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竞霜当夜就发了高热。

    她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的魂儿飘飘荡荡的,回到了那年新婚,盖头遮眼,她只能看到喜烛的红光如鲜血般从地面漫到脚踝,往她身上淹来。

    姜竞霜惊地忙扯开盖头,叫着谢羱的名字,隔着重重血海雨雾,她看到黑发白脸,乌目红唇的谢羱穿着一身血染成的喜服,冷冷地隔岸观她。

    姜竞霜受了刺激,她不顾血海下是否潜藏着什么深渊怪物,迈开双腿踏涉其中,血水立刻漫至胸前,她只弄用双臂徒劳地划过血海,却像是逆行的扁舟,她越努力,就离谢羱越远。

    而谢羱就这样一直冷眼旁观她跌倒爬起,爬起又跌倒,狼狈哀求的模样,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

    姜竞霜伸手拂开湿漉漉的发,冲谢羱喊去:“你既做了厉鬼,为何不来索谢羯的命?你就这样看着吗?你怎么能就这样看着?”

    谢羱始终没有说话,好像一座不会行动没有知觉的泥塑。姜竞霜正惊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忽然看到一双宽大有力的手从谢羱身后伸来,轻易地就将那颗俊美到雄雌莫辨的头颅拧了下来。

    “谢羯!”

    姜竞霜以为是雨雾让她产生了幻觉,可谢羯的恶劣笑容是她永生难忘的噩梦,她看到他随意颠了颠手里的头颅,问姜竞霜:“你想要?”

    便不等她回答,随手就把头颅抛了过来,手腕轻轻,没有用力,那头颅自然只昂起一个并不圆满的弧度,就坠进了血海中。

    姜竞霜浑身发冷。

    谢羯轻笑:“一个病秧子而已,也配和我抢人?”

    姜竞霜猛地睁开眼,豆大的火光从旁倾泻入眼,借着这点微茫的光亮,她看到帐影幽幽,屋内脚步声轻轻,侧过头去,看到谢羯端着药碗过来。

    噩梦在此刻渗透进了现实,让姜竞霜分辨不清,她也无需分辨,她清楚得很,自己能做那样的噩梦,说到底还是因为现实里的投射。

    姜竞霜恨谢羯,也惧怕他,可她偏偏又知道她逃不出他的掌心。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谢羯那两句话说得伤人,不留情面,把姜竞霜所有的体面都撕开了,只露出内里已经化脓流血的疮痍,触碰一下就要疼得打哆嗦。

    偏偏姜竞霜还反驳不了什么。

    她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死当,也只得来五十两银子,这点钱在扬州的酒楼连五六道菜都吃不起,她有什么本事养活自己,她不就是靠着谢羯活着吗?

    她就是当了女表子还要立牌坊。

    谢羯将药碗端进了,才知道姜竞霜已经醒了,也不说话不动作,就这么看着他,清凌凌的眸子里漫出晶莹的泪水来,如洪泄般,怎么也止不住。

    谢羯叹息了声,道:“那话是我说得过分了,我与你道歉。”

    姜竞霜不要他的道歉,她在自家听过太多的争吵,知道那些所谓气急了才脱口而出的狠话其实才是个人的心里话,里面浓

    蕴着每一次矛盾后迁就下的不满,也有多番忍耐下藏着的厌恶。

    就算谢羯此时道了歉,也不过是看她可怜,为了稳住她的病情的权宜之策,她不信他真的改变了想法。

    姜竞霜闭目,眼眶里含着的眼泪飞流而下,让她的脖颈肩窝处都汪起了水渍,姜竞霜轻轻抽泣道:“你不必与我道歉,你说得对。”

    谢羯喉结一滚。

    姜竞霜声音微弱:“我确实要靠你养,一个菟丝子,一只金丝雀,哪里配清高。”

    谢羯的脚挪动了一下,他虽想要姜竞霜变得乖顺,却也不想见到她这个有气无力,好像濒死过一回的模样,这让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了罪恶。

    多奇怪,素日杀人不眨眼的他,视乱/伦为平常的他,此时也能感受到了罪恶。

    谢羯要开口说什么,姜竞霜却挣扎了起来,此时此刻,她不想听谢羯说任何的话,真心话刺耳伤心,歉意则更虚情假意地让她想吐。

    姜竞霜道:“我反省过了,确实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般对你,我既然靠你活着,我就认清自己,放低姿态。”

    她的手在被子下慢慢握紧,内屈的指尖把尖锐的指甲印掐进了掌心中,让她觉得生疼,但她忍着,一声不吭,因为唯有这种疼,才能抵掉说话时的屈辱。

    “我会都改了的。”

    谢羯怔怔地看着姜竞霜,那张净白的小脸上满是挣扎,说出这话时,杏眸里更有着难以忽视的痛苦,谢羯视力好,怎会看不清楚。

    但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姜竞霜说要改,那是他乐见其成的事,因此谢羯选择了沉默。

    他只是道:“吃药了。”

    武将不懂得照顾人,就是对自己,谢羯也是敷衍至极,姜竞霜根本指望不上他,只能自己气喘吁吁地爬起来,将几个枕头磊在身后,再颤巍巍地从谢羯手里接药碗。

    谢羯看不过去,拿起汤勺:“我喂你。”

    姜竞霜想把他推开,但一想到她的病正是因谢羯而起,他就是给她负荆请罪也是该的,现在不过是喂她一碗药,合该他做。

    姜竞霜便松了手,只乖乖地张开唇,让谢羯得以把药汁送进了嘴里,谢羯见她如此柔顺,当真以为她打算改了,很是欣慰,喂完药还道:“最开始就这般不知道该有多好,就是你,哪里还用得着生场大病。”

    姜竞霜故意忽略他这话,只是说起生病,她也是焦急的,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她连累,便问道:“可有大夫给我把脉,不知肚子里的孩子如何了。”

    谢羯道:“这样的客船总会带随行大夫,放心,我已经请人给你把过脉,孩子暂且无碍,但若你一直如此不顾惜身体,便谁也无法保证什么。”

    姜竞霜下意识地抚住了肚子。

    月份还小,她还什么都感受不到,饶是如此,只消这么摸一摸,她仍旧觉得心里踏实不少。

    没关系,她还有孩子。

    谢羯放了药碗,便上得床来,奇怪,他明明才与她同榻没几日,此时钻起她的被窝却很是轻车熟路,一下子就在被子里找到了她,环住她的腰,把她往怀里扣。

    姜竞霜挣扎,但此时有正当理由:“我发着热,你再抱我,我就要出汗了。”

    谢羯岿然不动,道:“出汗好,出了汗,再睡一觉,明日起来你就大好了,又可以继续活蹦乱跳。”

    姜竞霜抿了抿唇。

    她全身软乎乎的,也不知素日擦了什么粉,很好闻,像是松软香甜的棉花糖,谢羯抱她自然是抱得爱不释手,却不知这是苦了姜竞霜。

    和姜竞霜不同,谢羯的身体硬得就像是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她窝在他的怀里,就像是睡在石头上,硌得慌不说,还热得要命。

    不过一个时辰,姜竞霜身上的汗就出了一层又一层,浑身上下都是黏糊糊的,根本睡不着,她只能把谢羯推醒。

    谢羯便是在梦里都保持着豹子般的警醒,他一边降住她的手,一边睁开眼去,以为她是又热起来,下意识去摸她的额头。

    姜竞霜道:“我身上都是汗,睡不着,要沐浴。”

    谢羯嘀嘀咕咕:“真麻烦。”

    但说归说,到底还是爬了起来,给她去要上,膳房灶台上一直在烧水,要热水不难,倒是船上小二孱弱,瘦薄的肩膀挑不起多少的水,谢羯怕姜竞霜等久了,身上蒙着汗又要着凉,便打着哈欠,从小二肩头把挑水的扁担接了过来,又让他把两桶水都打满。

    小二觉得他在逞强:“客官,这很重的,你担不起来。”

    谢羯道:“少废话,老子这肩膀连海东青都扛过,莫说只是两担子水了。”

    小二便不敢多话,将热水灌了满满两桶,看他毫不费力地就担了起来,不住地咋舌。

    姜竞霜正在屋里吃力地把屏风打开,谢羯看到了后,忙放下水,快步上前,替她扶住了将将要倾倒的屏风。

    姜竞霜回头,只看到他和两桶热水,不见服侍的店小二,诧异得很:“你亲自挑的水吗?”

    在她的印象中,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应当是高高在上,被人伺候惯的,但转念一想,这几日赶路,谢羯身边都没人伺候,反而经常需要照顾她,看上去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主,只是担水这种事,过于农家了,他居然也不嫌弃地做了,这才让姜竞霜意外至极。

    谢羯将屏风展好:“多新鲜,我还亲自吃饭呢。”

    姜竞霜红了脸,知道自己是被笑话东宫娘娘用金锄头锄地了。

    谢羯拎起水桶时,面上无难色,唯有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可靠厚实的小山,绷成强劲有力的模样。

    他道:“我爷娘去得早,没去边关前,家里的农活都是我干的,这才练出了一副好身板,到了战场,毛头小子一个,没被蛮夷砍死,靠着就是这身力气。”

    姜竞霜默然不语。

    谢羱还活着时,倒是提起过他们兄弟曾相依为命,姜竞霜那时还以为两个人感情很好,哪里料到谢羯既能养大弟弟,也能肖想弟媳。

    谢羯瞥了眼姜竞霜取出的换洗衣衫,是一件嫩黄色的百蝶裙,挑了挑眉,浑不吝一笑:“怎么换回去了,我还是喜欢你穿丧服的样子。”

    姜竞霜没理他,她就买了一套丧服,也毁在了谢羯的手里,谢羯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穿了吗?

    他说这话,分明是有意逗弄她。

    姜竞霜才懒得理会他。

    她面无表情把烛火吹灭,再加上今日无星无月,弥漫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因此屋子在瞬间陷入了漆黑,就连夜视极好的谢羯适应了好一会儿,仍旧什么都看不清。

    一旦视觉没了,听觉就会变得异常的灵敏,屏风后窸窣的布料摩擦声清晰可闻,紧接着就是水声淋淋,缓缓漫了上来,挨挨挤挤地到了桶沿。

    谢羯的喉结滚了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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