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英在众监生中找到她那薄情寡义的未婚夫婿，提裙追了过去：“郁识，你不会是想悔婚吧？”
那个名叫赵郁识的年轻书生登时吓得脸色惨白，抱头逃窜。众人看得直笑，其中一个略年长些的男人抱着手臂叹道：“这柳家小姐实在厉害，日后郁识若是将她娶过门，有的是好戏看。”
另一位站在覃知聿身边，穿斜领长衫的男人笑着附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司命目光转回来，定在覃知聿脸上。
穿斜领长衫的男人很快认出她是方才擅闯学堂的婢女，煞有介事地干咳一声：“敢问姑娘芳名？”
司命回过神来，答道：“我叫夏沉亦。”
“我叫萧霆，”男人似乎是风月场中的老手，直接报上大名，“夏姑娘，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不如等晚些时候，找间客栈咱们吃酒去？”
司命没有应付的耐心，缓缓摇头。
萧霆察觉到她的犹豫，扇子打在覃知聿肩头，用眼风扫他：“我说映南，沉亦姑娘刚才为了找你，连夫子都得罪了，你真不认得她？”
司命恍然想到，与上次见时相比，自己的模样变化很大，也许覃知聿正是为此才不认她，以为她是冒充的？
“我是雁门郡浣衣女，夏沉亦，”她走到覃知聿跟前，指着自己的脸说，“你小时候，我们见过的，不记得了？”
覃知聿看都不看她，顶着那张比神仙还要面无波澜的脸，沿小路走了。
这晚，司命宿在柳长英房中。
雕花的大床，只吊着青纱帐幔，有女子的身影伏在那里，正絮絮低语。“我想不清楚，到底要不要和郁识成亲。”
赵家与柳家世代姻亲，柳长英与赵郁识又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成亲是水到渠成的事。烦恼就在于，赵郁识是典型的世家公子，又是独子，他人前克己复礼，人后却风流成性，柳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问我，我也不能替你决定终身大事，”司命歪靠在软垫上，用檀木梳顺头发，“只要顺从你自己的本心就好。”
“顺从本心？”从未有人告诉过柳长英，应当这样做，“我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族里的长辈相信，男子风流只是小节，让赵柳二家世代交好，牢不可分，才是最要紧的。”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司命不好说，其实她初见柳长英，就看见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
第一条，服从家族安排，与赵郁识成婚。五年后，赵郁识科举入仕，官运亨通，权利大了，愈发无所顾忌，私自在外养了好几房小妾，柳家于脸面上过不去，将罪责推到了柳长英身上，骂她不守女德，不愿侍奉夫君。柳长英本就心气高傲，经此一遭早就没了指望，之后便一病不起。
第二条，与赵家悔婚，柳家虽弄僵了与赵家的关系，短暂萧条过一阵，但却让早年与柳家不睦的吕家格外垂青。经吕家提携，柳长英的哥哥加官封爵，前途不可限量。而柳长英作为柳家嫡出的小姐，也被郢都的瑞王爷看中，做了王妃。
瑞王爷温柔体贴，婚后与柳长英育有一子一女。然而好景不长，在柳长英三十三岁那年，皇帝怀疑瑞王爷谋反，下令诛杀，柳长英也因此受到牵连，带着一双儿女投河自尽。
凡间女子的命运从来不掌握在自己手上，摆在柳长英面前的两条路，不管怎么选，都是死局。
“沉亦，你打算怎么办？”柳长英忽然夺过她手里的木梳。
司命意外：“什么怎么办？”
“你是来找覃知聿的吧？他不愿认你，难道要你一个人回乡吗？”柳长英听她讲过身世，雁门郡浣衣女的地位比寻常奴婢高不了多少，若无人照应，再回雁门郡，下场可想而知。
“我不会回雁门郡。”她本就是为覃知聿而来，怎能因为他一时赌气，就放弃天帝陛下交付的差事？在天庭当差，比在凡世做个碌碌无为的小官还要不容易，其中酸楚滋味，只有她自己知晓。
柳长英翻身坐起来，要替她梳头，猫着腰从背后靠过来，轻声说：“你的头发好香。”又笑：“覃公子才识过人，脾气也是众监生中最好的，你到底做了什么，把他惹急了不愿认你？”
司命自己也想不太明白。
不过是她曾许诺会一直陪着他，后来没能实现罢了。分别五年而已，他用得着这么记仇么？
年少时的诺言，总是算不得真的。
司命回想起白天再见到覃知聿的情景。
她误闯学堂，里面坐满了进学的监生，统一穿着白衣襕衫，她却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有所感应地往某个方向看去。
红漆桌后，正端坐着的青年右手执笔，笔尖悬在纸上，将落未落。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将她望着。
阔别已久，她想应该先打个招呼，于是努力扯起笑容。
覃知聿却没有任何反应，唇角紧抿，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有些用力地放下了笔。
墨汁不小心甩出来，在他洁白的袖口留下一圈黑印子，被他单手拂开。
之后他垂眸盯着纸页，再没看过她一眼。
十七八岁正是叛逆的年纪，对于覃知聿这种有矛盾只会封闭自己的，司命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柳长英见她苦恼，好心支了一招：“若他对你心存不满，这个时候你上赶着凑过去，反倒会让他觉得你廉价。不如晾他一阵吧，会好的。”
司命仔细想了想，摇头：“不行，我现在不理他，关系继续僵持下去，要是以后真成陌路人了呢？”
柳长英一愣，讷讷道：“这世上男人那么多，你又没有婚约在身，何必非他不可？”
“若我今日因为一时意气，错过与他相处的机缘，那才是得不偿失。”她说完，顶着柳长英险些被酸掉牙而露出的幽怨眼神，披衣出门。
覃知聿住的屋舍在国子监南侧，后院植有桑槐，树下放着一套桌椅，想来这些年他仍然刻苦用功，读书至夜深。
此刻，正好夜色深沉。
她听见远处打更的梆子，穿梭在月色与阒寂当中，似空谷传声，一时之间四下更静。而那被树影遮盖的人，靠在躺椅上睡熟了。
仍是那样无知无觉的表情，想来今夜没有佳人闯入过他的梦。
司命低头看见他还握着书卷，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纸页上，她想看清书上写的是什么，不由自主蹲下来，让自己的影子覆盖住他的。
“你在干什么？”
她猝然抬头。原本睡熟的人不知何时醒了，睁开眼睛，神色一派清明。
有一瞬间，司命以为时间静止了。在他眼里，她仿佛能看见凡世的山水，烟雨蒙蒙，寒露凝霜。
“覃知聿，”她用熟悉的语气唤他，“你真不认得我了？”
他懒得跟她说。
那年她口口声声发誓，跟他说很快就会回来，可一走就是五年。这五年来，他想尽办法找她，甚至写信去求江秉初，动用人力物力把雁门郡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任何线索，到后来，江秉初复信给他，甚至劝他干脆放弃算了。沉亦出身低微，本是醉月坊浣衣女，既有机会逃出雁门郡，怎会回去。沉亦肯定在其他地方。可天大地大，找个人何其艰难？她一介弱女子，又怎么活得下去？
见他不说话，司命又凑近了点，低唤了他一声“映南”。
看她如今的模样，这五年似乎过得很好，枉他夜夜担惊受怕，睡觉都不敢睡太深了，生怕梦到她独自在外受欺负的景象，更怕某一天醒来，有人跟他说沉亦回来了，抬进房中的却是她的尸体……
覃知聿垂眼，跟她说了这五年来的第一句话：“以后，我不再信你。”
“你怎么能这样？”司命见他肯主动说话，心中一喜，愈发讨好地凑过去，单手摁着他肩，“你不信我，难道要我去找别人？”经夜风吹散，槐花落下来，落在她乌黑的两鬓，而她的那双笑眼，似染上一层浓浓的槐花香。
覃知聿想挡开她的手，却被她愈发紧地缠过来，不得已，他只能僵坐不动：“你爱去找谁就找谁。”
“这话就不对了，你是君子，怎能和小女子计较？”她认真瞧他的脸，甚至肆无忌惮地动手摸他的下巴，声音愈发轻，带着蛊惑，每一个音节都似在引诱他。“才多久没见，你怎么转眼就变了个样子？”
才多久没见？是不是五年对她来说，就像几天而已？
覃知聿偏过头去，想躲，可她不让。
葱白的手指慢慢地从下巴，滑到脸颊，再到有些发烫的耳垂。“听说你与监丞的侄女私定了终身？”她蹲久了有些腰酸，索性就挨着椅子坐下，寝衣下摆胡乱垂下来，盖住他的膝盖，“那位封小姐？”
这般不拘礼数的动作，也只有她敢。覃知聿感觉自己好似被强行捆在了椅子上，完全动弹不得，沉着脸答：“这与你无关。”
“怎么就无关了？”她手上忽然用了力，指节扣住他的下巴，“关系大着呢。”
那个名叫赵郁识的年轻书生登时吓得脸色惨白，抱头逃窜。众人看得直笑，其中一个略年长些的男人抱着手臂叹道：“这柳家小姐实在厉害，日后郁识若是将她娶过门，有的是好戏看。”
另一位站在覃知聿身边，穿斜领长衫的男人笑着附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司命目光转回来，定在覃知聿脸上。
穿斜领长衫的男人很快认出她是方才擅闯学堂的婢女，煞有介事地干咳一声：“敢问姑娘芳名？”
司命回过神来，答道：“我叫夏沉亦。”
“我叫萧霆，”男人似乎是风月场中的老手，直接报上大名，“夏姑娘，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不如等晚些时候，找间客栈咱们吃酒去？”
司命没有应付的耐心，缓缓摇头。
萧霆察觉到她的犹豫，扇子打在覃知聿肩头，用眼风扫他：“我说映南，沉亦姑娘刚才为了找你，连夫子都得罪了，你真不认得她？”
司命恍然想到，与上次见时相比，自己的模样变化很大，也许覃知聿正是为此才不认她，以为她是冒充的？
“我是雁门郡浣衣女，夏沉亦，”她走到覃知聿跟前，指着自己的脸说，“你小时候，我们见过的，不记得了？”
覃知聿看都不看她，顶着那张比神仙还要面无波澜的脸，沿小路走了。
这晚，司命宿在柳长英房中。
雕花的大床，只吊着青纱帐幔，有女子的身影伏在那里，正絮絮低语。“我想不清楚，到底要不要和郁识成亲。”
赵家与柳家世代姻亲，柳长英与赵郁识又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成亲是水到渠成的事。烦恼就在于，赵郁识是典型的世家公子，又是独子，他人前克己复礼，人后却风流成性，柳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问我，我也不能替你决定终身大事，”司命歪靠在软垫上，用檀木梳顺头发，“只要顺从你自己的本心就好。”
“顺从本心？”从未有人告诉过柳长英，应当这样做，“我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族里的长辈相信，男子风流只是小节，让赵柳二家世代交好，牢不可分，才是最要紧的。”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司命不好说，其实她初见柳长英，就看见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
第一条，服从家族安排，与赵郁识成婚。五年后，赵郁识科举入仕，官运亨通，权利大了，愈发无所顾忌，私自在外养了好几房小妾，柳家于脸面上过不去，将罪责推到了柳长英身上，骂她不守女德，不愿侍奉夫君。柳长英本就心气高傲，经此一遭早就没了指望，之后便一病不起。
第二条，与赵家悔婚，柳家虽弄僵了与赵家的关系，短暂萧条过一阵，但却让早年与柳家不睦的吕家格外垂青。经吕家提携，柳长英的哥哥加官封爵，前途不可限量。而柳长英作为柳家嫡出的小姐，也被郢都的瑞王爷看中，做了王妃。
瑞王爷温柔体贴，婚后与柳长英育有一子一女。然而好景不长，在柳长英三十三岁那年，皇帝怀疑瑞王爷谋反，下令诛杀，柳长英也因此受到牵连，带着一双儿女投河自尽。
凡间女子的命运从来不掌握在自己手上，摆在柳长英面前的两条路，不管怎么选，都是死局。
“沉亦，你打算怎么办？”柳长英忽然夺过她手里的木梳。
司命意外：“什么怎么办？”
“你是来找覃知聿的吧？他不愿认你，难道要你一个人回乡吗？”柳长英听她讲过身世，雁门郡浣衣女的地位比寻常奴婢高不了多少，若无人照应，再回雁门郡，下场可想而知。
“我不会回雁门郡。”她本就是为覃知聿而来，怎能因为他一时赌气，就放弃天帝陛下交付的差事？在天庭当差，比在凡世做个碌碌无为的小官还要不容易，其中酸楚滋味，只有她自己知晓。
柳长英翻身坐起来，要替她梳头，猫着腰从背后靠过来，轻声说：“你的头发好香。”又笑：“覃公子才识过人，脾气也是众监生中最好的，你到底做了什么，把他惹急了不愿认你？”
司命自己也想不太明白。
不过是她曾许诺会一直陪着他，后来没能实现罢了。分别五年而已，他用得着这么记仇么？
年少时的诺言，总是算不得真的。
司命回想起白天再见到覃知聿的情景。
她误闯学堂，里面坐满了进学的监生，统一穿着白衣襕衫，她却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有所感应地往某个方向看去。
红漆桌后，正端坐着的青年右手执笔，笔尖悬在纸上，将落未落。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将她望着。
阔别已久，她想应该先打个招呼，于是努力扯起笑容。
覃知聿却没有任何反应，唇角紧抿，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有些用力地放下了笔。
墨汁不小心甩出来，在他洁白的袖口留下一圈黑印子，被他单手拂开。
之后他垂眸盯着纸页，再没看过她一眼。
十七八岁正是叛逆的年纪，对于覃知聿这种有矛盾只会封闭自己的，司命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柳长英见她苦恼，好心支了一招：“若他对你心存不满，这个时候你上赶着凑过去，反倒会让他觉得你廉价。不如晾他一阵吧，会好的。”
司命仔细想了想，摇头：“不行，我现在不理他，关系继续僵持下去，要是以后真成陌路人了呢？”
柳长英一愣，讷讷道：“这世上男人那么多，你又没有婚约在身，何必非他不可？”
“若我今日因为一时意气，错过与他相处的机缘，那才是得不偿失。”她说完，顶着柳长英险些被酸掉牙而露出的幽怨眼神，披衣出门。
覃知聿住的屋舍在国子监南侧，后院植有桑槐，树下放着一套桌椅，想来这些年他仍然刻苦用功，读书至夜深。
此刻，正好夜色深沉。
她听见远处打更的梆子，穿梭在月色与阒寂当中，似空谷传声，一时之间四下更静。而那被树影遮盖的人，靠在躺椅上睡熟了。
仍是那样无知无觉的表情，想来今夜没有佳人闯入过他的梦。
司命低头看见他还握着书卷，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纸页上，她想看清书上写的是什么，不由自主蹲下来，让自己的影子覆盖住他的。
“你在干什么？”
她猝然抬头。原本睡熟的人不知何时醒了，睁开眼睛，神色一派清明。
有一瞬间，司命以为时间静止了。在他眼里，她仿佛能看见凡世的山水，烟雨蒙蒙，寒露凝霜。
“覃知聿，”她用熟悉的语气唤他，“你真不认得我了？”
他懒得跟她说。
那年她口口声声发誓，跟他说很快就会回来，可一走就是五年。这五年来，他想尽办法找她，甚至写信去求江秉初，动用人力物力把雁门郡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任何线索，到后来，江秉初复信给他，甚至劝他干脆放弃算了。沉亦出身低微，本是醉月坊浣衣女，既有机会逃出雁门郡，怎会回去。沉亦肯定在其他地方。可天大地大，找个人何其艰难？她一介弱女子，又怎么活得下去？
见他不说话，司命又凑近了点，低唤了他一声“映南”。
看她如今的模样，这五年似乎过得很好，枉他夜夜担惊受怕，睡觉都不敢睡太深了，生怕梦到她独自在外受欺负的景象，更怕某一天醒来，有人跟他说沉亦回来了，抬进房中的却是她的尸体……
覃知聿垂眼，跟她说了这五年来的第一句话：“以后，我不再信你。”
“你怎么能这样？”司命见他肯主动说话，心中一喜，愈发讨好地凑过去，单手摁着他肩，“你不信我，难道要我去找别人？”经夜风吹散，槐花落下来，落在她乌黑的两鬓，而她的那双笑眼，似染上一层浓浓的槐花香。
覃知聿想挡开她的手，却被她愈发紧地缠过来，不得已，他只能僵坐不动：“你爱去找谁就找谁。”
“这话就不对了，你是君子，怎能和小女子计较？”她认真瞧他的脸，甚至肆无忌惮地动手摸他的下巴，声音愈发轻，带着蛊惑，每一个音节都似在引诱他。“才多久没见，你怎么转眼就变了个样子？”
才多久没见？是不是五年对她来说，就像几天而已？
覃知聿偏过头去，想躲，可她不让。
葱白的手指慢慢地从下巴，滑到脸颊，再到有些发烫的耳垂。“听说你与监丞的侄女私定了终身？”她蹲久了有些腰酸，索性就挨着椅子坐下，寝衣下摆胡乱垂下来，盖住他的膝盖，“那位封小姐？”
这般不拘礼数的动作，也只有她敢。覃知聿感觉自己好似被强行捆在了椅子上，完全动弹不得，沉着脸答：“这与你无关。”
“怎么就无关了？”她手上忽然用了力，指节扣住他的下巴，“关系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