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吵吵嚷嚷的都像什么样子!”

    王太守终是再看不下去。

    一声怒喝让众女郎都噤声,敬畏而视。

    只见他扫眼四周,一锤定音。

    “一个个闹事的看着的……今日你们实在顽劣!平日里的书真是都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回去后都给我抄上十遍《礼记》静静心,抄完后叫你们父兄亲自送到我手上!”

    这番话是将看热闹的女郎们都算上了!

    眼见着众人皆垂首怏了神,王太守心里才算消了些气。

    虽说场上女郎并非都为王姓,但终归是长在泗水的贵女。

    王太守还琢磨着寻机向谢长公子送一王氏庶女或寒门女郎为良妾,如今看待选之人都在眼前……如何不怒!

    也罢。

    他不过就是略有此心,并不强求。

    族中尚都不急,他也不必劳心。

    敛下思量,转而看向姜宓。

    王太守展颜和煦:“姜家娘子,今日受惊了。”

    姜宓垂首行礼:“多谢府君关怀,愧让府君劳忧了。”

    “姜大人特意来信嘱托,还听闻你尚在病中,我自是要照拂一二。”

    王太守摆摆手,微叹:

    “你们这些小女郎呀也是精力旺盛,下回病着可记得莫要同人玩闹了!不然我如何向姜大人交代?”

    话是说着“玩闹”,可姜宓哪里听不出是在敲打她?

    到底是浸润官场多年身居高位之人,面上关切,实为责备。

    姜宓乖巧应声:“府君说的是,今日是我莽撞了,连累了女郎们受罚。”

    见人识趣,王太守也不再多言,不过仍旧糟心。

    以至于现下看着身旁两个在蔚县任职的人都心有不悦。

    并未流露心绪,王太守转看身后几人:

    “几位大人今日见笑了,这些小女郎们平日极少这般闹腾,也不知今日是怎的了,若传出去哎……女郎还是要个娴静淑雅的名声才好。”

    “女郎间玩闹而已,我等自是不会放在心间挂在口中。”

    几人皆是急忙表态。

    人中唯有谢琉与何褚临并未有所表示。

    一路上便瞧得出来二人不是多嘴之人,王太守也不在意。

    满意地点点头,王太守言请几人去竹林玩乐,而他么……

    既然原先打算的事都作了罢,他哪儿还有闲心与身旁之人周旋?

    “府君,州牧大人来信……”

    适时有侍从慌张前来,王太守闻言后向身边几位辞别离去。

    “诸位还请自便。”

    也不知是确有急事还是不欲在此多待了。

    而女郎们得了罚抄,也悻悻四散离去。

    已无贵女再寻姜宓,毕竟避着都来不及呢!

    方采晞也被交好女郎拥着与形单影只的舒玉绫争辩远去。

    尘埃落定轻吐口气,姜宓在嘱托了羽青几句后本想看看能不能和谢琉攀话,抬眼却见其人已然不知何时消失。

    便是何褚临也不见身影。

    也是,该是要避嫌。

    -

    看客皆散,在羽青去马车上取出行囊中新的面纱覆上后。

    三人依旧向着那高台去,拾级而上入小亭落座。

    风随时变,亭中屏风挡了些许。

    在苏云英瞧了眼前女郎许久却引不来一句询话时,终是放弃。

    她主动幽幽出声:“方才见你又是舌锋如火,又是见到太守也镇静自若,才觉与你相比我原是个欺软怕硬之人,也就敢和你呛呛声了。”

    姜宓看来一眼,略有懒散:

    “难得你能对自己有所认知。”

    “姜宓,从前真是对不住,往后我不会再与你拌嘴了。”

    话间忆起往昔所作所为,苏云英微微汗颜:

    “一是么我说不过你,二是今日我受辱时明明心里恼的很,面上却这般软弱,还是仰仗你才出口气,我承了你的情可不会再不识好歹了,今后我也向你多学学!”

    “怯懦实在寻常,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是自幼便胆大,你未必学得来。”

    姜宓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袖,好心给了建议。

    “学不学得来的,总该让我试试不是?”

    苏云英笑盈盈的,其实际也不是冲着学习去的。

    她暗想,先不说往后能不能及时与姜宓交好……反正是不能再与姜宓交恶了。

    不然今日方采晞的模样许是她的明日!

    宴日两飨后才能辞别,朝饔后待夕飧间,不饮酒作赋不沾搏戏玩乐。

    实在无趣。

    静坐半晌,苏云英收回视线不看亭外,忽而重重叹气。

    “说来王太守这偏袒得也太过了些,那些个看热闹的贵女只罚抄书就罢了,凭什么方采晞也只是抄书?她与舒玉绫合谋之事竟也囫囵揭过了!”

    桃林间两个女郎连名带姓地吵嘴,总算让她们知晓了名讳。

    “许是……凭方大娘子嫁与了太守的九公子。”

    姜宓伏案支颐,仍瞧着亭外光景。

    王太守的第九子虽是庶子,但因其母受宠及老来子缘故,也颇得偏爱。

    而其人上进,入仕后小有功绩,故而其岳家清河方氏即便为寒门,也在翊郡颇为得势。

    “……不过与舒氏豪族相比,方氏还是微不足道。”

    姜宓轻巧地为苏云英解了惑。

    可最后一句让苏云英又是不解。

    “依你所言,方采晞应是不敢招惹舒玉绫的才对,为何她敢攀咬舒氏女?”

    送佛送到西,姜宓也乐得与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解闷:

    “自然是因舒玉绫不是舒氏嫡女,且太守在场,岂会让爱子妻妹吃亏。”

    按年岁算,方大娘子嫁时方采晞尚在襁褓。

    姊妹情深并无几许,但到底是一母同胞。

    “难怪、难怪!”

    苏云英窥一角似知良多恍然大悟,继而疑惑:

    “你是什么时候来过泗水吗,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

    姜宓“唔”了一声:

    “我也是头一次来,不过来时阿父与我说了说泗水里的门阀豪绅有几许,谁家与谁家有姻亲也顺带提了提。”

    “那你早知方氏来头不小,为何还与方采晞起争执?”

    苏云英瞪圆了眼。

    姜宓觑她一眼:“天下同姓不同宗之人许多,我哪儿早知她就是清河方氏女?”

    还是后来看太守轻罚众人、又听舒玉绫直呼方采晞姓名。

    忆起前些日子去清河之时恰好碰上回来省亲的方大娘子,她站在街角听瞧热闹的婶娘们说着陈年往事唏嘘方氏女有福,提及了方采月此名。

    采月采晞……

    她也才知原来是清河方氏女。

    “且她出言中伤在先,我不过是回敬而已……”

    削葱指尖随性点着案面,姜宓倏地顿下,微叹:

    “王太守不都说了只是女郎间的玩闹么,你作甚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苏云英是后知后觉的不安:

    “说是这么说,可清河离蔚县不过车马大半日,我还是怕会牵连咱们父兄……”

    “不必忧心。”

    骤然打断。

    姜宓没再看她,话声也轻得很。

    偏就是这般模样,让苏云英莫名定了定心。

    许是因姜宓在姜家极为受宠,而其父又是县令。

    又许是因木已成舟,罢了,多忧伤身。

    对案之人神色闪烁不停思量的模样姜宓没瞧见。

    她换手撑颌,又看另一边亭外景。

    不至春,山灰蒙。

    零星绿意都被枯色夺目,或被冻黄软叶压入泥里。

    与之相比,别苑间似是迎了早暖。

    林木常绿花亦绽放。

    唔……

    除了桃林。所以人迹罕至。

    才是片刻苏云英就理好了心绪,瞬即又寻上姜宓。

    没让她闲暇过久。

    苏云英问:“姜宓,你耳朵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

    得亏银丝包了边。

    “那就好。”

    苏云英点点头,百无聊赖地又问:

    “你说方才要是太守没来,你耳后的伤……你会咽下这口气吗?”

    心觉依姜宓这般以牙还牙的性子是不会的。

    但此事若被咬定是意外,她还会还报吗?

    苏云英左思右想,只能想到若是还报,姜宓唯有上前去与人拉扯推搡。

    可她那动辄见病吃药的身子,指不定伤的是谁。

    但若不还报……真不像姜宓的性子。

    “你觉得我会么?”

    姜宓不做回应,只是反问。

    苏云英迟疑摇头:

    “感觉……不会。”

    姜宓眼有幽幽笑意:

    “还算聪明。”

    苏云英好奇:

    “那你原本是打算怎么还报她?”

    姜宓眼梢微弯:

    “嗯……激她去竹林与我比射,而后箭指……”

    “你不会想杀了她吧?这、这这……”

    她话都还未说完,苏云英却猛然大惊失色惊呼出声。

    这可不是一般的胆大了!

    “你乱说什么呢。”

    姜宓眼波闪了闪。

    “既是比射,自要着重中靶夺筹,最多是分她一支箭。”

    分方采晞一支箭?什么意思?

    是要在方采晞多她两矢的情形下夺得头筹,让人心服口服吗?

    这种人能因此而服输道歉吗?

    苏云英不解,正欲问,便听姜宓又缓缓出声。

    “——于她口中。”

    方才大惊小怪只是因心中实则不信才呼出声。

    但现下……

    瞬时浑身寒毛直竖,苏云英瞠目结舌:

    “射在嘴里……会死人的!!”

    姜宓浅浅弯眼:“若距离与力道把控得宜,便最多被箭尖划破皮肉而已,我心中有数。”

    或许还会掉几颗牙。

    眼前女郎弯着清艳眉眼说话轻飘飘,虽不是想杀人,但也足够吓人!

    苏云英思及前年夏日在山间碰见姜家兄妹射兔的一回……她毫不怀疑姜宓夸假。

    “姜宓……”

    震惊失语好半晌才喃喃出声,苏云英抚着胸脯惊魂未定:

    “还好以前你没这么对我。”

    “不会的。”

    姜宓说:

    “若只是口舌之争,我断不会如此,可她么初见一面便敢与人合谋出手推搡,来日说不定就是害我性命了。”

    该是给些教训,让人下回动作之前掂量一二。

    “可我们只会见上这一面,没有日后,且你若真将人伤了,王太守岂能饶过你,饶过姜家?”

    苏云英蹙眉:

    “你不是明知……算了,你也是才知。也得亏王太守来了,没叫你得逞!”

    姜宓轻笑:“哈,说来也是。”

    苏云英怯怯瞪她一眼:

    “你别笑!渗人得紧……我瞧你可不像知道错的样子啊。”

    姜宓垂眼不语,唇角弧度隐在面纱下。

    知错么……她是不觉此法有错的。

    她自然知晓不能太过火,这些话只是说出来逗逗苏云英。

    不过除了一箭射于方采晞口中之言是假之外,其余都是真。

    若太守没来,现下她许是能挽弓斜斜瞄着那点了殷红口脂的唇,让血将其染得更艳。

    手误而已。

    口无遮拦的小小惩戒而已。

    ……可惜了。

    -

    “见过姜二娘子、苏四娘子。”

    有侍女入亭内绕过屏风,步伐轻盈,出声时把尚在垂首拢手试图驱除胆寒的苏云英吓了一跳。

    好险没翻白一眼,苏云英看对案姜宓只微扫一眼那侍女,便主动开口问:

    “是有何事?”

    没好气的话声并未让侍女惶恐,只听她道:

    “苏四娘子,李夫人有请。”

    苏云英微愣:“李夫人?”

    李夫人是谁?为何请她相见?

    她望望姜宓,又望望那侍女。

    侍女:“泗水李氏主母,李夫人请女郎一见。”

    苏云英更为不解了,她向对案扬了扬下颌:

    “你可是请错人了?她名姜宓。”

    李氏啊……李珏不是心仪姜宓么?

    他嫡母请她作甚?

    侍女:“并未请错,还请女郎莫要让李夫人久等。”

    苏云英实在疑窦,可侍女显然不欲多说了。

    她只好蹙眉看姜宓。

    “姜宓,你陪……”

    “苏四娘子,李夫人只请了你一人。”

    请姜宓陪她同去的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这侍女强硬得很。

    见苏云英些微无措模样,姜宓道:

    “羽青,你随苏四娘子去侍候。”

    ……三道身影很快消于屏风后。

    姜宓心有所觉,理正衣冠起身静候。

    少顷,果然见一道步声渐近。

    “阿宓妹妹,你怎的一个人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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