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晚走得很快,眼泪无法控制地掉下来。

    这是这么多年里,她第一次骂周扬,第一次发火,可是明明干出了这样想干的事,心里却一点都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一种更深的难言以对,就好像佐证着她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液珠串成线,像跳进泳池里那样挂满一张脸,悬在下巴掉不下去,扯得好难受。

    推开楼梯间沉重的门,她的泪水已经满到快要装不下来,可这样狭小的地方,却站着一个人。

    最想看见,最不想看见的那个人。

    他穿着最熟悉的那件白色卫衣,双手插在兜里,宽肩窄腰,凌乱的黑发随意地铺在额前。

    教学楼建得并不隔音,一门之隔传来熟悉的声音。

    “哥,怎么办?”

    “她往哪个方向走了,你还记得吗?”

    “我不知道,就这一条走廊。”

    一条走廊,好几个楼道,变成一张数不清的迷宫地图。

    宋晚晚听出来了是陈兆,她仓仓促促收拾好情绪,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就像没看见刘泽然那样。

    可正当她准备转身推门出去的时候,身后却跨过来一条手臂,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在门把手上。

    若即若离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股冷淡的,却又和从前的他很像的,带着一点点温暖的酸橘味。

    “别去。”

    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对她,对她这个被圈在狭小地带的人。

    宋晚晚没应,她只是又往后靠了点,沉重的门贴在后背上,无法抑制的冰凉触感顺着脊柱缓慢爬升。

    眼前却又是他温热的呼吸。

    肌肤被凌驾在冰火两重天里,她好像又一次,如此煎熬。

    “我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

    刘泽然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来的太晚了,找人去拿了话筒,到你结束的时候还是没能拿到。”

    眼前人没说话,只有一小串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滚落。

    刘泽然知道他们不是能肢体接触的关系,但他还是下意识伸出手,温热的食指轻轻贴上她的脸颊,晶莹的液体眨眼间就陷入每一丝纹理,又随着她别过头而猛然落空。

    靠得好近,离得好远。

    好像在这一刻,那些自始至终隔在两人之间的距离才终于现形。

    刘泽然才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做、做什么,宋晚晚都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对着自己甜甜地笑,在放学路上一起走,聊那些很想跟彼此说的话。

    他喉结微动,冷声道,“你想让我怎么样?”

    “现在,松手。”

    宋晚晚深深吸气,试图平静地说,“你讨厌我,我讨厌你,就这样就好。”

    走廊里的声音早就彻底没了。

    眼前人没有动。

    她等得烦了,正想绕过对方下去,只不过刚刚离开一点,手腕就被人拉住。

    薄薄温热,烧成一个圈。

    明明还是那样冷淡的声音,却平白无故听出一种同她一样的煎熬,“你难道觉得,维持着这样两看生厌的情感,我们就会分开吗?”

    “我也很讨厌你啊,但是你觉得我们分得开吗?”刘泽然像是气到笑了出来,他反反复复问着,“分得开吗?”

    “不然呢?”宋晚晚轻轻问他,“你觉得我们难道还可以做朋友吗?”

    可她终究没能甩下对方一个人走。

    站在原地,想起自己过往对刘泽然做的一切,想起两人如抽丝剥茧般无法逃脱的钩织。

    “就今天吧。”

    话说出口,居然有一丝释然。

    宋晚晚没有看他,只是轻轻说,“那就今天吧,当一个小时的朋友,你也可以看看我们之间还能做什么。”

    -

    一起走出校门口,宋晚晚看着熟悉的门卫,居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从前也一起走过这样一条回家的路。

    那时候刘泽然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二病,他喜欢单肩背书包,喜欢装高冷,尤其喜欢在宋晚晚看着他的时候嘴角轻轻勾一勾,因为觉得这样会很帅。

    她肯定会再多喜欢自己一点点。

    宋晚晚其实很困惑,不管她每天走得早还是晚,出校门时十有八九都能看见这个人矗在那儿。

    最初顾忌着是同班同学,见面时只是笑着打个招呼,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变成了他俩一起回家。

    在一起顺路的第八天里,宋晚晚实在没忍住问了句,“你家也住这边吗?”

    刘泽然挑挑眉,以一个完美的角度微微点头,露出精致侧脸,用简单的应答展现出绝佳气质。

    他用三分礼貌七分冷淡的主角语气,来了一句自认为酷得不得了的,“嗯。”

    每次送你回家,往前走一个路口避免让你发现,再往回骑三十分钟自行车就能到家,可不就是顺路嘛。

    刘泽然觉得虽然他和宋晚晚住在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但好歹都在同一个城市里,这当然是顺路。

    走着走着,走到熟悉。

    从一句话也不说,到可以一起笑着走回家。

    刘泽然偶尔会在心里偷偷怪宋晚晚太漂亮了,看着自己的眼睛太好看了,讲到开心时候的笑太明媚,让他总是会维持不住为自己打造的形象。

    怎么办,这就是帅哥的烦恼吗?

    可刘泽然最大的烦恼是他俩怎么还没被别人撞见。

    他都准备好要在他人询问的时候漫不经心来上一句,“我们是朋友,别多想。”

    都俊男靓女了,都走在一起了,都故意让你们别多想了,这下肯定能多想了吧?

    而目光朝前,回到现在。

    你我之间,只剩下沉默。

    刘泽然轻轻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顿了顿,“放心吧,这个点,很少会有人从这里走过,我们不会被人撞见的。”

    宋晚晚一愣,她心里所想的确实被说中了。

    她斟酌着,还是问了句,“路还很长,你要不要打车?”

    刘泽然几乎是很无奈地看向她,“宋晚晚,我不是残废。”

    似乎是不想要让这样的话语落地,他又说道,“今天的演讲,我看完了,你还是很厉害。”

    这应该是站在朋友立场可以说出的夸奖,这个人也还是不怎么会夸人。

    宋晚晚双手插在兜里,轻轻道,“嗯,我看到你了。”

    “稿子还是跟那时候一样。”

    “嗯。”

    “我给你的意见还在里面。”

    “嗯。”

    “等我一下。”

    宋晚晚没有抬头,她脚尖轻轻踢着石子,依旧只是说了句,“嗯。”

    他离开了。

    或许在很久之后,夕阳贴近着正好照射到每一间店面上,玻璃折射出的强烈光线带着温热压下来,耀眼到虚幻。

    隔着一条马路,他像做过无数次那样熟练地从小卖部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两根棒冰。

    抬眼,对视。

    水果店里的喇叭放到最后一句,路边小狗的尾巴摇到最高点,车辆飞速驶过留下无数帧,人行道的红灯还在一跳一跳。

    当一个小时的朋友,所以就要从最初的见面开始重复吗?

    宋晚晚站在原地,眼神微颤。

    红色的大货车恰好掐着最后的点开过,巨大的车型遮住彼此身影。

    那年一起回家,一路闲聊。

    明明有自行车,你却不骑,只是推着走。

    听我说话的时候你会很认真地低下头,戴围巾的时候甚至会专门往下拉一点。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们离得太近了,怕我的呼吸落到你脸侧,怕你冬天觉得痒,夏天觉得热。

    三秒的黄灯里,货车打起转向灯缓慢右转,车辆一点点消失,一点点露出他的身影。

    一切就像要回到最初,回到放学后,你说你在小卖部等我。

    而我带着雀跃不已的心情,朝你飞奔而去。

    绿灯亮了。

    就好像结束一次漫长的憋气,就好像她终于解脱般从泳池里站起身来。

    宋晚晚难以控制地站在原地,她走不动一步。

    耳畔是进入倒计时那般急促的滴滴声,身前却忽然传来那样柔软的,只存在于很多年前的声音。

    “巧乐兹。”

    “我们一起吃吧。”

    因这样的话,她感到宛若钝刀般压着的沉闷。

    可又庆幸,庆幸这一个小时里我们是朋友,是我还可以在你面前掉眼泪的关系。是不用说出口你也能懂的,我这经年累月独属于你的愧疚。

    “你怎么总是在耍帅啊?”宋晚晚哭着笑着,捂着脸不肯抬起来。

    她难得这样耍赖,找了个牵强的理由来怪罪对方。

    刘泽然只是笑了。

    这大概是回来这么多天里他第一次笑,嘴角勾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他说,“那幸好你还觉得我帅。”

    -

    或许是见过了彼此太多难堪的时候,泪水都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宋晚晚撕开包装,她咬了口棒冰,看着他持续摊在那里的手掌,把垃圾给他一起扔掉。

    刘泽然没有扔,他只是像很久很久前那样,叠了又叠,折了又折,直到摊在手心里,变成一颗五角星。

    当一小时的朋友,一切都从头开始。

    我们都重新吃一遍巧乐兹,可不可以假装过去都消失,可不可以?

    宋晚晚似乎终于从难以控制的情绪里抽身而出,她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说出的那些心里话,是难以实现的。

    两人却总有着这些默契,在她准备开口的那瞬间,刘泽然抢先道,“别道歉。”

    “我知道你今天挺伤心的,我能理解你。”刘泽然走得很慢很慢,他脚一踢一踢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放心好了,我们这种关系,说这些话都无所谓的。”

    宋晚晚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心里却像被莫名投入一颗石子,泛起止不住的涟漪。

    说都说了,今天都说了那么多真心话了,她反倒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你知道吗?如果你彻头彻尾地讨厌我,我心里还会好受一点。”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可我发现你不是的。”

    你总是这样,好坏都无所谓。

    可是。

    “如果……”

    他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来。

    “这些话是站在朋友的立场问的,我是说如果。”刘泽然微微低下头,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到一些真心话,“如果我要转学回来,你会欢迎我吗?”

    风声吹过,成片的香樟林被撞出碎银碰撞般细细碎碎的声响。

    在四月的最后一场晚风里。

    宋晚晚只是看向他,难得这样,像什么都没发生前那样笑得很真心,“刘泽然,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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