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想清楚
最初只是很简单的，想要陪爷爷下棋，所以开始学围棋。
后来则是更加纯粹的，只是想要继续下棋，想要下得更好，然后就走到了今天。
以前，下棋让她感到快乐，但是现在却总是感到疲惫，甚至于连国家队的选拔她都已经不想报名。这两年她没有拿得出手的好成绩，围甲作为主将，状态不好，队伍成绩也一般，除了南桥杯的女子名人头衔外，她几乎没有拿过其他的国内比赛冠军。
老师和棋院都没有给她压力，只说她的基础是扎实的，前几年的棋运太好了，要过了这个坎，以后还有机会冲击冠军。
但是叶之舟不想听这些，不要再说以后怎样，把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放在她面前。对叶之舟来说，她想要的，不是别人说你以后还有机会，对她来说，眼下就是机会。
徐严找她谈心，问她，“除了下棋，你还想做什么？”
“除了下棋？”
“不下棋，也不练棋，你还想做什么？”
“我……”
可以说的应该有很多，上学读书，什么都可以，但是叶之舟不知道答案。
她不想听到，也不想要说什么自己不下棋之类的话，如果不再下棋，她好像就不是她自己了。
徐严说，人生有时候就像下棋，当我们把自己看作棋子，会想明白很多道理。气紧的时候，棋手们都知道应该想办法，而不是就这样放弃。跳出你当下苦恼的问题，放眼这个棋盘，在更大的视野里，你总能找到办法。
叶之舟也明白，但是她很累，她不想接受那些采访和非议，因此她想回陕省去，静静地，和她的棋盘在一起。
“以前我觉得自己是差一些运气，但是运气成就不了世冠和九段的。人人都说，我已经要错过最能出成绩的几年了。”
有时候看似是差一点，但其实是差很多。
她也想告诉樊振东，但樊振东也很忙，叶之舟知道他这两年世界排名一路上升，但也能够看到他最近的成绩并不好，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麻烦任何一个人，她想自己总能调整好的。
很多次的，她在心底想，我不想下了，不想下了，继续下下去也不会变好，也赢不了了。但她却做不到，她太喜欢围棋了，这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以至于她可以接受她感受到的所有痛苦，也不想离开围棋。
如今面对樊振东，她说不出口自己内心的那些纠结和痛苦，但是作为同样有着胜利的目标，并为此拼搏的人，竞技，在某种程度上总是相似的，他们的心也能够相通。
樊振东什么都明白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还和小叶子赌气，实在是太不理智，他没有花多大的力气和心思去想想叶之舟可能遇到了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眼前的事情，但人总会遇到坎坷和曲折的，他现在还没过去，叶之舟也是一样。
无论他们的教练、老师、朋友如何劝阻与安慰，心上的坎坷有时候却只能自己度过。
叶之舟的眼泪将落未落，她努力想要克制自己落泪的冲动，只是说：“东哥，你好好打球好好比赛，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樊振东反驳，“这不是浪费。我们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叶之舟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坐在樊振东对面，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樊振东先送叶之舟回棋院。
宽慰人的话有很多很多，但是叶之舟都已经听过了，她要的并不是安慰、鼓励，而是陪伴，哪怕这份陪伴只是沉默无言的，却也已经能够给迷茫的她一点力量。
樊振东说，他自己也想过，原来不是世界第一就注定了会有好成绩，人是会有起伏的，竞技是一个多方面因素影响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只有足够强大，又足够平淡，强大到能够克服所有的负面影响，又平淡到能够平常心看待包括成功在内的所有。
他会陪伴着叶之舟，还有很多人，他们都会。无论她是优秀的棋手，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这是不需要条件的。
在转去陕省的俱乐部参加围甲之前，叶之舟还有一件事要做。
今年的海港杯她仅仅只是八强，输给了一位前年定段的女棋手。但和女子围棋公开赛前后举办的还有人工智能大赛，赛后还会有一场人类棋手和人工智能的“巅峰对决”，出战的棋手早已经确定下来，是曾经截断叶之舟世冠之路的周朗。
与叶之舟不同，周朗自那年一鸣惊人、升为九段，这几年状态一直很好，不但打败了国内外众多知名棋手，等级分名列前茅，可谓是炙手可热的天才。他大杀四方，拿下三个世界冠军的同时，叶之舟正处在人生的低谷里，他们相识已经有几年，也常常在网上约棋。说实话，部分棋迷也是喜欢看热闹的，男女第一人的热闹也是如此。叶之舟状态不好，两个人没法在大赛里遇上，但是话题热度换个角度也能有，比如混双，又或者解说。
被邀请作为这场特殊比赛的解说之一，是叶之舟没想到的事情。虽然这两年解说的工作她也做了不少次，但是这场比赛太特殊，据说在网上关注度也很高，很多以前不了解围棋的人也很好奇，以往AI不能涉足的围棋领域，在如今技术水平的发展下，究竟会不会掀起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变化？
在叶之舟看来，这是无需质疑的，人工智能为围棋带来了太多变化。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改变了多年以来，人们看待围棋的一些观念，那些棋手们之前没有想过的定式、交换、布局，给现代围棋带来的改变，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明白的。
正是这次解说，为叶之舟带来了更多的思考。
无可否认的，周朗是一个优秀的棋手，甚至可以说，近几年的棋坛可以称作他的时代。
棋手们下出的棋，有时候表现出的是个人的性格。有人的棋飘逸灵动，有人的棋好杀喜战，有人的棋平缓似水，无声侵占你的领地，有人的棋快得像刀，步步紧逼。
很多次的，叶之舟感慨于周朗的棋力之高，在解说中对于他的妙手毫不保留地褒奖，同样作为一个棋手，也为周朗的长考而揪心如果是自己坐在这样的赛场上，能够下出怎样的棋呢？
但人力终究有限，他贡献出了作为人类棋手水平超凡的两局棋，但是按照规则，这次的三番对局是他落败。
解说室就在对局的大厅旁边，比赛宣布结束后，周朗依旧坐在棋盘前久久不能平静。
叶之舟看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爷爷说，围棋是平等的。在黑与白的世界里，我们体会着一切。
当周朗输棋的时候，现在他在想些什么呢。
一同解说的前辈们走进大厅，在周朗身边陪他一起复盘，几个棋手围在一起，说的都是围棋，叶之舟默默地走过去，把手帕递给周朗，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输了就是输了，输给外国棋手，又或者输给人工智能，都是一样的。
她只是平静地指着棋盘上的一手棋，说道：我觉得你这一手很好。
当我们回到棋盘上，围棋会给我们答案。
之后的新闻，还是樊振东发给她看的。
樊振东收到王皓发来的微信，是微博热搜上的一则短视频，主人公正是叶之舟。前不久周朗的对局虽然已经结束，但现场仍然在进行网络直播，由于这次对局本身热度就很高，有人把赛后直播里叶之舟递给周朗手帕让对方擦泪的片段截了出来，平时不关注围棋的人们讨论了一圈，有两人的棋迷站出来说，国内围棋目前的男女第一人，这对CP难道不好嗑吗？更有人把叶之舟和周朗的经历整理出来，极力论证他们俩可太配了。
虽然自己成了网红，但叶之舟对此一无所知，她忙着训练，找回状态，迎接下半年的智运会和女子名人战，这是她最在意的头衔。
樊振东发的是个微博链接，叶之舟看完以后想说点什么，让大家别太关注她除了围棋以外的事情，棋院则希望她能抓住这次机会向大众好好宣传一下围棋。樊振东听说后，找了个休息日，约叶之舟出去吃饭，他总想让小叶子长胖点，她现在看起来太瘦了，顺便也帮叶之舟开了个微博。
在填账号名称的时候，“叶之舟”这个名字已经被占用了，于是樊振东让她再加几个字。
叶之舟问，东哥你也有微博吗？
樊振东说是啊，打开自己的手机，找给叶之舟看。
叶之舟说，那就叫“叶之舟围棋”。
其实她偷了个懒，无非是看到樊振东的微博名，有样学样罢了。樊振东却乐呵呵地同意了，帮她填好了名字，顺利注册账号。
棋院本意是希望叶之舟转发周朗在赛后发的一篇长微博，樊振东听说后觉得棋院这样有点太追求热度，不建议叶之舟这样。热度这种事对于纯粹追求本领域的选手来说，有时候是一把双刃剑，这是樊振东在里约奥运后几年里的真实感受。
叶之舟听他讲完，觉得确实有道理。
除此之外，樊振东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那块手帕还是他洗干净后还给叶之舟的。他低声，想要确认些什么：“我就是，我就是不想看他们说你和周朗是一对儿……你们不是吧。”
“我们确实不是呀。”叶之舟立刻答道，“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是啊，我为什么会介意？
樊振东自己也想搞明白。
道别的时候，樊振东送叶之舟到棋院楼下，忽然发现，虽然叶之舟从天坛公寓搬到了棋院，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像别人一样买房、或者在北京安家的事情。就算将来不打算留在北京，目前也有宿舍，但是像他和队里的很多人，都因为东西太多，而在外面也有住的地方，至少能堆的下自己的各种物品。更别提其他人也认为应该早点买房投资，就算不想以后的事情，除了宿舍，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想起江恒说，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叶之舟都回了陕省，不在棋院，联系她围甲转会的事情，于是他也问叶之舟，将来是什么打算？
叶之舟没有明白他是要问什么。
他说，“你不准备将来搬出去住吗？”毕竟叶之舟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很多事情总要计划起来。
叶之舟说，在棋院很好啊，练棋很方便。
“但还是有点不方便嘛，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以后呢？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那种。”
有多么以后呢，比如说，淡出职业围棋界，成为不活跃棋手？又或者，作为一名女棋手，要考虑职业之外的事情时？
叶之舟偶尔也会想起这样的未来，但对她来说，只有围棋，是最重要的事情，于是她回答，“那时候再说吧。”
“你要回陕省去吗？” 樊振东问。他这才发现，原来叶之舟从来没有想过下棋以外的事情，不下棋了、或者说非国家队现役以后的事情，叶之舟从来没有想过。他总以为叶之舟会一直在的，在棋院，在北京，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在他练球的间隙，找出一个空闲来，叶之舟就会赴约。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这只是当下，当下是会迎来变化的。
“应该会吧。”毕竟对于叶之舟来说，那个老房子是她唯一的家。
“可是陕省离北京好远啊。”樊振东像撒娇似的说。
叶之舟不知道樊振东这是怎么了，只好同样抛出问题来，“东哥呢？要留在这里吗？”
“我也没想过，但是在队里久了，皓哥就张罗着让我买房。”樊振东说，如果叶之舟将来回了陕省，岂不是一年都见不了几次。
何止是一年见不了几次，以叶之舟的性格，恐怕不会来回折腾，樊振东又常在外比赛封训。他们恐怕会回到之前那段不联系的日子里，那些训练前后互相鼓励、互相加油打气的生活迟早会越来越远的，他们都会有各自的生活，那是彼此不能参与的一部分。
樊振东突然想，不行，那样不行，如果小叶子不在北京、不在我们一个电话就能见到的地方，那会是什么样？
“不行。”
叶之舟被他搞得迷迷糊糊的，“什么？”
樊振东站定，“我是说，不行，那样不行。”
叶之舟听后笑着说，“可是东哥，这是我以后的事情呀。”她本意是想表达，那还早着呢。
是啊，这是叶之舟自己的事情。如果樊振东不想那样，他又要怎么说服叶之舟呢？
早在几年前的贺岁杯比赛上，叶之舟做解说，周朗参加比赛，就有人说真希望看两位等级分第一人组一次混双，一定很有意思，更有人提出，不如干脆办一次混双比赛，就为了看他们一组，一加一的效果，这次一定要大于二，下出一局绝世好棋来。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强强联合的双人棋并不能做简单的加法。到了这一年的智运会，棋迷们的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叶之舟无所谓，她更想和她师兄一组，毕竟她更了解江恒的棋，可惜他们都不是一队的。但她和周朗的配合也很好，赛前他们还专门特训了一番，某种程度上，他们在围棋上的棋风和思维很相似，能够理解对方的思路，就已经能够帮助他们各自发挥出应有的实力。
比赛结束后，《围棋天下》的记者写了一篇特稿，将两人搭档前后的故事以及几场比赛的棋谱好生分析一番，樊振东看不懂棋谱，但却能看懂棋迷们发在微博上的其他内容。
不就是会下围棋嘛，不就是下得好嘛，谁不会……这个还真不会，但那我还会打球呢。樊振东看完新闻，心想，下棋我是没可能了，小叶子能来打乒乓吗？
因为叶之舟和周朗的男女围棋第一人名号，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多，更有甚者开玩笑，说如果他们俩在一起，加在一块就是十八段，如果将来有了孩子，一定是围棋紫微星。
这话是许昕当笑话念给他听的，说紫微星要是这么好找，那国乒队也要内部消化一下。
樊振东觉得这话真没道理，她才二十一，搞什么拉CP的事，更何况，他十六岁就认识叶之舟了，轮得到这个周朗什么事。再说了，小叶子不一定喜欢姐弟恋吧。其实他不仅见过周朗，他们还说过一次话，那是某天他在棋院门口等叶之舟，周朗正好走出来，看到樊振东以后竟然主动走上来搭话。
你不过是和小叶子认识得早一些，明明是后辈，却跟着别人一起叫昵称。但樊振东却忽略了，周朗只比叶之舟小一岁，虽然定段有前后，但如今几个世冠在手，似乎更像前辈一些。
周雨看见樊振东放下手机后一脸愤愤咬牙切齿的样子，突然觉得可能大事不妙，给王皓发了一条微信：这次小胖可能是真有情况了。
于是某天训练结束后，樊振东在喝水，王皓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假装无心问道：怎么最近不见小叶子来玩？
樊振东说，叶之舟之前状态有起伏，但最近看起来好多了。
王皓说自己看见网上总有人讨论小叶子和周朗，问樊振东是否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樊振东自然说这都是没影的事，小叶子的心里只有围棋，没有谈恋爱。
王皓就开玩笑似的，说：这可没准儿，说不定只是和这个人没可能，换别人就不一定。
樊振东很想反驳，换谁都一样，小叶子有多爱围棋他知道，但王皓又问，你觉得换你也一样吗？
这只是王皓的试探，樊振东这一年状态都不怎么好，不仅仅是布达佩斯。重新和叶之舟联系起来后，樊振东身上的压力看起来少了一点，至少不总是一副皱着眉头的样子了，大概是因为他需要调整心情，去带着小叶子一起走出低谷。他承认，爱通常是可以治愈两个人的，但好朋友之间产生一些超出普通友谊的情愫最是麻烦，如果相处得不好，失去一个朋友，又最是可惜，他们国乒队里一向不允许队内恋爱，也是因为很容易影响个人的状态。但之后还有亚锦赛、世界杯，作为教练，他得快点割掉樊振东心里的草，无关是哪方面。
王皓直截了当地问：“你只当她是朋友吗？”
樊振东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因为他确实还没想明白。他不是没有其他的朋友或者认识的女性友人。
“你只是因为不喜欢她和周朗在一块，还是因为喜欢她？这个你要想清楚。”王皓把这个问题抛给他。
樊振东将自己之前和叶之舟的那段对话如实告诉王皓，坦诚地讲，自己有点不想要那样的将来。
王皓作为他的教练、前辈，表示理解樊振东的心情，但他又说，“你不能因为觉得少了一个朋友，就要要求改变她的决定和人生。不能因为在你低谷的时候想要有人陪着你，也不能为了留下这个朋友，就想改变你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你遇见她的时候，那时她需要你的照顾，你把这种对妹妹般的歉疚和保护当作了喜欢呢？你想想，和你之前喜欢别人的时候，那种感觉一样吗？你能够信誓旦旦地说，不是因为骨子里的责任感，才减弱了和她之间的距离感吗？”
樊振东确实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他正直、诚实，认真对待自己的事业，但感情很复杂。
王皓是看着他和小叶子如何相识，又如何成为朋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两个孩子之间朴实真挚的感情不是虚假的，他们关心彼此，激励彼此，温暖彼此，但当感情是模糊的，不应该被简单地理解为爱。于是他又说：“确实，你刚进国家队不久，你们就认识了，你习惯有这个朋友在身边，但很多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的，路走到一个地方，你们就会分开了。”
他比樊振东想得更多，他知道，其实樊振东和叶之舟并不合适。樊振东常年在外，需要的是一个能照顾家的贴心贤内助，但是叶之舟不是。
樊振东此时还没有想明白，他只是向自己的教练保证，不会影响自己的状态，他会找到平衡，好好面对接下来的所有比赛。
这一年樊振东二十二岁了，他想起之前看到媒体的文章，说叶之舟或许可以在世界女子棋坛取得更高的成就，而别人又和他说，小胖啊，你要扛起中国乒乓球的大旗。
所以他们还有很多很多话不能说，只能期盼着未来还有很多很多年。
那年的秋天，叶之舟收到了一个小夜灯，樊振东在南方打比赛，希望这盏灯可以陪伴着叶之舟入睡。
叶之舟找不到别的方法，她只能拼命练棋，但总算找回来了一点状态，在卫冕女子名人头衔后，再次参加在日本举行的中日韩女流名人战。
而在这一年的冬天，一次去比赛的路上，樊振东看到车窗外落了雪。
他发了一条消息给叶之舟，是一张赛后在比赛场馆外拍的照片，路灯下雪花静静地落下来，叶之舟在万里之外收到他的消息。
“小叶子，你看，下雪了。”
后来则是更加纯粹的，只是想要继续下棋，想要下得更好，然后就走到了今天。
以前，下棋让她感到快乐，但是现在却总是感到疲惫，甚至于连国家队的选拔她都已经不想报名。这两年她没有拿得出手的好成绩，围甲作为主将，状态不好，队伍成绩也一般，除了南桥杯的女子名人头衔外，她几乎没有拿过其他的国内比赛冠军。
老师和棋院都没有给她压力，只说她的基础是扎实的，前几年的棋运太好了，要过了这个坎，以后还有机会冲击冠军。
但是叶之舟不想听这些，不要再说以后怎样，把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放在她面前。对叶之舟来说，她想要的，不是别人说你以后还有机会，对她来说，眼下就是机会。
徐严找她谈心，问她，“除了下棋，你还想做什么？”
“除了下棋？”
“不下棋，也不练棋，你还想做什么？”
“我……”
可以说的应该有很多，上学读书，什么都可以，但是叶之舟不知道答案。
她不想听到，也不想要说什么自己不下棋之类的话，如果不再下棋，她好像就不是她自己了。
徐严说，人生有时候就像下棋，当我们把自己看作棋子，会想明白很多道理。气紧的时候，棋手们都知道应该想办法，而不是就这样放弃。跳出你当下苦恼的问题，放眼这个棋盘，在更大的视野里，你总能找到办法。
叶之舟也明白，但是她很累，她不想接受那些采访和非议，因此她想回陕省去，静静地，和她的棋盘在一起。
“以前我觉得自己是差一些运气，但是运气成就不了世冠和九段的。人人都说，我已经要错过最能出成绩的几年了。”
有时候看似是差一点，但其实是差很多。
她也想告诉樊振东，但樊振东也很忙，叶之舟知道他这两年世界排名一路上升，但也能够看到他最近的成绩并不好，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麻烦任何一个人，她想自己总能调整好的。
很多次的，她在心底想，我不想下了，不想下了，继续下下去也不会变好，也赢不了了。但她却做不到，她太喜欢围棋了，这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以至于她可以接受她感受到的所有痛苦，也不想离开围棋。
如今面对樊振东，她说不出口自己内心的那些纠结和痛苦，但是作为同样有着胜利的目标，并为此拼搏的人，竞技，在某种程度上总是相似的，他们的心也能够相通。
樊振东什么都明白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还和小叶子赌气，实在是太不理智，他没有花多大的力气和心思去想想叶之舟可能遇到了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眼前的事情，但人总会遇到坎坷和曲折的，他现在还没过去，叶之舟也是一样。
无论他们的教练、老师、朋友如何劝阻与安慰，心上的坎坷有时候却只能自己度过。
叶之舟的眼泪将落未落，她努力想要克制自己落泪的冲动，只是说：“东哥，你好好打球好好比赛，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樊振东反驳，“这不是浪费。我们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叶之舟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坐在樊振东对面，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樊振东先送叶之舟回棋院。
宽慰人的话有很多很多，但是叶之舟都已经听过了，她要的并不是安慰、鼓励，而是陪伴，哪怕这份陪伴只是沉默无言的，却也已经能够给迷茫的她一点力量。
樊振东说，他自己也想过，原来不是世界第一就注定了会有好成绩，人是会有起伏的，竞技是一个多方面因素影响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只有足够强大，又足够平淡，强大到能够克服所有的负面影响，又平淡到能够平常心看待包括成功在内的所有。
他会陪伴着叶之舟，还有很多人，他们都会。无论她是优秀的棋手，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这是不需要条件的。
在转去陕省的俱乐部参加围甲之前，叶之舟还有一件事要做。
今年的海港杯她仅仅只是八强，输给了一位前年定段的女棋手。但和女子围棋公开赛前后举办的还有人工智能大赛，赛后还会有一场人类棋手和人工智能的“巅峰对决”，出战的棋手早已经确定下来，是曾经截断叶之舟世冠之路的周朗。
与叶之舟不同，周朗自那年一鸣惊人、升为九段，这几年状态一直很好，不但打败了国内外众多知名棋手，等级分名列前茅，可谓是炙手可热的天才。他大杀四方，拿下三个世界冠军的同时，叶之舟正处在人生的低谷里，他们相识已经有几年，也常常在网上约棋。说实话，部分棋迷也是喜欢看热闹的，男女第一人的热闹也是如此。叶之舟状态不好，两个人没法在大赛里遇上，但是话题热度换个角度也能有，比如混双，又或者解说。
被邀请作为这场特殊比赛的解说之一，是叶之舟没想到的事情。虽然这两年解说的工作她也做了不少次，但是这场比赛太特殊，据说在网上关注度也很高，很多以前不了解围棋的人也很好奇，以往AI不能涉足的围棋领域，在如今技术水平的发展下，究竟会不会掀起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变化？
在叶之舟看来，这是无需质疑的，人工智能为围棋带来了太多变化。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改变了多年以来，人们看待围棋的一些观念，那些棋手们之前没有想过的定式、交换、布局，给现代围棋带来的改变，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明白的。
正是这次解说，为叶之舟带来了更多的思考。
无可否认的，周朗是一个优秀的棋手，甚至可以说，近几年的棋坛可以称作他的时代。
棋手们下出的棋，有时候表现出的是个人的性格。有人的棋飘逸灵动，有人的棋好杀喜战，有人的棋平缓似水，无声侵占你的领地，有人的棋快得像刀，步步紧逼。
很多次的，叶之舟感慨于周朗的棋力之高，在解说中对于他的妙手毫不保留地褒奖，同样作为一个棋手，也为周朗的长考而揪心如果是自己坐在这样的赛场上，能够下出怎样的棋呢？
但人力终究有限，他贡献出了作为人类棋手水平超凡的两局棋，但是按照规则，这次的三番对局是他落败。
解说室就在对局的大厅旁边，比赛宣布结束后，周朗依旧坐在棋盘前久久不能平静。
叶之舟看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爷爷说，围棋是平等的。在黑与白的世界里，我们体会着一切。
当周朗输棋的时候，现在他在想些什么呢。
一同解说的前辈们走进大厅，在周朗身边陪他一起复盘，几个棋手围在一起，说的都是围棋，叶之舟默默地走过去，把手帕递给周朗，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输了就是输了，输给外国棋手，又或者输给人工智能，都是一样的。
她只是平静地指着棋盘上的一手棋，说道：我觉得你这一手很好。
当我们回到棋盘上，围棋会给我们答案。
之后的新闻，还是樊振东发给她看的。
樊振东收到王皓发来的微信，是微博热搜上的一则短视频，主人公正是叶之舟。前不久周朗的对局虽然已经结束，但现场仍然在进行网络直播，由于这次对局本身热度就很高，有人把赛后直播里叶之舟递给周朗手帕让对方擦泪的片段截了出来，平时不关注围棋的人们讨论了一圈，有两人的棋迷站出来说，国内围棋目前的男女第一人，这对CP难道不好嗑吗？更有人把叶之舟和周朗的经历整理出来，极力论证他们俩可太配了。
虽然自己成了网红，但叶之舟对此一无所知，她忙着训练，找回状态，迎接下半年的智运会和女子名人战，这是她最在意的头衔。
樊振东发的是个微博链接，叶之舟看完以后想说点什么，让大家别太关注她除了围棋以外的事情，棋院则希望她能抓住这次机会向大众好好宣传一下围棋。樊振东听说后，找了个休息日，约叶之舟出去吃饭，他总想让小叶子长胖点，她现在看起来太瘦了，顺便也帮叶之舟开了个微博。
在填账号名称的时候，“叶之舟”这个名字已经被占用了，于是樊振东让她再加几个字。
叶之舟问，东哥你也有微博吗？
樊振东说是啊，打开自己的手机，找给叶之舟看。
叶之舟说，那就叫“叶之舟围棋”。
其实她偷了个懒，无非是看到樊振东的微博名，有样学样罢了。樊振东却乐呵呵地同意了，帮她填好了名字，顺利注册账号。
棋院本意是希望叶之舟转发周朗在赛后发的一篇长微博，樊振东听说后觉得棋院这样有点太追求热度，不建议叶之舟这样。热度这种事对于纯粹追求本领域的选手来说，有时候是一把双刃剑，这是樊振东在里约奥运后几年里的真实感受。
叶之舟听他讲完，觉得确实有道理。
除此之外，樊振东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那块手帕还是他洗干净后还给叶之舟的。他低声，想要确认些什么：“我就是，我就是不想看他们说你和周朗是一对儿……你们不是吧。”
“我们确实不是呀。”叶之舟立刻答道，“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是啊，我为什么会介意？
樊振东自己也想搞明白。
道别的时候，樊振东送叶之舟到棋院楼下，忽然发现，虽然叶之舟从天坛公寓搬到了棋院，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像别人一样买房、或者在北京安家的事情。就算将来不打算留在北京，目前也有宿舍，但是像他和队里的很多人，都因为东西太多，而在外面也有住的地方，至少能堆的下自己的各种物品。更别提其他人也认为应该早点买房投资，就算不想以后的事情，除了宿舍，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想起江恒说，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叶之舟都回了陕省，不在棋院，联系她围甲转会的事情，于是他也问叶之舟，将来是什么打算？
叶之舟没有明白他是要问什么。
他说，“你不准备将来搬出去住吗？”毕竟叶之舟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很多事情总要计划起来。
叶之舟说，在棋院很好啊，练棋很方便。
“但还是有点不方便嘛，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以后呢？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那种。”
有多么以后呢，比如说，淡出职业围棋界，成为不活跃棋手？又或者，作为一名女棋手，要考虑职业之外的事情时？
叶之舟偶尔也会想起这样的未来，但对她来说，只有围棋，是最重要的事情，于是她回答，“那时候再说吧。”
“你要回陕省去吗？” 樊振东问。他这才发现，原来叶之舟从来没有想过下棋以外的事情，不下棋了、或者说非国家队现役以后的事情，叶之舟从来没有想过。他总以为叶之舟会一直在的，在棋院，在北京，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在他练球的间隙，找出一个空闲来，叶之舟就会赴约。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这只是当下，当下是会迎来变化的。
“应该会吧。”毕竟对于叶之舟来说，那个老房子是她唯一的家。
“可是陕省离北京好远啊。”樊振东像撒娇似的说。
叶之舟不知道樊振东这是怎么了，只好同样抛出问题来，“东哥呢？要留在这里吗？”
“我也没想过，但是在队里久了，皓哥就张罗着让我买房。”樊振东说，如果叶之舟将来回了陕省，岂不是一年都见不了几次。
何止是一年见不了几次，以叶之舟的性格，恐怕不会来回折腾，樊振东又常在外比赛封训。他们恐怕会回到之前那段不联系的日子里，那些训练前后互相鼓励、互相加油打气的生活迟早会越来越远的，他们都会有各自的生活，那是彼此不能参与的一部分。
樊振东突然想，不行，那样不行，如果小叶子不在北京、不在我们一个电话就能见到的地方，那会是什么样？
“不行。”
叶之舟被他搞得迷迷糊糊的，“什么？”
樊振东站定，“我是说，不行，那样不行。”
叶之舟听后笑着说，“可是东哥，这是我以后的事情呀。”她本意是想表达，那还早着呢。
是啊，这是叶之舟自己的事情。如果樊振东不想那样，他又要怎么说服叶之舟呢？
早在几年前的贺岁杯比赛上，叶之舟做解说，周朗参加比赛，就有人说真希望看两位等级分第一人组一次混双，一定很有意思，更有人提出，不如干脆办一次混双比赛，就为了看他们一组，一加一的效果，这次一定要大于二，下出一局绝世好棋来。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强强联合的双人棋并不能做简单的加法。到了这一年的智运会，棋迷们的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叶之舟无所谓，她更想和她师兄一组，毕竟她更了解江恒的棋，可惜他们都不是一队的。但她和周朗的配合也很好，赛前他们还专门特训了一番，某种程度上，他们在围棋上的棋风和思维很相似，能够理解对方的思路，就已经能够帮助他们各自发挥出应有的实力。
比赛结束后，《围棋天下》的记者写了一篇特稿，将两人搭档前后的故事以及几场比赛的棋谱好生分析一番，樊振东看不懂棋谱，但却能看懂棋迷们发在微博上的其他内容。
不就是会下围棋嘛，不就是下得好嘛，谁不会……这个还真不会，但那我还会打球呢。樊振东看完新闻，心想，下棋我是没可能了，小叶子能来打乒乓吗？
因为叶之舟和周朗的男女围棋第一人名号，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多，更有甚者开玩笑，说如果他们俩在一起，加在一块就是十八段，如果将来有了孩子，一定是围棋紫微星。
这话是许昕当笑话念给他听的，说紫微星要是这么好找，那国乒队也要内部消化一下。
樊振东觉得这话真没道理，她才二十一，搞什么拉CP的事，更何况，他十六岁就认识叶之舟了，轮得到这个周朗什么事。再说了，小叶子不一定喜欢姐弟恋吧。其实他不仅见过周朗，他们还说过一次话，那是某天他在棋院门口等叶之舟，周朗正好走出来，看到樊振东以后竟然主动走上来搭话。
你不过是和小叶子认识得早一些，明明是后辈，却跟着别人一起叫昵称。但樊振东却忽略了，周朗只比叶之舟小一岁，虽然定段有前后，但如今几个世冠在手，似乎更像前辈一些。
周雨看见樊振东放下手机后一脸愤愤咬牙切齿的样子，突然觉得可能大事不妙，给王皓发了一条微信：这次小胖可能是真有情况了。
于是某天训练结束后，樊振东在喝水，王皓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假装无心问道：怎么最近不见小叶子来玩？
樊振东说，叶之舟之前状态有起伏，但最近看起来好多了。
王皓说自己看见网上总有人讨论小叶子和周朗，问樊振东是否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樊振东自然说这都是没影的事，小叶子的心里只有围棋，没有谈恋爱。
王皓就开玩笑似的，说：这可没准儿，说不定只是和这个人没可能，换别人就不一定。
樊振东很想反驳，换谁都一样，小叶子有多爱围棋他知道，但王皓又问，你觉得换你也一样吗？
这只是王皓的试探，樊振东这一年状态都不怎么好，不仅仅是布达佩斯。重新和叶之舟联系起来后，樊振东身上的压力看起来少了一点，至少不总是一副皱着眉头的样子了，大概是因为他需要调整心情，去带着小叶子一起走出低谷。他承认，爱通常是可以治愈两个人的，但好朋友之间产生一些超出普通友谊的情愫最是麻烦，如果相处得不好，失去一个朋友，又最是可惜，他们国乒队里一向不允许队内恋爱，也是因为很容易影响个人的状态。但之后还有亚锦赛、世界杯，作为教练，他得快点割掉樊振东心里的草，无关是哪方面。
王皓直截了当地问：“你只当她是朋友吗？”
樊振东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因为他确实还没想明白。他不是没有其他的朋友或者认识的女性友人。
“你只是因为不喜欢她和周朗在一块，还是因为喜欢她？这个你要想清楚。”王皓把这个问题抛给他。
樊振东将自己之前和叶之舟的那段对话如实告诉王皓，坦诚地讲，自己有点不想要那样的将来。
王皓作为他的教练、前辈，表示理解樊振东的心情，但他又说，“你不能因为觉得少了一个朋友，就要要求改变她的决定和人生。不能因为在你低谷的时候想要有人陪着你，也不能为了留下这个朋友，就想改变你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你遇见她的时候，那时她需要你的照顾，你把这种对妹妹般的歉疚和保护当作了喜欢呢？你想想，和你之前喜欢别人的时候，那种感觉一样吗？你能够信誓旦旦地说，不是因为骨子里的责任感，才减弱了和她之间的距离感吗？”
樊振东确实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他正直、诚实，认真对待自己的事业，但感情很复杂。
王皓是看着他和小叶子如何相识，又如何成为朋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两个孩子之间朴实真挚的感情不是虚假的，他们关心彼此，激励彼此，温暖彼此，但当感情是模糊的，不应该被简单地理解为爱。于是他又说：“确实，你刚进国家队不久，你们就认识了，你习惯有这个朋友在身边，但很多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的，路走到一个地方，你们就会分开了。”
他比樊振东想得更多，他知道，其实樊振东和叶之舟并不合适。樊振东常年在外，需要的是一个能照顾家的贴心贤内助，但是叶之舟不是。
樊振东此时还没有想明白，他只是向自己的教练保证，不会影响自己的状态，他会找到平衡，好好面对接下来的所有比赛。
这一年樊振东二十二岁了，他想起之前看到媒体的文章，说叶之舟或许可以在世界女子棋坛取得更高的成就，而别人又和他说，小胖啊，你要扛起中国乒乓球的大旗。
所以他们还有很多很多话不能说，只能期盼着未来还有很多很多年。
那年的秋天，叶之舟收到了一个小夜灯，樊振东在南方打比赛，希望这盏灯可以陪伴着叶之舟入睡。
叶之舟找不到别的方法，她只能拼命练棋，但总算找回来了一点状态，在卫冕女子名人头衔后，再次参加在日本举行的中日韩女流名人战。
而在这一年的冬天，一次去比赛的路上，樊振东看到车窗外落了雪。
他发了一条消息给叶之舟，是一张赛后在比赛场馆外拍的照片，路灯下雪花静静地落下来，叶之舟在万里之外收到他的消息。
“小叶子，你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