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雨,黑黝黝的夜,另一条寂静的、空无一人的街道,车内,张副官坐右驾驶,开着车,孔令仪坐后排左位,抽着烟,陈轻舟坐后排右座,脸被车窗外辐射进来的路灯的光,分成一明一暗两部分。

    张副官抬眸,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看孔令仪:“孔小姐是山东人?”

    “哦?”孔令仪微微笑着,望向张副官。

    “我听人聊起过您。”

    张副官开着车,透过车内后视镜打量着陈轻舟的脸色,陈轻舟很从容的,庄重得像一座神像。

    孔令仪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身体微微向前倾,询问的、好奇的姿势:“想必没什么好话。”

    她任烟燃着,依旧笑着。

    “很好的话。”张副官斟酌着说:“您是慈善教育家。”

    “为人民服务。”孔令仪掐了烟,漫不经心地说。

    张副官神经紧绷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摸到腰带上佩着的枪的枪把,陈轻舟冷冷看了他一眼,感受到目光,他手又克制地收了回去,佯作无事发生,关切地问道:“听闻您最初赴美学医,后改学的教育,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我很好奇,身边却没人知道内中详情。”

    孔令仪夹着灭了的烟,引了一段当时名人的话:“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她微微笑着:“救死扶伤没什么不好,教书育人也算承继孔夫子的衣钵。”

    “那也应当到大学里教书才是,在乡下教一群半大的毛头小子姑娘、种田的农民实在屈才。”

    张副官远远见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从马路另一头横截过来,转着反向盘让开了道。

    “有教无类。”孔令仪只说。

    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穿着的衣裳很破烂,又没有扣上,远远从马路另一头横截过来,不管不顾,没看见车,又或许是因为觉得这么深的夜,马路上不会有行驶的车,下着雨,可见度很低,风刮着,衣裳向外展开,勾着车灯,张副官急忙踩了刹车,但因为刹得急,车向前拱了一下,那个女人倒在地上。

    张副官转头望向陈轻舟,是要她拿个主意。

    “将人扶上车,坐副驾驶,送到前方最近的巡警分驻所内,请驻所的巡警送她到海格路红十字会医院里检查,照X光,留五十元的医药费。”陈轻舟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和一张面值五十元的纸币递给张副官:“红十字医院规定每星期三可照一次X光,但今情况紧急,你转交巡警名片,请他转交院长,院长与我相识,会通行一个方便。”

    张副官接过名片,转身开门撑伞下车,陈轻舟手里孤零零地夹着一张纸币。

    “砰”的一声,车门合拢,陈轻舟和孔令仪坐后排,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开。

    “我们有笔账要算,”孔令仪轻声说:“你欠我的太多……”

    陈轻舟突然扭头,面对着窗,打断她的话:“一个年轻人,犯了些错,难道就不能原谅吗?”

    沉默半响,孔令仪接上被打断的一句话:“我也欠你太多。”

    纸币从两指之间漏了下来,搁浅在车底板上,再次沉默。

    陈轻舟新发现了一个过去,一副卷起来的画,意外从架子上掉了下来,翻滚开,露出了从未见过的一行小字,一包密封着的巧克力,被一个熊孩子拆开,掉出一页粉红色的字条,诺亚方舟来了,虽然太迟,可从此她对于她,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重生的时间太短,身上还带有尸斑。

    她又不由得起疑,时间太巧,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活过来?又以这样的娓娓道来的、叙旧聊情的口气?

    一年前,故事还未开始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同她一块到西北去,去扫盲,去支教,去做一切好的、于普罗大众有利的事,哪怕穷,哪怕苦,哪怕随时预备着付出年轻的、宝贵的生命;一年后,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她会命秘书请她进来,从容地从一张红木椅上起身,微笑地向她伸出自己的手,以缅怀的口吻聊起从前,一个拥有崇高的名望、大好的事业、优越的社会地位的贵人——

    而现在,英文里的现在进行时态,她怀疑她是被派来破坏她美好前程的间谍,美人计里的貂蝉,甚至手法更为高明,让死去林黛玉活过来,出现在贾宝玉面前,一个恶鬼,借着她喜爱的人的躯体还阳,她不由得审视她,头发烫得很短,脸比从前黑了些,无疑间露出来的胳膊却很白,和从前一样,精神却更好了,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穿着远没有从前时髦,一件简单的竹布衫,大小不太合适,看得出是现买的成衣,但胜在清爽,没穿高跟,一双平底鞋,陈轻舟感到意外,从前她恨不得连拖鞋都加跟。

    她变了,陈轻舟想,从前被人民服务,现在反过来服务人民了。

    “你在西北扫盲?”陈轻舟问,她的语气是肯定的语气。

    孔令仪直视着无人的正前方,谁也不看谁,回:“在洛克菲勒先生的资助下。我试图将汉语编译为拉丁文的拼音,为了减少文盲率,也为了做出更漂亮的成绩向上交代,以此获得更多的资金援助,但很可惜的是,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否则你也不会到上海来。”

    “没办法的事,南京连自己的嫡系都发不出薪水,哪顾得上我这从西北来的小喽啰?”孔令仪掏出一包烟,火柴一点,微弱的、摇摇欲坠的火,她点燃香烟,深吸一口,长久之后吐出一口浊气。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陈轻舟终于望向她,深邃的目光。

    孔令仪猛地扭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辆装着干电灯的人力车从孔令仪身侧窗外驶过。

    雨中的霓虹灯,斑斓的光映照到人脸上。

    “我的家庭,事业,生活,是我认为最合乎理想,最有秩序的一个人的一生,我不允许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推翻它。”

    张副官搀着女人的胳膊,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副驾驶走,“砰”的一声,车门打开,一个被雨淋湿的女人被搀扶着坐下。

    陈轻舟回头,对张副官说:“后备箱里的柳条箱子内放着一件大衣,取出来给阿婆披上吧。”

    “那只箱子上个月被曹公子借走,他告诉我同您打过招呼的。”张副官回,他伏下身,手肘支在未关的车门窗上。

    “曹公子?”

    “妻子莫名失踪的那位,据说到现在都没找着。他的妻子是您的堂妹。”

    “我不记得有这事。”陈轻舟说。

    “那大概是您忘了,报社那么多事。”

    陈轻舟没回话,她的确不记得自己与曹公子打过交代。

    “开车吧。”陈轻舟摆手道。

    张副官从巡警分驻所内出来,两个穿灰布制服的巡警一左一右地跟着他,张副官远远看到车里陈轻舟和孔令仪在交谈着什么,隔着一人远,都低敛着眸,他停下脚步,立在分驻所门口,转身面对两个巡警,问道:“上月十一号莫名失踪的那位,现在找着什么线索了吗?”

    一个巡警回:“这事不归我们管,您得问警察局。”

    另一个巡警却白了他一眼,急忙上前,从包里掏出支茄力克递给张副官,张副官接过,他又拿出火柴,利落的一划,手挡着风为张副官点火,问:“那位女士可是您什么亲戚?”

    张副官含糊地说:“替朋友问问。”

    巡警低下的头,眼咕噜一转,心里有了猜测,抬头答道:“据警察局的兄弟们说,前些日子询问了那位女士的丈夫,怀疑是哪位扒手见财起意,让人给害了。您要不嫌麻烦,不如留个电话,我这边要有了消息,第一时间打给您。”

    张副官思索了一番,又问:“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问过此事?”

    先前回这事不归他们管的那位巡警插嘴道:“一个小姐每天都来问,二十来岁的样子,烫着头发,总拿着把扇子,说是姓梁。”

    二十来岁,烫着头发,总拿着把扇子,姓梁——梁幽客?!

    张副官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胡乱地取了几张钞票便递给两位巡警,他将烟丢到地上,大迈步地往前走,泥泞溅到他擦得油光水滑的长筒靴上,一个巡警肉疼地从泥泞里捡起香烟,心疼地说:“不抽给我,两角钱一支呢!”很机灵的那个巡警冷冷看了他一眼,骂道:“十三点!要得了贵人的眼,从此以后茄力克咱抽一支点一支!”

    他转身往巡警分驻所里走,走到一半又停下,转头对正小心翼翼擦着香烟上泥泞的巡警说:“你送那个女人到海格路红十字会医院里去,我给警察局那几个臭要饭的打电话。狗日的小赤佬。”

    张副官“砰”的一声打开车门,陈轻舟与孔令仪齐齐扭头望向他,陈轻舟问:“事情办得如何?”

    张副官坐在驾驶位,手拉上车门的把手,沉默片刻,“没什么。”他回,他轻轻关上车门,扭动钥匙,“咔”的一声,汽车发出隆隆的沉响,驶向下一个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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