力地瘫倒在地，钱家整个的是个地狱！
忽然，电话响了。
陈轻舟深呼吸一次，起身走到写字台旁，取下听筒，没来得及说“喂”，就听见姨母怒气冲冲的声音，“浮休趁着巡警换班的间隙，偷偷溜了出去，你和他最亲，知道他在哪儿，把人给我逮回来。”，“砰”的一声，姨母便将电话挂了。
陈轻舟脑袋嗡嗡嗡的响，浮休——她的表弟，姨母的儿子——趁着巡警换班的间隙偷偷跑了出去？他怎么跑的，不正生着病吗？姨母是真生气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个点打来电话，可她没提前说过要在钱家留宿，只说要来还包，她是怎么把电话这么精准到房间打来的？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离奇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发生在同一天。
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电话打来，陈轻舟接通，是陈浮休同父异母的哥哥谢随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浮休趁着巡警不注意偷跑出去，曹家那小子撺掇他一块跑到书寓打牌，一张牌一条街，刚张副官禀告的我，说是已经输了半个租界出去。”
书寓，也就是妓院，半个租界，陈轻舟握着听筒的手直发抖：“半个租界？”
“形容词。”
陈轻舟稍稍松了口气。
“准确来说是黄河路一带，一个有一百多幢房子的弄堂。”
陈轻舟的心就像一颗被拍打的羽毛球，打出去，滑在半空，达到一个顶点，缓缓下落，自以为风波已平，下一秒又一个力将她打出去，而且飞得更高更远，听到半个租界，比恐慌更多的是惊讶，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不可能，听到黄河路一带，一个有一百多幢房子的弄堂，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因为她知道真有这个弄堂在。
她理智下来，问：“她知道嘛？”
她——陈浮休的母亲、陈轻舟的姨母、谢随之的继母——陈缬。
“现在不知道。”他轻声回。
意思是不久会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
“上海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
鸡鸣叫时在凌晨三点至五点之间，上海的第一声鸡鸣即凌晨三点。
陈轻舟握着听筒，转身背抵靠着墙壁，她思索着：“你人在外地执行公务，一时半会赶不回上海，现在又处在晋升的关键期，跑到妓院处理这样的事，传出去影响太坏，这件事不能叫她知道，但也得让浮休吃个教训，他顺风顺水惯了，以为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谢随之回：“我预备叫张副官协助你处理，他虽然年轻，却很成熟，又都知道是我的人，妓院赌场鱼龙混杂，能镇着场子，由你出面处理，是姐姐替闯了祸的弟弟擦屁股，闻息赶来的记者，见来者是你，也都掂量着写，到时你赶出一篇加急新闻稿来，既算功劳能证明你的能力，又能抢先下个定义，《新报》是行业翘楚，其他报社只能跟着写，不然便是胡编乱造。张副官七分钟后到。”
陈轻舟将一件厚实的爱斯基摩式斗篷递给钱舒华，钱舒华接过，她小心翼翼地为小凤披上，一面系着赤红的系带，一面声泪俱下：“从前，都是你伺候我，现在你要走了，我也伺候你一回。”
小凤的眼泪唰一下便下来了，她紧紧握住钱舒华的手，说：“小姐！你永远是我的小姐。”
钱舒华听了，哭得更加不能自已：“你这么维护我，我却没能将你留下，甚至也给不了你多少钱财。”，她注视着小凤的眼睛，因为眼眶里满是泪，所以看得不大清楚，她努力地想看清小凤的模样，却模糊得像在看一飘鬼魂，她回握住小凤的手，说：“你遇到什么麻烦，千万不要逞强！一定要来找我——我随时候在电话旁边，等你！”
钱舒华哭着伏倒在小凤肩头，小凤很娴熟地搂过她的背，像母亲一样轻轻抚摸着她。
陈轻舟站在一旁，想起曾经也有这样一个情景，她被她搂在怀里，在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互相依偎着取暖，一切的爱恨情仇都烟消云散，她只是一个需要温暖的人，她也只是一个需要温暖的人，两个需要温暖的人碰巧凑到一块，尽管曾经有过过节，可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母爱，温暖得令人哭泣，尤其是在那个鹅毛大雪的冬天，荒无人烟的郊外，她与团队走散了，孤身一人，好像被全世界抛弃，突然，遇到了另一个人——
奇妙的感觉，像不知名的的两个物质，突然相遇，突然融合，而且严丝合缝，她向她跑去，她向她跑来，白茫茫的世界，她与她撞了个满怀抱，她和她紧紧拥抱着彼此，相抵着额头，手与手的温度、额头与额头的温度、身体与身体的温度，恍惚间，她那张明艳的脸变了，变成了陈轻舟母亲的模样，一个总是严肃冰冷的女人对着她很温柔的笑着。
她从未体验过的温情，她情不自禁，像被什么蛊惑了似的，轻声说：“妈妈。”
她很诧异地盯着她的眼睛，脸突然变了回来，她回过神，认为自己的行为很失礼，松开了对方，理了理黑色的大衣，彬彬有礼地致歉：“抱歉，请原谅我的失态，孔同学。”
陈轻舟轻轻叹了口气，她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想起从前的事，说不出来的烦躁、苦恼，她努力地想往前看，却被过去的枷锁紧紧栓住手脚，不能动弹。
她望向钱舒华和小凤，两个人松开了彼此，钱舒华正絮絮地向小凤交代着什么，很微弱的声音，是耳语，只供两个人听见，是很私密的贴己话，陈轻舟望向赶驴车的老头，老头倚靠着驴，瓜皮帽盖在脸上，打着盹。
钱舒华交代完毕，她很细心地为小凤理了理斗篷，小凤感动的几乎要落泪。
陈轻舟想到小凤离开钱家，生活没有了着落，一个月、两个月的开销可以靠钱太太给的二十七块大洋供给，可钱总有花完的时候，一直靠钱舒华也不现实，她的经济也单一的来自父母的给予，最好的方法是找个活做，她记得《新报》的排字房缺个工人，活不难干，一个月九块大洋，许多人乐意做，只不过需要一定的文化水平，因此一直没找到人，只是不知道小凤愿不愿意……
“愿意的，我愿意的！陈小姐——不，陈主编，谢谢你！”
小凤感激得扑通一声跪下便要给陈轻舟磕头，不顾刚刚生产的身子，陈轻舟和钱舒华连忙把她搀扶起来，小凤不肯，她说：“要不是陈小姐你，我简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我不想在给人家做佣人了，嫁人，又拖着个刚出生的孩子。”
钱舒华有些尴尬，她没想到这一层。
陈轻舟宽慰地握了握钱舒华的手：“这不怪你，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了。”，她转身将小凤搀扶起来，说：“现代人有现代人的答谢方式，表示感谢，可以用新式的握手、鞠躬。”
她善意地笑着，向小凤伸出自己的手。
小凤回握住陈轻舟的手，她握得很紧，死命地勒着，像抓住一根稻草。
“我姓陈，名轻舟，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叫我陈记者，《新报》的主编是格林先生，不敢僭越。”陈轻舟说：“改日我来探望你，排字房任用要求是中学水平，亦或熟练掌握四百个字，文化程度太差，我也不能硬塞你进去，我能做的，只是给你一个机会。”
小凤注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点头，很隆重地说：“我会的，陈记者。”
天色太晚，隐隐有下雨的迹象，钱舒华邀陈轻舟在钱家住下，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让她走，一旁的侍女帮忙说话——“房间多，叫佣人收拾收拾便能住，不麻烦，现在这个点，汽车司机也已经睡了，只有老爷太太才使唤得动，又叫不到出差汽车，就是侥幸叫到了，要价也很高。”，两人再三邀请，陈轻舟推脱不得，她也觉得这个点叫车太麻烦，又因为可能要下雨，所以勉为其难地住下了。
钱家的佣人干活很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屋子收拾出来，陈轻舟走进去，一切的事物都很干净崭新——或许，她便是第一位入住这间屋子的客人。
陈轻舟轻轻关拢了门，她在墙上发现一本日历，日历的时间停留在黑色的星期一，今是星期日，陈轻舟记得很清楚，不可能出错，因为报社星期日休假——星期日又叫礼拜天，基督教徒到时将至教堂作参拜，《新报》员工国人和外国人对半开，外国人大多信这个，国人员工有的随波逐流、有的教会学校出身，也有将近一半信，格林因此大手一挥，宣布星期日休假，信教的到教堂参拜，不信的自个好好休息休息，陈轻舟原本也是要到教堂去的，因为要和同事交流感情，但因为还包的事，所以耽搁了。
她再仔细一看，日历是民国十五年的日历，一月十八号。
她着实吃了一惊，民国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六年前，她记得当日发生了一件很大的新闻，也是在这座宅院，也是钱家的故事：一个夜晚，下着大雪，所有人都熟睡着的时候，一个女人在屋子里放了把火，要将钱家的人都通通烧死，火很大，明明是在冬天、明明在下着雪，火却奇迹般地蔓延得很快，从顶楼一直蔓延到二楼，烟雾将人们呛醒，救人、救火、报火警，富丽堂皇、宫殿般的钱家成了一座火场，所有的富贵荣华都燃烧着、融化着，重蹈着阿房宫的覆辙。
报纸争先报道，人们议论纷纷，钱家对外宣称是佣人打翻了烛台。
陈轻舟伸手触摸这本日历，这本日历是如何在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间除她以外，似乎无人居住过的屋子？她思索着，突然，走廊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的笑声。
紧接着，这间屋子的门被人“咚——！咚——！咚——！”的敲打，力道很轻，一声与一声之间的间隔很长，像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剥着虾，从虾头到虾尾，从虾尾到虾壳，再从虾壳到虾线，最后沾上蘸料，放入口中，细细的咀嚼。
陈轻舟试探着往门处走。
“嗒嗒嗒”，许多人走路的声音，动作有序，声音很有节奏感，一个上了年纪的领头的老妈子，“快！快！”
陈轻舟走到门前，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透过猫眼，她看见一个女人。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一件暗红色织锦缎旗袍，滚一道窄窄的水钻银线，绣着玫瑰花的暗纹，在旗袍上盘根错节的野蛮生长，袍叉里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赤着脚踩在走廊的地毯上，她面色病态的苍白，像蛰伏在白日里的吸血鬼，她头皮披散，脖子上有很明显的勒痕，一个如同《简爱》里被关在三楼密室里的疯女人的女人。
门外的女人抬起头，她与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
女人若有所思地笑着。
在她身后是一排窗户，红色的窗帘，混沌的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大了，此刻电闪雷鸣，一道闪电的光劈到她身上，脸白得发青，像一个女鬼。
陈轻舟往后推了一步。
她倒在床上，因为受了很大的冲击，她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额头也微微发热，屋里的窗户没关拢，一阵冷风吹进来，陈轻舟着了凉。
愈发近的走路声，极仓促地逃跑，方才听到过的老妈子的声音，“抓住她”，骤然响起的非常迅速的跑步声，匆忙的加速，五秒以后，女人“啊”的一声尖叫，沉稳的、慢条斯理的走路声，老妈子的声音，“太太，您和小姐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陈轻舟听见那个女人的刺耳的尖叫叫喊，“我没病！我没病！”，她很努力的要摆脱佣人们给她的束缚，推攘的声音，“我是钱诚的发妻，元配，舒华的生母！让小姐来见我，我才是她的母亲！”
老妈子的声音骤然冰冷，“喝了药，您的病便会好起来的，而在此之前，您应当好好待在屋子里修养。”，很严厉的向佣人们命令，“把太太带回去！”，女人哭着、尖叫着，声音越来越远，众人拖着她上楼梯的声音，用钥匙解开门，门是很沉重的钢铁门，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很闷沉的一声响，门锁上，女人哭着用手敲击着门，哀嚎，众人有序的下楼。
陈轻舟无力地瘫倒在地，钱家整个的是个地狱！
忽然，电话响了。
陈轻舟深呼吸一次，起身走到写字台旁，取下听筒，没来得及说“喂”，就听见姨母怒气冲冲的声音，“浮休趁着巡警换班的间隙，偷偷溜了出去，你和他最亲，知道他在哪儿，把人给我逮回来。”，“砰”的一声，姨母便将电话挂了。
陈轻舟脑袋嗡嗡嗡的响，浮休——她的表弟，姨母的儿子——趁着巡警换班的间隙偷偷跑了出去？他怎么跑的，不正生着病吗？姨母是真生气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个点打来电话，可她没提前说过要在钱家留宿，只说要来还包，她是怎么把电话这么精准到房间打来的？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离奇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发生在同一天。
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电话打来，陈轻舟接通，是陈浮休同父异母的哥哥谢随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浮休趁着巡警不注意偷跑出去，曹家那小子撺掇他一块跑到书寓打牌，一张牌一条街，刚张副官禀告的我，说是已经输了半个租界出去。”
书寓，也就是妓院，半个租界，陈轻舟握着听筒的手直发抖：“半个租界？”
“形容词。”
陈轻舟稍稍松了口气。
“准确来说是黄河路一带，一个有一百多幢房子的弄堂。”
陈轻舟的心就像一颗被拍打的羽毛球，打出去，滑在半空，达到一个顶点，缓缓下落，自以为风波已平，下一秒又一个力将她打出去，而且飞得更高更远，听到半个租界，比恐慌更多的是惊讶，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不可能，听到黄河路一带，一个有一百多幢房子的弄堂，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因为她知道真有这个弄堂在。
她理智下来，问：“她知道嘛？”
她——陈浮休的母亲、陈轻舟的姨母、谢随之的继母——陈缬。
“现在不知道。”他轻声回。
意思是不久会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
“上海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
鸡鸣叫时在凌晨三点至五点之间，上海的第一声鸡鸣即凌晨三点。
陈轻舟握着听筒，转身背抵靠着墙壁，她思索着：“你人在外地执行公务，一时半会赶不回上海，现在又处在晋升的关键期，跑到妓院处理这样的事，传出去影响太坏，这件事不能叫她知道，但也得让浮休吃个教训，他顺风顺水惯了，以为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谢随之回：“我预备叫张副官协助你处理，他虽然年轻，却很成熟，又都知道是我的人，妓院赌场鱼龙混杂，能镇着场子，由你出面处理，是姐姐替闯了祸的弟弟擦屁股，闻息赶来的记者，见来者是你，也都掂量着写，到时你赶出一篇加急新闻稿来，既算功劳能证明你的能力，又能抢先下个定义，《新报》是行业翘楚，其他报社只能跟着写，不然便是胡编乱造。张副官七分钟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