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孟府里,孟引玉已经醒了。

    他梳洗后,拢起了被水沾湿的发丝。

    坐在二楼的梳妆台边,冰冷的月光洒下来,在梳妆台上印出窗棂的影子。透过花窗往下望,院里的桂花树过了花期,只剩下凄凉的枝叶。

    再过几个时辰,宋家人就会穿过孟家大门,走进这个小院,与他的母亲定下他未来几十年要相伴的妻主。

    宋临晏。

    他在心中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前几日的宋远壑葬礼,他见过这个女人。当时,他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她侧对着自己,面对正在说安慰之词的宾客,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笑容中的哀伤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无情,也不会泛滥到让客人觉得不知所措。

    除此之外,她的面容很端正清隽,在他见过的女子中,也是少见的风姿。

    嫁给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的?

    孟引玉打开妆奁,借着月色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他捏着手中的眉笔,蘸取了石黛膏,画了一遍,看了看,不满意,又擦掉,再画一遍。

    由此往复三四次。

    不知为何,怎么也画不出满意的眉形。

    烦躁之情从身体内部涌出,如同潮水一样,来回冲刷着他。那心烦意乱的思绪堵塞在胸腔之中,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狠狠地把眉笔摔在台上。

    那眉笔登时断作两截,其中一截弹起来,穿过花窗的间隙,直直下落——

    宋临晏的呵欠已在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宋母和孟家家长在前面说着“承蒙”、“感激”之类的话,她坐在旁边,眼神无意识地打量着眼前的院子。

    这是孟府的前院,绕过影壁,便是待客的前厅,朱漆柱子,青灰屋瓦,与宋家没有什么不同。厅前的几株桂花树已经落尽了,旁边地上半截漆黑的眉笔,不知是哪个男子遗落在此。

    她百无聊赖的收回视线,正好与孟家家主孟锦对上眼神。孟锦发髻上插着两只南珠簪,身着藏蓝织锦皮袄,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宋临晏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孟锦眉目慈祥:“说起来,自从临晏去了芫城,便很少见到你了。”

    宋临晏:“事务繁忙,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未能上门拜访,是晚辈的过错。”

    孟锦:“哎,年轻人就是忙些才好,不要像我,每日闲在家里,摆弄些无用的花鸟。我的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一个六月份去了京城,去找旧日好友,现在做了什么卿监了……还有一个在青州谈生意,每月只寄书信回来,说人家只信任她,非要和她谈。哎,孩子不能太争气,不然就和云鹤一样,飞得远远的……”

    这话一说起来就没完,孟锦眉飞色舞,停不下来。宋临晏表面上频频点头,暗地里神游天外。

    早上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去看崔季年,也不知他烧退了没有。

    说了半晌,孟锦总算还记得自己的目的,终于说到了重点。她说:“……倒是还有个小儿子,现下陪在身边,年岁也十七了。”

    宋母及时接上:“可是上次随行的小公子?”

    孟锦说:“正是,叫孟引玉。”

    宋母前探道:“可定亲了?”

    孟锦微微一笑:“还未,毕竟小儿子,总是想多留在身边几天。”

    她转头对身边的下人说:“让引玉上壶新茶来,就要我最近新得的那个……云山甘露。”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一个身着莲青色云纹缎袍的小公子盈盈走了出来。他一手持壶,缓步而行,衣摆翩飞,此时未再带帷帽,露出了一双顾盼神飞的杏眼。

    这人唇红齿白,眉如远黛,微微抿嘴便有少年的羞涩之情。

    他倒上茶,向众人微微点头示意,随后便退了下去。

    孟锦端起茶杯来,借着雾气的掩护,眼神逡巡一圈,观察宋家人的表情,随后低下头心满意足地小嘬了一口。

    这一套安排她很满意,既让宋家见到了孟引玉的身姿,又不至于显得她过于急切。

    现在容州好几个家里有未婚公子的,都盯着宋临晏,可惜呀可惜,动作都不如她快。她马上就要捷足先登了。

    看宋母的神情,明显是满意的。

    保不齐过几日,宋家的媒人就会上门来提亲了。

    孟锦笑眯眯道:“喝茶,请,二女儿最新寄回来的云山甘露,滋味绝佳。”

    三人喝了茶,又闲谈一番,在午膳前便离开了孟家。待进了轿子,轿帘放下,宋母立即问:“如何?”

    宋临晏道:“入口清甜,后有回甘,难得的好茶。”

    宋母瞥她一眼,怀疑她装傻,道:“我问的是人。”

    宋临晏呵呵两声,道:“还行吧。”

    宋母说:“我觉得不错。”

    母亲既然这么说了,宋临晏便没再吭声。说起来,孟引玉确实符合她一开始的设想——年轻、相貌好、门当户对。这样的男子做正夫,总是拿得出手的。

    至于全心全意对她么,她倒不担心。男子嫁人之后,也只能全心全意服侍妻主了。

    她回想了一下,孟引玉的容貌不算明艳动人,但也算清丽秀美。

    只是……不知为何,那眼角泛了一抹红,眸中含光,似乎刚哭过似的。

    孟引玉的父亲站在二楼的窗棂前,往下眺望。

    待孟锦将宋氏母女俩送出大门,登上轿子,他转过身,给了站在身后的孟引玉一个巴掌。

    “啪。”

    孟引玉愕然抬头。

    那巴掌又急又快,打在孟引玉原本白皙的左脸上,很快浮出一个淡红色的掌印。

    他下意识想抬手捂住,却在下一秒反应过来,身体一僵,双手攥紧成拳,低头望着别处。

    泪水迅速涌上这双杏眼,含在眼眶里,似掉不掉。

    孟父看着他那副犟样就头疼。

    “跟我犟什么?”他狠狠地说,“刚才让你出去,为何不愿?”

    昨日他和孟锦说好,届时让孟引玉出去奉茶,可等下人来叫时,茶泡好了,孟引玉却不愿意了。

    他眉已画好,涂上口脂,换了莲青缎袍,此刻却把头一撇,不说话,也不动,只是梗着脖子,坐在凳子上。

    孟父将盛着云山甘露的茶壶放回案上,眉心紧皱,低声道:“出去让你走一走罢了,你这是做给谁看?”

    小儿子始终沉默不语。

    直到他从墙上摘下戒尺,威胁要当场上家法,孟引玉才不情不愿地端着茶案,走了出去。

    这会儿挨了打,孟引玉含着泪道:“儿子又不是嫁不出去,凭什么姓宋的来了,就要作这等姿态?”

    “这等姿态?”孟父冷笑一声:“你以为就你之前那些事,一旦被人发现,有哪个女子能接受得了?”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孟引玉脸色苍白,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那滴欲掉不掉的泪终于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你想的,没可能。宋临晏现在是宋家唯一的嫡女,以后宋家的家业都是她继承。我告诉你,孟引玉。”

    孟父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母父为你找到的最好的姻缘。”

    看着面露委屈之色的小儿子,孟父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素色丝帕,伸手擦干净孟引玉脸颊上的泪痕。他温声说:“母父是为了你好。”

    “记住,你之前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否则,孟家丢不起你这个脸。你母亲若真的生气了,我也救不了你。”

    他收起帕子,叫了下人过来:“找些冰水来,给引玉敷上。”

    又嘱咐道:“小心些,不要留印子。”

    轿子抬着宋临晏和母亲回到了宋家门口,宋临晏跳下轿子,扶着宋母下来,道:“母亲先回去休息吧。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要办,一会儿便回。”

    她拜别母亲后,便徒步转去了距离最近的集市。

    在轿子上时,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她发烧,父亲便会去集市上买一些用梅子和桃肉渍成的蜜饯来,酸酸甜甜,很是可口,哪怕发烧时她没有什么胃口,也能吃几粒。

    宋临晏决定给崔季年也买些,让他尝尝。

    说来也奇怪,今天分明是去做客,却莫名其妙想到他好几次。和孟锦说话时,在轿子上时,神思总是飞到崔季年身上。

    不知他的烧退了没有。

    若是退了便好。

    若是没好……

    想起昨夜,烛光下崔季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宋临晏抿了抿唇。

    病中美人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买了一袋子蜜饯,宋临晏慢悠悠地往回走。待回到家里,换了衣服,便提着蜜饯去往崔季年的屋子。

    屋里的中药味很重,应是刚刚喝了中药。床上的帘帐放了下来,桌边坐着一个正在打盹的小仆童,见宋临晏进来了,登时清醒,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主……主子。”

    宋临晏看了看他,心想这就是那个找不着大夫的小童,崔季年竟然还在让他伺候。

    床帐紧闭。她抬了抬下巴,低声问:“……可是睡了?”

    小童道:“回主子,刚刚躺下……”

    他正说着,后面的帘却动了。

    厚重的深色帘帐被一只漂亮的手抬起,掀起了一点空隙,在那空隙中,崔季年身着白色交领中衣,衣襟相交处露出锁骨的弧线,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披散着。

    只见他原本明亮的瞳孔如同蒙了一层水雾,眼角有些水痕,鼻尖也红红的。

    宋临晏一愣。

    怎么回事?

    怎么这个,也像是哭过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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