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人有些僵硬。

    从宋临晏的视角往下看,只能看见他微微发红的耳尖,凌乱的发丝,还有攥着缰绳的手指,指骨分明,指尖泛白。

    又闻到了……乌黑的发间透着淡淡的松香味道。

    真瘦。

    像一株易折的青竹。即使穿的是臃肿的冬衣,但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来的手腕纤细,在怀里的感觉依然空落落的。

    宋临晏不由得微微拢紧了双臂,怕他从马上掉下去。

    他身体一颤,背挺得更直了。

    眼见得近了官府,宋临晏觉出一些异样来。她勒住马,问旁边行走的捕快:“请问,胡大人可在府中?”

    那捕快认得她,语气也很客气:“知县大人刚刚带人去了城东的孟府,宋大人可以去那找她。”

    宋临晏在马上点头示意,调转方向,往城东去。

    贼子劫人,要么图色,要么图财,若是图财,不久便会向家属传出消息,索要赎金。胡知县去孟府,八成是与孟家人先通气,好顺藤摸瓜,趁机抓住这些匪徒。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寻仇。

    经商的人家,哪怕和气生财,总会有些竞争对手,或者腌臜手段,被人记恨也是难免。只希望绑架孟引玉的,不是为报仇解气而来,那就凶多吉少了。

    宋临晏边策马边思索,丝毫未曾注意,怀中的人微撇过头,偷觑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眸,眼中一片晦暗。

    靠近孟府,宋临晏却发现有些奇怪。

    孟府朱红色的大门开着,若干人等站在门前,其中有身着青色补服的胡知县,还有衣着华贵的孟家家主孟锦。

    两人相向站着,四周围着几个红衣捕快,和孟家着蓝衣的下人,竟隐隐有对立之势。

    气氛不对。

    远远看去,几人脸上表情都不好,但却不像担忧之情。

    胡知县脸色发青,像是气的。

    宋临晏下马,扶着崔季年下来,将马栓在一旁的柳树树干上,低声说:“你且在这里等等。”

    崔季年也看出情形不对劲,点点头,低声道。

    “临晏若是需要,便叫我。”

    宋临晏“嗯”了一声,便往孟家走。孟府门前的几人看见她,都住了口,转头过来。胡知县眼神一亮,脸色转温。孟锦则目光沉沉,盯着她走近。

    胡知县主动招呼道:“宋小东家。”

    宋临晏站定,拱手行礼,道:“胡大人,宋东家,我听说……”

    孟锦眉目肃然,开口打断:“听闻是宋贤侄报的案?”

    宋临晏看向她,道:“是。”

    “那我便要问问。”孟锦冷笑道:“宋贤侄可曾亲眼见到吾儿被贼人掳走?”

    宋临晏被其中的质问之意刺得皱了皱眉头。她摁下心中燥意,一字一句道:“未曾,是听下人所说。”

    “既然宋贤侄以为孟家子出事,为何不先遣人报以孟家,核实情况?”

    “人命关天,自然先报官府。”

    孟锦冷哼一声,转身面对胡知县:“报案人未曾亲眼所见,那便是道听途说,毫无根据了。”

    胡知县皱眉:“宋家下人见到,也是人证。”

    孟锦转过来,问:“请问,谁见到了?”

    宋临晏见她来者不善,没有回答,问:“孟东家这是什么意思?”

    她冷笑道:“宋贤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也不明白宋贤侄是何意。”

    “宋贤侄前不久与我儿订婚,今日就将子虚乌有之事散播得满城风雨?”

    “难不成欲要违约,便辱我儿名声?”

    宋临晏没料到她失了礼节,上来就发难,脸色一沉:“孟东家,我向来尊你是长辈,还望你有个长辈的样子。”

    “你……”

    见孟锦马上就要回击,胡知县赶紧打断,转回正题:“既然孟东家说孟小公子没事,不如将人叫来,我等见一面就走。”

    孟锦深呼一口气,手指抖动,掸了掸袖口上不存在的灰:“抱歉,小儿昨日偶感风寒,身体不虞,此时不方便见客。”

    哪有这等巧事?

    外人要见时便正好风寒?

    胡知县早就心中生疑,说:“既有人报绑架案,孟东家即便说无事,本官也得验明正身,确认无误才行。”

    孟锦气得语调都尖锐了:“验明正身?吾儿一个未出阁的男子,胡大人可认得?要如何验明正身?”

    “我是孟引玉的母亲,天底下最关心他的人,胡知县难不成要怀疑我?”

    “可笑!”

    她越说越愤怒,宋临晏心中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

    随后就听她说道:“怕不是胡知县官威大发,要来为难我这体弱无能的老妪吧!”

    话说到此处,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好看。天阴风冷,几个捕快虎视眈眈,手都放在了刀鞘上。

    “放肆!”

    一个捕快沉声叱道。

    “你!”胡知县眼睛一瞪,眉毛直竖,手指向前直指,抖了两抖。

    容州城里这些经商富家,一个个的都和官员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有些还是胡知县的上司或者上司的上司。

    平日里胡知县虽然不爽,但奈何形势比人强。她不是容州本地人,异地上任,不少事还需要大户们配合,加上多数人都会给她胡知县胡大人一个面子,表面上倒是一团和气。

    唯有这个孟家,以为在京城有人脉,眼高于顶,之前就不把她放在眼里。

    这次在众人面前说出这番话,梁子算是结下了。

    胡知县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下令将这老家伙抓起来,冲进孟府搜查一番。

    “孟东家,此言过矣。”宋临晏见这剑拔弩张之势,向前一步,有意无意地将二人隔开,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

    她无所谓孟家和官府失和,但现下事态失控可不是她所乐见。

    官府的捕快要真冲进了孟家,保不齐以后有多少麻烦事。就她是报案人这一点,就脱不开干系。

    想想就头疼。

    话说到这会儿,宋临晏虽觉得孟锦情绪有些异样,但毕竟她是孟引玉生母,没有道理不管亲儿子死活,只是胡大人的面子不能不给。

    她琢磨了一下,决定自己递出这个台阶。

    “胡大人也是爱民如子,才担心令郎安危。”她递给胡知县一个眼神,继续道。

    “我曾有幸见过孟小公子一面,不如由我入府,只要确认孟小公子平安无虞,就立即退出,保证不多叨扰贵府。”

    孟锦没说话,呼吸粗重,刚刚涨红的脸微褪了颜色,眼神在宋临晏与胡知县之间逡巡了半圈,似乎在思索什么。

    宋临晏见她犹豫,转过身,笑问:“胡大人可信我?”

    胡知县此刻也冷静下来,见孟锦的神情,心想也只能如此了,于是干脆利落地下了台阶:“自然。”

    宋临晏:“孟东家,如何?”

    “只你一人。”孟锦眯了眯眼睛,退让一步。

    “可。”

    过了一会儿,从孟府里出来一个下人,在孟锦身边低声附耳说了些什么,孟锦颔首,对宋临晏道:“进来吧。”

    在踏入朱红大门前,宋临晏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柳树——树下,身着青衣的男子站在高大的赤色马骢旁,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狐狸眼,安静而担忧地注视着她。

    不知他是否能看见,宋临晏对他微微一笑,转头踏进了孟府。

    *

    见宋临晏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崔季年扣紧了手心。

    赤骢马被栓得久了,肚里发空,有些焦躁地用蹄子刨了刨土,打了个响鼻。身边的人站了许久都一动未动,像一截木头,于是它凑过去,吸了吸鼻子,闻他头发上的香味。

    崔季年转过身,将头发从马嘴边抢救出来,有些笨拙地伸手抚了抚马儿的马鬃。

    长长的赤褐色鬃毛从他修长的手指间流过。

    “再等一会儿吧。”他低声劝马儿,“她很快就出来了。”

    他离得太远了。风把只言片语吹过来,只能分辨出她们之间的火药味,却听不清具体的语句。

    宋临晏没有叫他,他不能过去。

    最后她转身看了他一眼,便进了孟府。隔得那么远,她的眼神依旧很明亮,带着微微的笑意,好似安抚。

    他隐约有些不安。

    她是独自进去的。

    孟引玉被掳走,官府的人站在外面,她却独自进了孟府,这是为何?

    胡知县等人还站在门外,宋临晏进去后,除了胡知县不安地踱步,其余人多是百无聊赖地等着,偶尔窃窃私语。

    崔季年喉咙发紧,心中如同吊着一块来回摇晃的大石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马鬃,眼神却始终不离孟家大门。

    从去集市折腾到现在,日头已经偏斜了。天愈发阴起来,冷风从袖口、领口往身体里灌。

    他满心牵挂,直到门再次开了——

    宋临晏淡定地走了出来,与门外的胡知县相谈了几句。几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好在没过多久,便互相行礼告辞了。

    他拿着马鞭,牵着缰绳,看着宋临晏慢慢走过来。

    她走过来,接过马鞭,顺便捂住了他的手。

    “这么凉。”她说。

    她的手拢住他的手指,那体温甚至有种发烫的错觉。崔季年一颤,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手冰得如同泡在寒潭中一样。

    “在外面站这么久,是我疏忽了,你生病初愈,经不得这样吹风。”宋临晏道:“上马,我送你回去。”

    崔季年看着她,没动:“孟小公子呢?”

    不找他了吗?

    “孟引玉在孟府。”她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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