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可以。”

    “等你比完赛再说吧。”

    刘泽然抬手看了眼时间,微仰着头拉开车门,一副不情不愿的样,而这样一双疏离的眼最后又落回到她身上,“上车。”

    宋晚晚没有动,“我说,现在就可以。”

    “我也在说,等你比完赛再说。”

    他手肘撑在车门上,高高的个子立在那儿,浑身透露出不好招惹,“你一定要我说,是你妈让我来送你去演讲的吗?你一定要让我搬出你妈来压着你吗?”

    宋晚晚沉默地看着他,可偏偏那人眼底是无比的笃信。

    她微微垂眼,心想免费的车不上白不上,还省了一来一回六块钱。

    只不过她刚背着包坐上车,刘泽然就嗤笑一声,重重关上车门,“怎么?是我家车的椅背上有刺吗?靠也没法靠?”

    “是你话里有刺。”

    手里握着的手机忽然传来轻微的震动,她打开一看,是李静楠发来的。

    【我没空送你去,你自己坐公交车当心点。】

    宋晚晚一时怔住,她微微转头,刘泽然玩着手机,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般抬头问,“看我干什么?

    握在手中的手机又嗡的一声震动,耳旁人还在不断说着话。

    “你妈妈来不及送你,前几天我刚好遇到她了,她让我送你去。”

    “这不正好,比完了你把小狗带给我看。”

    宋晚晚仓促低头,她用力握住机身,指尖点了好几下才点开新的页面。

    是陈兆发来的短信。

    很简单的几个字,祝她比赛顺利,附带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

    身旁的视线却不依不饶。

    她干脆侧过头看向窗外,却恰好在这样暗沉的玻璃里对上他好整以暇打量着的目光。

    刘泽然微微往前倾了点身子,好让她看得更完全些,语气全然不同,“怎么?”

    他笑了,眼神晦暗不明,“我也要像他一样,祝你比赛顺利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宋晚晚平静地问,“你是想听我说更难听的话吗?还是觉得,我和你的关系会比跟陈兆的更好?”

    -

    两人直到下车都没再说一句话。

    宋晚晚觉得跟这个人讲不清道理,就算问他怎么能偷看自己的手机屏幕,他也只会来一句那是光明正大地看。

    还有刘泽然……他又这样,用谎话来做些奇怪的事。

    比赛选址在市里的文化中心。

    两人先后下车,先后进门。

    主持人让她去后台候场,这里和学校的报告厅不一样,两旁是垂下来的红色幕布,可以看到一点点台前,还有一点点台后。

    每个学校都选出一位优秀选手来参赛,只不过她刚走进去,后台喧闹的气氛就微妙地凝固了一秒。

    宋晚晚看见了很多张熟悉的脸,她们都避开视线。

    她假装不知般只是跟着指示去自己该去的地方,周围却满是隐隐的讨论声。

    “宋晚晚?我没认错人吧,她不是当年弃赛的那个人吗?”

    “有人说她是作弊弃赛诶,不是据说她现在语文都快不及格了吗?”

    “天呐,作弊,她来了也是垫底吧。”

    “真搞笑,垫底还好意思来?”

    她知道自己今天选择不来,就不会听见这些难听的评价,但那时候明明可以把机会让给许清柔的自己,却还是做了一次想做的事。

    宋晚晚站在这样相邻的缝隙里,第一次觉得自己既要又要。

    既想要过去无人知晓地消失,又不舍得放弃难得能握紧的机会。

    她不想再胡思乱想,视线干脆平直地望出去。

    可当她意识到自己看见的人是谁时,脑袋里却是嗡的一声,震天撼地。

    只是因为站在这一个位置,所以不需要探头,也不需要左右张望。

    工作人员还在调试着灯光,骤然从上空打下来,清亮光线飘移着照在台前,画出一个又一个圈。

    这样的瞬间却好像某个时光里的某一刻,浓重光线变轻变淡,一点点缩小,光线圈出一个圆,松松散散绕着指尖。

    同样的位置,颠倒的站位。

    现在,偷看的人是你。

    “好,那我们接下来找个同学上来说说吧。”

    “刘泽然。”

    她想叫的名字意外地和老师的话语重叠在一起,这一声像缠着花蔓的小刀,划开隐秘的纱幔。

    台上站着的老师又点点头,“我们马上有个演讲比赛了,主题是介绍一本书,你上台来试试吧。”

    身旁人抬起头,双手撑在桌上站起来,教室里微微哄闹的声响停止了。

    他个子高,背挺得直,像一棵树般拔地而起。

    窗外正好的阳光平等地闪耀着每一寸空气,光影交织在他的衣角,直到他从最后一片窗框的阴影下走出,站在讲台上。

    宋晚晚撑着脑袋眨眨眼看着台上的人。

    前座交谈声不断飘过来,“我靠,刘泽然,他是不是上课睡觉又被发现了啊?”

    “你觉得他会讲个啥?”

    “额……NASA?这种什么类似的高端东西?他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

    “他上次倒数第三好吧。”

    “那班主任前段时间不是还抓到他上课的时候在看书?”

    “对哦。”

    宋晚晚在心里轻轻补上,他看的是言情小说,冷酷校草爱上了笨蛋校花,而他发誓要当里面的男二,那个爱而不得的邪魅校霸。

    台上人并没有看向她,他视线直直地望着教室后端的钟,“我推荐的书,叫《一九九九》。”

    她瞳孔微微瞪大。

    老师点了点头,眼神颇为赞赏,“这倒是本我没看过的书,那你就继续介绍下吧。”

    “这是一本关于上个世纪的故事,主要讲了一个非常努力认真的女孩子是怎么样变得更好的。”

    “她是一个幸福的人,但是在时代的发展下遇到了生活和感情上的难题,主人公用自己机智的大脑解决了问题,最后非常成功,过上了完美的生活。”

    老师点点头,“那请你再继续描述一下她遇到的困境吧。”

    “主角有喜欢的人,也有讨厌的人,最糟糕的是,她喜欢和讨厌的人是同一个。”

    “她有干不好的事,也有很擅长的事情,她是个作家,最后靠自己努力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他的声音明明应该离得很远,却又像坐同桌时偷偷讲话那样,很轻的呼吸拂到脸上,变成无法避免的风。

    宋晚晚后知后觉,或许是身后的空调扇叶又自动朝下吹了。

    前座偷偷惊叹起来,“刘泽然这么有文化的吗?这什么书啊我听都没听过。”

    “俺也是,害,他看起来真厉害。”

    “那主角的情感线呢?”

    四散的冷气沿着她的发梢一路从教室最末端飞过去,轻轻吹过他的双眼,像抽丝剥茧那样,露出夜晚湖水下那样隐隐漂浮着的花瓣。

    一切都柔软的有些不可思议。

    而他持续盯着后方的视线却在这一刻游走,如同薄纱般很轻地带过了这一方小小天地。

    最后,定格。

    五十四个人的教室,他们混淆在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瞬间里。

    刘泽然看着她,轻微停顿后有些沙哑的嗓音再度轻启,他说,“书里没写。”

    书里没有写的未来,看不懂的题目,十几岁的年纪里有太多问题。

    周围所有同学的鼓掌声连带着课桌椅不断后移,只有他朝着反方向越走越近,以至于两人之间隔着的空气被压缩到越来越稀薄。

    刘泽然却宛若无事人般拉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他微微侧头,轻哼一声,“看我干嘛?”

    宋晚晚没有再跟他争论到底是谁先看谁的问题,她克制着自己的笑,眼睛却还是弯得像月牙一样,特别小声地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身旁人没听清,凑近了些微微皱眉,“什么?”

    她假借弯腰从课桌里拿东西,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就在这样一个宛若函数图像般交织得最近的那个瞬间,她快速道,“你耳朵红了。”

    “同学,可以上台了。”

    宋晚晚看着举在自己面前的黑色话筒有些恍惚,伸手格外用力地握住。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缘,轻轻温热下是不平整的凹陷,三两年的时间穿过她,留下这个难以抹灭的痕迹。

    没有同学的捣乱,没有刁难的老师,没有出事的设备。面前灯光有点刺眼,台下是乌泱泱的一片人,格外寂静。

    宋晚晚举起话筒,她紧紧握住,如同提前预练过的千万次般开口,“大家好,今天我要介绍的书是《一九九九》。”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理解刘泽然当初站在讲台上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什么看着后端的钟,为什么因为一点点视线的偏移就红了耳朵。

    她在选材的书里犹豫过很多次,这世界上的书明明有太多本,这世界上的人明明有太多个。

    长长短短的针转过三圈,稿子上所有的话念到结尾,视线边缘,人影模糊。

    宋晚晚看着自己握住话筒的手,再抬起来时,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在这一眼里,她听见自己在说,“他们愿意当一个被遗忘的时代产物,回到黄金时代的一九九九。”

    鞠躬,感谢。

    低下头的那一瞬间,整片天地好安静,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眼里是一样的木地板,宋晚晚缓缓闭眼,她想,站在台上,我想到的人不该是你的。

    台下是一瞬间的寂静,随后掌声雷鸣。

    回到后台的时候,她隐隐听见一句“好厉害”,叫不出名字的那些人看着她,又不自然地别过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宋晚晚紧紧抿着唇把话筒放到设备箱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限扩大,变成门被骤然推开狠狠砸到墙上的剧烈一声。

    所有人被惊得抬头看。

    刘泽然压着眼冷冷站在那儿,又因为这样万众瞩目的视线格外不爽。

    他低下头像是笑了,眼神懒懒转过一圈“看我干什么?”

    宋晚晚和所有人一样低下头,他太凶了,以至于有老师偷偷跑出去像去叫安保。

    她觉得这人早晚要变成疯子,快速收着东西心想赶紧走。

    谁知刚把包背到肩上,头发都还被肩带压着,那人就已经走到她面前。

    刘泽然薄薄的眼皮压下来,饱含愠怒,“我们聊聊。”

    这周围实在太过安静,宋晚晚已经不敢想到底有多少人在偷偷听八卦。

    她皱着眉,小声到宛若气音,“刘泽然,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你呢?你能让我不要再为你这样了吗?”

    “砸门,闯进来,什么都是你自己选的,你少这样。”

    刘泽然冷着脸,宽大的手掌拽住她,无法克制地细微颤抖着。

    “不好意思同学,刚刚有老师让你去填一下信息。”

    这件事来的真是太及时了。

    宋晚晚带着感激看了那个人一眼,却一愣,没记错的话,她正是比赛前吐槽自己最久的那个人。

    女生带着她往另个方向走,宋晚晚把头发扯出来迅速跟了上去。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她紧抿着唇越走越快,始终都没有回头。

    “之前还骂你,实在不好意思。”

    宋晚晚眉眼一顿,却听见那人接着在说,“听完你的演讲才发现你稿子写的还是那么好,我有点不信你会抄袭,这么好的稿子不知道抄谁才能抄出来。”

    “我听说评委给你的分数是最高分,一等奖估计是意料之中的。”

    女生转过身,露出了一个有点腼腆的笑容,“恭喜你,快从这个门出去吧。”

    宋晚晚心底一颤,她迟疑地问,“那老师?”

    “没有老师,只是我想帮你解围。”

    仅此而已。

    这或许是一个很偏僻的小门。

    以至于她在门前站了三分钟平复心情,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宋晚晚回头,已经看不见那个女孩子在哪儿了。

    她深深呼吸,半身靠在门上撑开,谁知门刚开到一半,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扒上门框,就这样朝后用力扯开。

    刘泽然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室外明亮侵染进来,他冷着脸,嘴角微微下坠。

    宋晚晚险些摔倒,她刚扭头准备朝回走,刘泽然已经扣住她的肩违背着意愿给拉了出来。

    她紧紧皱着眉,“你别碰我!”

    “我别碰你?”

    刘泽然笑了,却是皮笑肉不笑,“那你呢?你告诉我,选这本书是为什么,加这句话是为什么,你是想要说给陈兆听,还是在说给我听?”

    “有区别吗?这是我的演讲,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要那么在意干什么?不是什么都要有原因的!”

    宋晚晚想要瞪着他,可是她不想要说这样的话,不想要干这样的事。

    你在既要又要。

    你既想要过去平顺地结束,又想要补偿他勾去一点牵扯的关系。

    “好啊,那你告诉你,狗呢?狗在哪里?”

    宋晚晚深深呼吸,耳边是不断的催促声,让她报出一个准确的地址来。

    没有人走过,没有人出现。

    她低头猛地拽过书包,用蛮力拉开拉链伸手进去翻找着,书本纸张乱作一团,直到在这堆垃圾里握住那块石头。

    画成小狗样子的石头被她狠狠砸到刘泽然身上。

    “就在这里!”

    宋晚晚单手拎着包,头脑发麻,她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就在这里,就是这样!”

    石头滚落在地,又沿着平滑的地砖滚过好几圈才停下。

    刘泽然微微侧过头,他胸口不断起伏着。

    难以猜测的风不知道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飞过来,室内室外混作一团,一切都失衡而混乱。

    在她眼泪从眼眶中掉出来的那一秒,刘泽然弯腰捡起石头,骤然转身紧紧拽住她的手,又在争执中改为扯着她的包往外走,“跟我走。”

    宋晚晚哭着用力推他,“我不要和你走,小狗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想要听道歉我现在就能和你说。”

    刘泽然用力地扣住了她的肩,直到把人塞进车里才松开手。

    无法得知的答案,微微泛凉的冷气。

    车辆不停开,所有景象不停向后推移着,未来像有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无轨无迹,无边无野。

    充满压迫的气息铺天盖地像一张网罩下来。

    宋晚晚缩在角落,刘泽然探身进来,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泛着冷意的瞳孔像淬了毒。

    “我没有生气。”

    宋晚晚脑袋里嗡的一声。

    刘泽然微微侧过脸看着她,掌心始终都握着那块石头,轻轻摩挲着,他眼神阴暗,嘴角忽然上扬,“我很开心。”

    神经病。

    她眼泪像决堤一样掉个不停。

    宋晚晚捂着脸再也不敢看他,刘泽然是不是变成神经病了,他是不是准备把大家一起赶尽杀绝给狗陪葬。

    怎么办。

    她可不可以要一个离小白最近的墓。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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