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到洛水河,此地已被魅族占领。她让扶灵前去通传,说司命神到了,求见长公主。

    辛贞贞见她第一眼,那张数万年未有波动的皮相难得露出一点轻蔑的笑意:“你说你是司命?分明是个凡人。”

    她笑了一笑,举起双手道:“本君宿在凡人体内,仙法尽失,对长公主没有威胁。长公主要杀要剐,也是随手的事。”

    辛贞贞静了片刻,似乎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眯眼问道:“你是来投降的?”

    “不,”她笑,“一炷香之内,洛水河尽在我手。”

    辛贞贞喝道:“你未免太猖狂了!”即刻命下属将她双手双脚绑住,摁在地上。可她仍是笑:“本君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辛贞贞大怒,挥袖甩出一条长满巨刺的藤蔓,缠在她脖颈旁,却在这时听见她补了句:“与玄安王有关。”

    原本旺盛浓郁的魔气顷刻间消失殆尽,露出辛贞贞苍白如纸的脸:“你怎知玄安王?”

    司命笑道:“蝼蚁般的凡人,本君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只是洛水河之乱因玄安王而起,事关长公主毕生所愿,本君在来之前曾观天象,看到了一些长公主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

    辛贞贞脸色一变:“你的条件?”

    “退兵千里,还洛水河清净太平。”

    “我听闻司命继任神位之前,只是一株小小的无忧草,与天界至高武神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辛贞贞说起她与杨戬的往事,不无讥讽道,“怎么,身为无名小仙时只顾着谈情说爱,这会子又记得天下大任了?”

    “洛水河是本君的故乡,本君不容它有任何闪失,”她笑得淡薄,“想必洛水河于长公主而言无足轻重,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吧?”

    “难倒不难,”辛贞贞缓缓收紧她脖颈旁的毒藤,“只是不知,神君能予我什么?”

    玄安王早在数万年前消亡,投入往生轮回当中,过去这么久,也无法倒转时空,“人死不可复生,即便是本君也无计可施,”司命一瞬不瞬地盯着辛贞贞,似能预料到她如何想,下一步,将会如何做,“但若是长公主甘愿献出魔身,可换玄安王一命。”

    她笑:“不过长公主尊贵之躯,只是为了救一个凡人,会不会太可惜了?”

    辛贞贞面上浮起凄凉的笑容:“我乃不死之身,可他不在,我活这么久又有什么意思?”

    司命垂首,不忍看着眼前美丽的女子生生把自己折磨成非仙非鬼,轻声道:“这是献祭,会死,再无挽回的可能,你想清楚了。”

    后来回首过去,她想起辛贞贞献祭这日,冲天火光照耀苍穹,魔气在升腾的火焰中如通了灵般疯狂尖叫,那场景既诡谲又凄楚。乌鸦啼声长鸣,似在奏一曲怪诞的挽歌。

    她好奇,辛贞贞有没有哪怕一刻,后悔自己爱错了人。

    长公主献祭,魅族群龙无首,四散溃逃。

    洛水河得以平定,水波起伏,浩荡不息,仙泽复又澄净,她站在岸边,以主神的身份安抚万千生灵,如此花费了五日时间。

    至第五日,她计划返程,扶灵相送,路上好奇问她:“神君真能救玄安王的命?”凡人复生,只有一种方法,就是令时空倒转,然而此法耗费的仙力实在太大,玄安王过世已久,就算是文昌神君,也无力回天。

    司命摇头:“不能。”

    扶灵愣住:“那你让辛贞贞献祭……”

    “我诓她罢了,”司命目光沉下来,“辛贞贞造反起事,犯的是死罪,若是我能用仙法,也会杀之以祭天灵。”

    “也就是说……辛贞贞以为她死了,玄安王便能活——这是假的?”

    “无论辛贞贞是生是死,玄安王都不能活。”司命简单用一句话概括。

    扶灵在愕然之后,背后陡生凉意,又同时感到有些欣慰:司命神官唯有真正冷情冷性之人才能做得好,做得妥帖。她如此凉薄,俨然有当年文昌神君的风范了。

    “即便我不用这种方法诓骗辛贞贞,洛水河一役,她也是必死的结局。”司命抬头,遥望远处层叠山峦,“三日内,杨戬会率兵追来,若是到他手里,辛贞贞的下场就不会这么体面了。”

    她早已算到,杨戬不会坐视不管。只是想到,若将此事交予杨戬,她还需多等三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离开五日,凡间已有五年时间匆匆而过。

    算算日子,覃知聿该有十七岁了。

    扶灵将她送到南国子监时,凡间已至初秋,凉风中有暗香浮动,落英缤纷。

    南国子监藏于山涧,隐于林间,只有耐心沿着脚下的路,一步步,逐级而上,行至竹林最深处,方才窥见砖红色的一角飞檐。三进院落,左边是庙堂,供奉的恰好是文昌神君,右边才是进学之地,隐有人声传来。

    她假扮婢女,溜入园中,听见夫子在授课。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臣不事二主,孝子不事二亲。”讲的是君子当遵守礼制,效忠君主。实在是迂腐至极。

    她一边腹诽,一边探头往屋里张望。

    路边积了一大摊水。窗檐湿滑,她脚底也打滑,没留神顺着矮窗滑进了屋内,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这是哪家的婢女?没看好,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在座的公子眼见突然出现的美人,纷纷起哄。

    五年流逝,她这具凡人的身躯也自然而然年长了五岁。如今的夏沉亦,正值十七岁妙龄,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只消一眼,便足以让万千男人神魂颠倒,陷入温柔乡。

    “安静。”夫子喝止,又看向她,“姑娘是来干什么的?”

    “我来找人。”

    “找谁?”

    “覃知聿,”她目光牢牢锁住坐在角落的身影,“覃映南。”

    只是暂别五日,她原本并不将分离放在心上,可出现在她眼前的素衣青年,却已大变模样,俨然已是成年身段了。

    “知聿,”夫子问,“你认识这姑娘么?”

    她始终定定地瞧着他,直到他在漫长的静默之后,将书简卷起来。“学生不认得。”他甚至未曾抬眼看过她。

    对于覃知聿而言,五年过去了,居然还在生气。

    这可怎么哄。

    司命有些沮丧,又有些泄气。

    夫子见状,以扰乱课堂为由,将她赶出去。从白天到日落,她只能呆坐在书院外,等得险些昏睡过去。

    令她感到稍许欣慰的是,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裙,在这里并不显得突兀。

    国子监中不乏许多宗室子弟,是允许带婢女随身伺候的。一下午,司命就见了好些个外表清丽的婢女。不过看她们头上的金钗,似乎并非只是婢女这么简单。

    既到新的地方,不交朋友怎么行。司命找准一个面相和善的女子,唤作柳长英,与她聊了几句。

    柳长英是陪未婚夫婿来进学的,这段时日却是愁闷至极。她那未婚夫婿,还没将她娶过门,就看上了一位歌妓,眼下正演着弃旧怜新的戏码,书也不愿读了。

    “沉亦,你呢?”柳长英不愿多谈自己的事,转向她,“早前我从没见过你,莫非你才来不久?”

    “是啊,我千里迢迢来寻人,”司命半真半假地说,“可我要寻的人,却不愿搭理我。”

    柳长英问:“你要寻何人?”得知她要找的人是覃知聿之后,愈发诧异:“难道你没听过那个传闻,覃知聿与渤海封氏之女早已私定终身?”

    富贵千金爱上穷书生,这大概是话本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桥段了。覃知聿与封小姐的这段风流韵事,经过刻意夸大渲染,早已闹得人尽皆知。

    这封小姐是国子监监丞封颐兆的亲侄女,名唤丽颜,美得如同春日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娇艳可人,即便放在整个郢都,也是追求者众多。

    传言如何,真相如何,世说纷纭,柳长英着重叙述的是她认为最可信的部分:封小姐眼界甚高,因仰慕覃知聿才情,屡次三番示好。据说,两人曾在上元佳节同游灯会,覃知聿当场作诗,博得美人一笑。

    说完,柳长英见她表情怔忡,心有不忍:“如果你喜欢覃知聿,我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司命出神地望着屋舍外延伸出来的那条石子路,摇头道:“不,我不会死心。”她托腮笑,继而又否认:“谁喜欢他。”

    “那你又为何……”

    “为何来找他么?”她很快答道,“因为覃知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柳长英不说话了,显然是困惑至极。非亲非故,也不是出于爱慕之情,为什么要在这里枯等?

    司命继续笑道:“再见他,我很高兴。”

    柳长英满头雾水,忽然看见一列监生正沿着石子路往这边来,原来已经下学了。

    司命从人群中辨识出那道身影,逐渐只能看到他。凡间浮华,不过如幻之假象,在她这个神仙眼里,索然无味。大概唯有覃知聿,能让她觉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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