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狗是刘泽然花钱买的。

    云城的冬天时雨时晴,反复多次。

    刘泽然提前咨询了一段时间,知道买小狗狗还是该找家养的比较好,他潜伏进去的宠物群群主热心地给他介绍了卖家。说是比熊和博美生出来的串串,一窝里就只卖这一只,剩下的都要自留。

    视频里主人走到哪儿,一点点大的小狗就跟到哪儿,他做好了天价的准备,最后只付出去两千。

    那天天气很不好,到处都是阴潮潮的雾,没有下雨,车窗上还是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宋晚晚凑得很近,捏起袖子撑在座椅上,看着那一大块模糊的色块朝里走,又捧着一个纸箱走出来。

    直到忽然,门被他打开了。

    宋晚晚被惊得抬起头,骤然间温暖的一小个份量降落到膝盖上,他眼睫上衔着的潮湿水雾,比今天还要再浓重一点。

    清冷湿气随着他弯腰钻进车内而涌散开,很慢,一点点抬腿,再一点点收腿。

    她觉得自己其实有很多时间可以躲开,躲开阴冷气息的逼近,躲开这个人。

    但宋晚晚没有动,她只是坐在原地,抱着开了两个小时来接的小狗,任由世界撒下天罗地网。

    “快打开看看吧。”

    她回过神来,轻轻掀开的手动到一半,毛绒绒的小狗头已经活跃地顶开了纸板,浑身白白的,开心地很,不停在狭小的范围里转来转去,用鼻子嗅着两个人,再轻轻舔一舔。

    很奇怪的,让人觉得有一点点痒的触感。

    “给他起个名字吧。”

    视线里有一只宽大手掌伸过来,狠狠揉了揉小狗头,宋晚晚顺着看过去,撞进他那双漆黑的瞳孔里。

    刘泽然轻轻垂下眼,淡淡道,“随便你起什么。”

    “可以叫小白吗?”

    宋晚晚把小狗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摸着,她垂下眼说得很轻,“我听说贱名好养活。”

    刘泽然想问她这个名字难道很贱吗?真贱的话还是得叫贱狗比较合适吧。

    话语快要滚到喉口,又被他克制地摁下,他只是点点头,然后说,“好。”

    “所以,为什么要送我这只狗?”

    他沉默着,只说了一句话,“不是什么都要有原因的。”

    就在这样一个很苍白的冬天,一只叫小白的博美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来到了你我身边,在这样一个很坏、很好、我语无伦次的一年。

    返回云城的两个小时里,小白晕车,吐了她一腿。

    她没有觉得呕吐物很脏,也不会怪小狗弄脏了自己的裤子,只是很耐心地先安抚小狗,喂他喝些水,再清理自己,像和小狗分摊着同样的痛苦。

    刘泽然递了纸过来,又惩罚式地轻轻拍了拍小狗的头。

    从头到尾,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家的时候,天晴了,雾散了。

    她抱着小狗低头开门,身后是汽车不断驶离的声响,越来越远。

    小白因为呕吐还恹恹的,看起来颇为难受。

    宋晚晚插了好几次钥匙都插不进,她勾着串住的绳子握进手心,低着的头始终没有抬起。

    眼泪又掉下来了。

    好奇怪,为什么最近总是哭。

    他们两人的关系就像这场雾,靠着潮气的掩埋回到平和的假象里,天晴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她分不清,这一刻又是在和谁分摊着同样的痛苦。

    那一年李静楠频繁出差,宋晚晚提了嘴养小狗的事,她也没怎么在意。

    刘泽然在出国前来看过一次小白。

    宋晚晚觉得或许是因为那天去接的时候,小白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以至于虽然他们有段时间没见了,小白在看到他的时候依然疯狂摇尾巴,像个陀螺一样走到哪儿转到哪儿。

    刘泽然是来展示他高超的训狗本领,坐在沙发上数着一二三才给他吃颗狗粮,吃完再摸摸他夸一句好狗。

    可惜那一次准备的狗粮本就不多了,表演着表演着,空空的罐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无实物训了回狗,揉着小白的头,两个字从喉间滚出来,带着些沙哑的温柔,“好狗。”

    宋晚晚鼓起勇气说得很轻,“下次再来看小狗吧,我会多买一点狗粮的。”

    刘泽然没说话。

    或许在很久之后,这些时间能如她预料般白驹过隙地盖到十几年后时,才听到那句回答。

    他说得太轻,太短暂,以至于听起来格外温和柔软。

    他说,“好。”

    往后一切都发展的那么快,出国,升学。

    她最初还会给刘泽然发些小白的照片视频,慢慢地越来越少,最后到了再也没有。

    确实,不是什么都需要原因的,失联也不需要。

    小白还是那么可爱,她们以相同的姿势凝固在夜晚里,宋晚晚从发丝淹没的视线里麻木地看出去,小狗像睡醒了,凑过来舔舔她。

    眼泪又掉出来了。

    她没有动,只是这样湿漉漉地想,如果没有白色的小狗,她应该是彻底的黑色。

    再发生冲突,是和李灿绒待在一起的时候。

    李灿绒那时候坐在沙发上,说的很认真,“我喜欢这只狗,我会去找我爸要过来的。”

    宋晚晚清楚地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和李灿绒大吵,第一次和她舅舅大吵。

    那是她妈妈第一次妥协。

    在小白来到家里的第十二个月二十三天里,宋晚晚从生活费里扣扣搜搜地给他买了衣服,冬天夏天两个窝,各种玩具,小零食,还有狗粮。

    她知道自己心里还有期待,所以一口气下单了很多很多狗粮,整整二十斤。

    这样的话,无论刘泽然在哪一天、哪一刻来,罐子永远会是满满的。

    放学回家的时候却觉得奇怪,往常着急出来迎接自己的小狗怎么消失不见,她从楼下找到楼上,直到楼下忽然传来门铃声。

    宋晚晚以为是不是李静楠带小狗出去散步了没带钥匙,跑到楼下急匆匆正准备出去开门,身后却忽然传来叫唤声。

    “你在找什么?”

    书房门推开了,是李静楠。

    “我在找小狗。”

    宋晚晚有些着急,一路小跑到门前。

    “你不用找了。”

    “狗被我扔了。”

    这两句话到了什么程度呢,宋晚晚听见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她或许又在半夜惊醒后睡下,在这样一个昼夜相邻的瞬间梦到了最贴近现实的一刻。

    可她的手已经按上门把手了,就这样下意识推开。

    门外站着的是快递员,正在絮絮叨叨抱怨着,“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狗粮啊,搬过来重死了,快点签收吧,要不要帮你搬进去?”

    声音都有些失真。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快递员一脸疑惑地看了看快递单,“不是这里吗?不是你买的二十斤狗粮吗?”

    就像一场清醒梦。

    “不是不是,你哭什么?”快递员吓了一跳,“你不是小白吗,我看这边收货名写的这个啊。”

    她希望可以一直做下去的清醒梦。

    宋晚晚知道她应该跟李静楠大吵一架,哪怕吵得天翻地覆也应该把小狗找回来。

    但是她却觉得自己累到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所有声音都离得好远,她只是真的真的好难过,难过到只能这样顺着门框狼狈地滑落在地,胃痛到像在烧。

    声音又从头顶落下来,“你冷静点。”

    “那就是一只畜生,你难道要为了一只疯狗,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她妈妈的视线从很高的地方落到很低的尘埃里,宋晚晚就坐在这样的角落听她说,“我是为了你的未来好。”

    快递员算是终于看懂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那这个狗粮还要吗?”

    宋晚晚没说话,她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接二连三滚落,但她的泪水没有那么值钱。

    一切都终于降落。

    二十斤,十二个月,两千块钱。

    这样两倍,两万倍,两亿倍的痛苦却与她往后二十年都深深绑定在一起。

    掌心里似乎还是小白毛绒绒的温暖毛发,一点点太长的从指尖涌出,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可如今她抓住的,只有这样如同沙子般不停从指缝里消失的狗粮。

    怎么办。

    小狗怎么办,她跟刘泽然之间以后又该怎么办。

    宋晚晚已经开始讨厌当初和他一起去锡城怀着期待接小狗的自己,她不会再有机会跟刘泽然说出想说的话,他们会回到彼此讨厌的关系里,因为他们连最后一点好的牵扯都没有了。

    “就是这样的。”

    宋晚晚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要流干了,她的嘴角笑也笑不起来,掉也掉不下去,“小白就是这样没有的。”

    身旁是压抑着的一声叹气,他问的很直接,“为什么不跟我说?”

    “说了又会怎么样?”

    宋晚晚狼狈地问,“你会从英国回来吗?你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刘泽然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他逐字逐句问,“你为什么就这么不相信我?”

    “你是觉得我不会为你做这些事情,还是觉得我没有能力?”

    “宋晚晚,就算我不会为你,那狗呢?小白好歹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买,一起照顾过的狗。”

    不是我和你,是我们。

    减少了一个字,更加生疏的距离。

    “你告诉我,我们这样的关系,你让我怎么样相信你?”

    刘泽然冷冷道,“就像现在这样,吴叔,开车。”

    宋晚晚愣在原地,骤然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不是不知道狗在哪里吗?你不是只能拿出这块石头来吗?”

    那块石头在他手里被拿起,小狗画上去的五官显得格外可笑。

    “你需要做的从头到尾都很简单。”

    冷淡的声音像跨过很多年,意外地和过去那句两人都没能赴约的“好”重叠在一起,就这样像夏天空调的冷气一样落到她身边。

    发丝被吹起,黏在脸侧。

    他额头碎发被掀开,露出眼睫。

    回不到教室,也回不去可以光明正大对视的时间里。

    刘泽然眼底一片清冷,指节用力到青筋蹦起,他一字一句地在说,“就是像现在这样,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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