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末,随着等级分的上涨,叶之舟终于也成为了新春杯的参赛棋手。不当解说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叶之舟而言非常一个紧张的新年。江恒也是参赛棋手,因此师兄妹没法一起对弈,只好各自备战。江恒感慨,小叶子、周朗这一代九五后棋手这么快就赶上了他们这些九零后,真是不得了。

    公开赛的失利让叶之舟的心里总憋着一口气,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当目标即将要达到时,一切就好像触摸着跳动的脉搏,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个瞬间,感觉到了这份跳动,但它很快便消失了,之后再怎么去找,却又找不到了。

    叶之舟不想真的当泯然众人的所谓“天才”,她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于是她搬到棋院,保持高强度的对局和训练,如果不是有人提醒,她经常忘记吃饭。师母偶尔来看她,总觉得她又瘦了一些,之后便总带着做好的饭过来,还叮嘱她在网上和别人对局的时候要好好戴着眼镜,并且离电脑屏幕远一些。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练习和对局当中,叶之舟和她原本就很不多的朋友们联系便更加少了。有天晚上,叶之舟在桌前坐着久了,觉得自己有些头晕,就站起来走动走动,看到樊振东发消息问她,国乒要办个春晚,他应该表演什么节目呢?

    叶之舟靠在窗边,想了想,回复:唱歌怎么样?

    她没意识到时间已经是晚上了,只记得自己今晚在木野狐都和谁下了几局棋。樊振东很快便回复过来,她才发现,哦,原来东哥都已经下训了。

    “唱什么好?”樊振东问。

    叶之舟听过樊振东唱歌,还是粤语歌,是之前别人发给她听的线上链接。

    “你唱粤语歌就很好听呀。”叶之舟说。

    “你听过啊。”樊振东感慨,小叶子还是挺关心他的嘛,随后又问,“小叶子,你会唱歌吗?”

    其实也称不上有多会,毕竟叶之舟自认除了围棋,真的没有什么长处,便说:只会一首。

    随后樊振东就收到了一条三十秒的语音,叶之舟竟然真的在唱歌,歌词里唱的是:星星眨着眼,月儿画问号,彗星脱着长长的尾巴彩虹来架桥,时光在飞逝,生命知多少……

    他笑了笑,问叶之舟这是什么歌啊。

    叶之舟回答,小的时候电视上少儿节目里播放的歌。

    新春杯的比赛,叶之舟堪堪闯入第二轮,奈何一同参赛的都是各国高手,便也止步于此。她距离自己的目标,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比赛结束后,她照旧回棋院,正是新春佳节,北京城好像空了一半,路上的车和人都变少了。这不是叶之舟第一次这样度过春节了,她已经习惯了只有围棋和自己的日子。

    江恒的比赛还未结束,徐严要去担任比赛解说,师母回老家探望亲友,道场也放假了,现在空无一人。因为她是长住,棋院破格给她分了一间单人间,叶之舟躺在棋院宿舍的小床上。樊振东问她,要不要来隔壁他们那里看春晚,就是他们自己办的那个,还没结束呢。

    叶之舟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只是祝樊振东和其他人新年快乐。自从江恒去年和她的那次谈话后,她已经能够再次回到朋友的位置上来。或许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直离得很近的时候,就会下意识亲近、依赖、想念,但当分离成了习惯和寻常,慢慢地也就能学会不去依赖了。

    她努力想要睡着,但几个小时后却还是没能入眠,索性坐起来,订了一张去陕省的火车票。

    虽然带着伤,但是直通赛上,樊振东还是交出了一个好成绩,成功抢到第一张通往杜塞尔多夫的入场券。在杜塞尔多夫的决赛赛场上,他未能取胜,似乎他的年轻总能成为与冠军失之交臂的理由,但是年轻,并不能成为犯错和失败的理由。在赛后的采访当中,他忍不住落泪,不仅仅是因为难过,那是一种对自己的生气、自责和失望交织的情绪。

    其实他挺郁闷的,失败好像他面前的一堵墙,只有去打破那面墙,才能够继续前进。他当然知道这个目标,所有人都觉得他能做到,那只是时间问题,但却没有人能告诉他方法和道路,他一次一次地撞上那堵墙。

    竞技体育就是这样,并不是你以前赢过,下一次也可以赢,世界第一有时候也说明不了百分百的胜率。

    在磕磕绊绊的胜败起伏当中,樊振东拿下了更多荣誉,亚洲冠军、世界冠军、单打、双打……无不证明着他越来越强大的事实。

    偶尔训练间隙或者休息的时候,他会突然想,也许这时候小叶子也在练棋,还是参加比赛吗?又或者在做什么呢?

    叶之舟从来不打扰他,不告诉他比赛的输赢,也不告诉他近来发生的事情,他们曾经约定好要都拿冠军的事情遥远得好像很久以前,他之前在叶之舟搬去棋院时的预感似乎真的灵验了。他把很久没看过的围棋资讯号找出来,翻了很久才找到几则叶之舟的参赛信息,从新闻报道的口吻中可以看出,叶之舟的状态并不算特别好,这两年的大赛选拔频频折戟,等级分徘徊在二十位左右,虽然还是女子第一,但在棋评人眼中,不再是能够一争桂冠的顶尖棋手。

    当另一个人处在低谷期的时候,安慰的话并不是那么容易开口。樊振东托江恒把外出打比赛买的伴手礼送给叶之舟,江恒却说小叶子不在棋院,拒绝收下。

    他似乎是和叶之舟赌着气,既然你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你,既然你很忙,那我也很忙,本来就要抽出时间去维系的友情,逐渐变得冷却下来。

    时间就这样,走到二零一九。

    这两年里樊振东经历了许多,他有了喜欢的女孩,但是奈何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成为了往事;带着世界第一和年度最佳的名号,走入下一年;然而竞技状态起伏,整个二零一八年,他的状态都很好,却在布达佩斯爆冷出局。这一次他没有哭,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可以流泪的年纪了。

    在有些迷茫的那些日子里,他依旧是训练、再训练。有天王皓觉得他弦绷得太紧,闲聊般问起叶之舟最近如何,樊振东实话实说:不知道。

    叶之舟上次和他联系还是他的生日,礼物是放在公寓收发室里的,再上一次是祝他和吴教练新年快乐,看,小叶子连他换了教练都不知道,他甚至觉得,叶之舟只是每年复制过往发过的祝福语而已。

    曾经确实是他和身边的朋友带叶之舟走出了阴霾,他也曾经在封训结束后紧张的休息日程里来回坐几个小时的车,只为了庆祝对方的第一个女子世界冠军。那时候球队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好朋友,看他们一起玩就像看两个小孩儿。难道就因为那时候他们只有十七八岁,友情就可以继续,等他们都长大了,就不可以了吗?

    樊振东从小就在球队里长大,他的很多朋友都是他过往的队友、对手,随着他一直向前走,曾经站在他身边的人因为打不下去而转回地方队,站在他身前的前辈因为伤病而渐渐淡出队伍……人来来去去,他只能往前再往前,什么都不想,他突然意识到,他每天加训到很晚,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抬头再去看过天上的月亮了。

    没有时间、没有心思,无非就是这些理由。从球馆到棋院,那么近,那么远。

    王皓说,不想错过,是要花很大的力气去留住的。你只看网上的消息,觉得她过得不好,那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呢?哪怕是她讨厌你了,也要有个答案吧。

    是了,反正怎样都好过现在这样。

    于是六月底,有一天,他早早下训,在棋院门口等叶之舟。也亏得江恒竟然还记得樊振东,也没有删掉他的微信,当樊振东提出想问问叶之舟行程时,江恒竟然主动告诉了他。江恒说,虽然叶之舟搬去了棋院,但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参加日常训练,反而住在外地,这也是他们连偶遇都没有过的原因,这次叶之舟是来棋院办修改注册的手续,趁着新赛季还没有开始,她要把自己的注册地改到陕省的围棋俱乐部去,重新参加围甲。

    在等待的时间里,有人认出了樊振东,上来和他搭话。杨领队也在棋院,下班时看到有段时间没见的樊振东,得知他是来找叶之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们要好好聊聊。

    他背的东西很有重量,只好放下东西坐着等,又过了一会儿夕阳落山,叶之舟从楼上走了下来。樊振东站起身,很快的,叶之舟也看到了他。

    在他忙着向前跑的日子里,叶之舟好像已经找到新的状态了,她看起来很好,很开心,带着微笑,头发也留长了,只是比以前更瘦了一些。

    叶之舟走到他身边,说:“东哥,好久不见。”

    樊振东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好、好久不见。你现在忙吗?我们去吃晚饭吧。”

    叶之舟没想到他是来邀请自己吃晚餐的,只好说,自己晚上已经吃过了。

    樊振东有点沮丧,眼睛垂下来,一副失望的样子:“哦……”

    棋院里还有其他人,叶之舟想重新找个地方说话,但是樊振东有东西要给她,说在这里比较方便,东西比较重。他打开自己的球包,里面装着的是一副云子。

    樊振东并不懂围棋,叶之舟以前给他讲过一点规则,但他已经忘光了,他也一直不知道叶之舟除了围棋还喜欢什么,或者叶之舟真的就只喜欢围棋。他在《围棋天下》的文章里看到叶之舟说自己收到的和围棋有关的礼物里,最特别的是老师徐严送的一个棋盘,棋盘背面还有徐严的寄语。平时叶之舟练棋很少用很贵的棋具,囿于住的地方不大,只是用一个折叠棋盘,于是他决定送叶之舟一副围棋,也算是补上从十八岁到现在的生日礼物。

    曾经让叶之舟不再讨厌自己的生日的那个人,也是樊振东。

    樊振东不知道的是,叶之舟以前有过一副云子,白子温润,黑子在光下透亮。那是她爷爷留给她的,她只是带在身边,却被不服气的道场同学藏了起来,之后又丢掉了,叶之舟怎么也找不到。在他的眼里,只是看出,叶之舟收到这个礼物,好像并没有让她很开心,即使她说谢谢,谢谢。

    棋子有些重量,不好一直随身带着,这也是樊振东要在棋院楼下把它们送给叶之舟的原因。等叶之舟上楼把棋子送回宿舍,又下来后,樊振东本意是想告别回去了,却看出叶之舟有些红了眼睛。

    “我们去吃饭吧,东哥。”叶之舟说。

    樊振东点了点头,“哦……好,走吧。”

    那家叶之舟曾经送过他VIP卡的餐厅去年关门歇业了,其实樊振东后来也没有去过太多次,他们只好走着去附近的其他地方。

    虽然很少有人看樊振东吃饭不会变得更有胃口,但大概是真的在棋院吃过晚饭了,饭桌上叶之舟吃得很少,这显得这顿饭多少有些尴尬。

    樊振东不是个多么会说话的人,他本来觉得陪小叶子吃顿饭,把话说开了,应该就什么都好了,但是叶之舟没有什么食欲,他忽然觉得,方才他认为小叶子这段时间过得很好,好像只是一种错觉。

    他只好一直埋头吃饭,吃到一半,有油沾在嘴边,桌上却没有餐巾纸了。他们坐在餐厅的角落,服务员一时间没有过来,叶之舟从包里掏出手帕递过来,匆忙间有什么东西从包里掉了出来,咕噜一声滚到了对面的樊振东脚下。

    樊振东不好意思弄脏她的手帕,但奈何那样会有点傻,只好接了过来,于是说之后洗干净还给她。

    叶之舟说没事,作势想要去捡掉在地上的东西。樊振东反应很快,弯下腰把东西捡了起来,那是一个药瓶。他的眼神很好,药名虽然是一串看不懂的学名,但是适用症却写得很清楚。

    他假装自己没有看到那些字,坐得端正,问道:“小叶子,你不舒服吗?”

    叶之舟慌忙中把东西收进包里,眼神闪躲,说没有,没有。

    樊振东不会连中文字都看不懂,有些强硬地拉住她的手腕,问她:“你是不是睡得不好。”

    叶之舟僵住了,她不想告诉樊振东这些不好的消息,但是她逃不开樊振东看着她的眼神,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多久了?樊振东问。

    叶之舟回想了一下,缩短了一些时间,说去年底开始。

    樊振东回想,已经有半年了。他有些生气,但又觉得不应该,江恒、徐严、杨领队他们是不是都知道呢?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去看医生了吗?”

    叶之舟低着头,长长的头发从肩上散落下来,想把手收回去,“你也很不容易呀,东哥,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医生说以后、以后会好的。”

    虽然有些慢,但其实叶之舟知道,知道他在赛后的眼泪,也知道布达佩斯。

    樊振东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心上有什么东西仿佛堵在胸口,他松开叶之舟的手腕,“好好和我说,你最近怎么了?”

    叶之舟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但她真的太累了,面对着老师、师兄和其他人她总要笑着,装作一副很轻松的样子,但是她的棋不会作假,她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我,我找不到以前下棋的那种感觉了,不是那种胜负的能力,而是单纯因为下棋而感到快乐的感觉,我找不到了……我把它弄丢掉了……我不想这样的。”

    原来他们都一样,在原本热爱,并为之奋斗的一切里,忽然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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