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晏坐在床边,说:“怎么哭了?”

    崔季年抬眼望去。她已经换了寝衣,浅绿色的长裳,用浅橘色刺绣掐边,头发用一只玉簪挽起,还有几缕发丝落在耳畔。

    看样子,应是刚刚回府,换了衣服,没耽搁多久便来看他了。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小小的羽毛拂了一下。

    痒痒的。

    昨夜他辗转反侧,未能入睡,一边是发烧烧得难受,一边是内心充满忧虑。

    宋临晏必然是要娶正夫的,对此他有心理准备,也不会妄想自己能得这正夫之位。天下女子一夫二侍,自己连侍君都不算。莹月之光,能落在他身上片刻便是幸运,不可能只为他停留。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原来想,宋临晏还要回芫城,又未曾听说过她有心仪的男子,短期内宋临晏应当不会娶夫。

    他就跟着她好了。

    跟着她回芫城,最好最好,以后她觉得他伺候的不错,给他一个侍君的位置。他就能安稳地待在她身边。

    却没想到正是因为宋临晏要回芫城,宋母会着急让她先订婚。

    尽管宋临晏亲口说过可以跟着她,可如果她反悔了呢?他是她姐姐的寡夫,又不年轻,没有家世,没有门楣,利用她的一点可怜之情,才能留在她身边,就算她反悔,也不奇怪。

    如果……新娶的正夫,厌恶他,要求她把他赶走呢?

    她会为了他,惹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夫不开心吗?

    崔季年满腹愁绪,过了一夜。早上起来,听闻宋临晏已去了孟家,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半墙遮挡,是内院的景致,看不见大门,自然也看不见宋临晏的身影。

    之后他在屋里等着,听着来来往往的声音。中间小仆童过来给他送药,他喝了,没问宋临晏回没回来。

    问了,如果小仆童说回来了,他要怎么办?

    再问“她为什么不来看我”的话,就太难堪了。

    直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踏进屋里,然后响起低低的询问,压抑了一晚上又一上午的情绪突然冲到鼻腔,又酸又涩,他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擦了擦眼睛,怕宋临晏觉得他睡着了离开,他赶忙掀开了帘子。

    宋临晏坐了下来,身上还有外面的寒气,问他怎么哭了。

    “没事。”崔季年低头,道:“只是药有些苦……”

    宋临晏道:“这么娇气?”

    闻言,那水凌凌的狐狸眼露出一些不知所措,抬眼一看,却见宋临晏笑盈盈地看着他。

    手心里被塞进一只乌梅蜜饯。

    “吃吧,甜的。”她说。

    崔季年:“……”

    “……怎么又哭了?”她问。

    男儿家的心思真是细如发丝,苦也哭,甜也哭。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自己这姐夫这么爱哭?分明葬礼上他受笞时,被打了十八鞭,也一滴眼泪没有掉啊。

    这会儿哭了,也不出声,只是无声地落下一滴滴泪珠,就像小珍珠一样,打在盖着腿的被衾上,湿了一小团。

    宋临晏笑道:“这么难吃啊?都难吃哭了?”

    崔季年睁着泪汪汪的狐狸眼看她:“……好吃。”

    宋临晏心微微一动,感觉像是,自己随手抛了块剩骨头给路边流浪的小狸奴,那小畜生却当成了宝贝,边吃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她低笑一声:“都给你。”

    蜜饯留在了崔季年房里。

    吃了两三粒蜜饯以后,他好似安心了许多,便躺下休息了。

    宋临晏走了出来,掸掸衣角,去找父亲。

    宋父坐在案几前,披着雪白素软缎披风,正饮一壶热茶,见宋临晏过来,便抬眼看了看她。

    “从崔季年那来的?”他问。一身的药味。

    宋临晏相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是,父亲。”

    宋父不忍见她饮牛之举,转过头去:“正要与你说此事。你姐姐走了,你既然有心要收用他,他现下还住在那,便不合适。”

    她想了想,说:“那便搬来我这。”她所住的屋子,分为内室与外室,平日里她睡内室,外室有矮榻,是值夜的下人们睡的。

    宋父道:“算主子,算下人?”

    宋临晏道:“自然是主子。”

    “不宜。”宋父投去不赞成的目光,“没名没分的,和你住一起,还是主子,算什么个事?哪门子的主子?”

    那当下人?

    宋临晏迟疑了一瞬。

    宋家的下人都是投了身契来的,要么是家里穷来打份工的活契,要么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奴仆。

    她虽不管下人之间的事,但知道基本的人情世故。崔季年之前是个主子,若一朝成了宋家的下人,怕是明里暗里被下人们欺凌。

    明里的好管,暗里的,是管不住的。

    宋父指尖轻轻敲了敲案几,端起一杯茶,饮了一口,道:“你自己解决。只是,不能让他再住家里,不合规矩,也不合礼数。”

    趁宋临晏低头沉吟,他从案下取出一封还未拆封的信,递过去:“从芫城来的,给你。”

    宋临晏收回思绪,接过拆开,展信一看,是芫城的管家寄来的。

    信里说,芫城无事,让她不要担心,朝廷已经关了边市,生意便少了许多,将至腊月冬寒时分,可过了年再回。

    放下信,宋父看她眉眼之间的神色,问:“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宋临晏轻轻摩挲着信纸,发出沙沙声响,说:“本来打算过几天就走……”留在家里过年,也并非不可,只是这样一来,要近三个月不在芫城,她难免有些担心。

    宋父说:“尽早在回芫前,把你的婚事定下来。”

    宋临晏皱了皱眉,说:“女儿不愿这么早订婚。”

    他说:“今日去孟家看了,不满意吗?”

    宋临晏说:“无满意不满意之说,只是现在不想娶夫。”

    宋父说:“这话你怎么不和你母亲说?”

    宋临晏长叹一口气。

    宋父说:“要是不满意,还有城北钟家、城南张家,容州没有合适的,那就去敬州、常同、文安……”

    宋临晏感觉头更疼了。

    “罢了,父亲,就孟家吧。”

    常在商场上讨价还价的宋临晏习惯性地索要利息:“只是父亲可否应我,以后侍君的事,父亲就莫要操心了,也别让母亲管了。”

    她怕过不了多久,母父又嫌只有正夫一人,太过冷清,要求她纳侍君。

    “我哪有这精力。”宋父淡淡道。

    “在敬州开新铺子的事……”

    “生意上的事,你自己与你母亲说,我做不得主。”

    “还有……”

    宋父恼道:“宋临晏,你……”

    看父亲蹙着眉头快发火了,她连忙打断:“父亲,最后一件,今年只订婚,婚事明年再说。”

    宋父沉思片刻,终于点点头。

    父女俩短暂地达成一致。宋父让下人从仓库里取了三对玉佩来,让宋临晏挑一对,介时择个吉日,当作订婚的信物送去孟家。

    她随意挑了一对如意祥云碧青玉佩。

    宋临晏最终决定在容州待到年后。

    许是气候寒冷的缘故,边市关得比往年早了半个月。边市一关,芫城的绸缎生意顿时下降了大半。宋临晏纵是过去也无用,决定干脆踏踏实实地在容州过个年。

    过了几日,崔季年的病好了,只是天气愈发地冷,他身子尚虚,还有些怕风。

    宋临晏送了他一条朱红狐狸毛风领,配上银白袄子,如雪肤色,站在院子里,乍眼一看竟有些贵公子的风姿。

    摸了摸柔顺的狐狸毛,宋临晏很是满意。

    她离得太近,手指就在崔季年的颈边,惹得男人的脸微微泛红。

    “你收拾收拾行李,过几日就要搬离宋家。”她捻了捻指尖,说道:“我有个旧友,住的离宋家不远,家里正好有空房……你暂时住到他那去。”

    择了一个无风无雨的晴日,宋临晏叫来下人搬家。

    崔季年东西不多,他没有嫁妆,以前宋远壑也不为他购置,只有几件衣服,从崔家带来了两套,当初宋父看不过眼,为他置办了两套。

    小小的一个木箱子就装满了。

    宋临晏站在门口,指挥下人将箱子搬上轿子,回头一看,崔季年旁边站着那个脑子不灵光的小仆童,两个人都看着她。

    崔季年说:“可否带上阿橘?”

    小仆童阿橘怀里抱着一个藏蓝布的包袱,怯生生地看着他。

    宋临晏说:“你决定就好。”

    一下子他俩神色都轻松起来。宋临晏让阿橘去看着行李,自己和崔季年坐在一个油壁轿子里。

    没过多久,便到了沿湖的一条小巷子里,待轿子停稳,宋临晏掀帘下来,又将崔季年伸手接下来,只是路过的旁人看着,那男子的脸上不知为何绯红一片。

    杨柳顺着湖堤种了一排,只是现下只剩下萧索的柳条。他们停下的面前,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比宋家小得多,只是打理得干干净净,连屋上的瓦都是新的,门前一片落叶都不见。

    宋临晏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男子站在门边,看起来二十七八,穿着素灰罗衣,头发用竹簪束起,眸色清冷,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姜公子早。”宋临晏拱手行礼,面色如常,像是早就习惯了,一点没受影响。

    她让开身子,露出身后的崔季年。

    “租客到了。”

    那冷然的目光扫过来,比湖边的风还冷。崔季年一怔,向前半步行礼,等他抬起头,那男子已经转过身了。

    “进来吧。”他说。

    崔季年看着他的背影,想,这个房东,好像不太欢迎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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