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久安没想到雨雪风霜来得那么快。

    再次见到许知秋时,他成了二皇子的大伴,虽然只是兼职,二皇子还有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其他伴读太监。但这无疑是一种信号。

    宫内外都传出徐贤妃是安国公主的本家人,那三皇子就是她的亲外甥。原本知道这件事的能有多少呢?

    宫中的风向变了,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明成珝沉默地看着这些变化,面对立太子的请奏也并不表态。

    杨久安十分沉得住气,并没有立刻表明自己对太子之位的见解。

    她没有空,因为开春了,她要出一趟远门。

    临行前,她实在是想不通,她不想下次回来,就直接对上许知秋,但她如今请不出许知秋,他并不愿意见她。

    可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杨久安直接入宫,下公主懿旨,唤来了许知秋。

    杨久安还是住在宫内的公主殿,身后还是那副猛虎下山图。

    许知秋拿着浮尘,踏入殿内,杨久安正要起身,却见他突然跪了下去,自然而然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杨久安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站了起来,将所有人挥退。

    没有人敢监视她,因为没有人有这个能力,所以这宫殿中只余这二人。

    许知秋见到杨久安缓缓走下阶梯,金丝绣成的鞋子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心中已经下定决定,可真到了这一步还是感到了悲凉。

    他聪明一世,从来不相信什么感情,他的师父曾说,他们这种人,若是产生了什么感情,是要吃大亏的,只要有钱权,便什么都不缺。

    他深知自己如今是多么愚蠢,可他还是想要证明,哪怕她并不理解。

    他们相识十余年,可许知秋还是觉得自己太晚认识她。

    杨久安并没有对他嘘寒问暖,也没有真正地相信过他,可他就是贱呐。

    他要扶持二皇子,让他成为大皇子的磨刀石,要树立三皇子这根旗子,让杨久安的立场模糊。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皇帝正值盛年,日子浅还不要紧,可她没想过今后。

    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敢真正与她对上,更何况大皇子占嫡长,合礼法,帝王心思难测,只有他许知秋,有这个资格,成为权衡她的那个人。

    她扶秦覃那小子,不就是想牵制他,可禁卫军、禁军三分之一的领袖都是他的人,暗卫也要由他来练,秦覃也不过就是在宫中内务能权衡一番。

    她要是想成就大皇子,那孩子也确实像她,如此这般,他便帮她,哪怕……二人成为仇敌……

    许知秋想到这,许久都没出现的伤感,占据了他的身心,他一生只为自己而活,这就是报应。

    待她心愿完成之时,恐怕就是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刻,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来猜猜你的心吧。”杨久安的声音突然出现,清爽柔和。

    许知秋心中微动,还是低着头,却见杨久安突然盘膝坐在了他跟前。

    她单手撑在膝头,支着下巴,看向殿中雕龙画凤的柱子,她道:“我都已经到了下旨才能唤来你的地步了,你还朝我下跪,跟我撇清关系,我若是再矫情点,今天说不定咱们就从此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了。”

    许知秋缓缓抬头。

    杨久安转头直直地看向他,撞进他的眼睛,她道:“开始我还不确定,可你这般作态,我便清楚了。”

    许知秋终究开口了,他道:“殿下清楚什么?”

    杨久安道:“清楚许知秋就是个卑鄙小人,只为权势,想与皇后一起,扶植幼子,想做如萧太后晚年身边的大太监一般,做个立皇帝?”

    杨久安每说一句,许知秋的心就沉一分,最后,讪笑道:“难为殿下看出来了,可殿下又能拿奴婢怎么样?”

    杨久安突然轻笑出声,坐直身体,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说,然后称你的意?”

    她严肃了面孔,笃定道:“你想做牵制我的那个人,想用自己来成全我。”

    一切言语于空中消散。

    许知秋愣了一秒,嘲笑道:“公主真是自以为是,公主是个贵人,可奴婢也有自己的想法,这普天之下,凡事皆有定数,可我许知秋,如何不能成为贵人?非要成就你?”

    杨久安偏头想了想,道:“我算个什么贵人?你又是什么奴婢?”

    杨久安道:“我猜,你在走你觉得对的路。可我不这么认为,你若是真想与我为敌,做什么下跪,不得嚣张地撕破脸算了,毕竟这里又没有外人。闹起来岂不是更真实。”

    许知秋嚣张的时候,亲王都得起身迎接。

    杨久安继续道:“你觉得古来夺嫡都是如此,不可一家独大,不然过早碍了皇帝的眼睛,这是规则,可我,不喜欢这个规则。”

    许知秋看向她:“公主还是不要异想天开,奴婢并不是为了您,想必公主将奴婢想得太好,才产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杨久安没有理他,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凭什么我要遵守这个规则?我这么努力,我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瓣用,连个人问题也顾不上,就是为了能掌握规则,制定规则。我凭什么要让你,让我的亲友,为了我去走绝路,还要伤心伤肝,义兄,你爱权势吗?多过爱我吗?”

    许知秋愣住,知道她的感情与他并不相同,隐秘地咬牙道:“奴婢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权势。”

    杨久安接着道:“哪怕与我为敌?”

    许知秋道:“哪怕与你为敌。”

    杨久安又笑起来,道:“看来在义兄心里,我还是很重要的,居然可以与你最爱的权势相比。怎么也得排个第二。”

    许知秋不知道她绞起来这么难缠,可能也只是因为是她,看来,之后,尽量还是不要见面了。

    杨久安一直都在观察他的神情,道:“义兄你真固执。”

    许知秋沉默。

    杨久安道:“我话都说到这步了,义兄你也应该知道,我不会与你一起演戏的,我也不会让阿霁和霄儿成为仇敌。”

    许知秋看见她清凌坚定的眼神,便丢盔弃甲了,所有的谋划在二人的交谈中被击破,这就是他贱成这样的原因,她从来都不让他自暴自弃,哪怕言语,她在拉他。

    她是奴婢时便是他的贵人,如今也是。

    可她却说,她不是贵人也不是奴婢,他也不是,从来都不是。

    许知秋移动双腿,也盘膝坐在了地上。

    他道:“古来如此,你真能把握将来吗?你久在外地,并不知后宫的险恶,枕头风的威力你真能应对吗?”

    杨久安道:“我说过,我那么努力,就是为了制定规则。”

    杨久安到底不愿让许知秋走上绝路。

    “义兄,我错了,我让你伤心了。我以为我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嫌弃,和我一起,去看看我的世界吧。”

    杨久安打算出远门,临行前,她照常在政事堂与明成珝交待一些细节,却见他似有心事,她以为还是太子之位的事儿,便道:“陛下不必忧心,如今您正值盛年,正是开展宏图霸业之时,那些东西都是几十年后操心的事儿了,还是看看眼前吧。”

    明成珝见她言语不似有假,道:“姑母,你如此费心教导阿霁,难道不想早些巩固他的地位吗?”

    杨久安摇了摇头,道:“陛下,这天下,如今是您的天下,频繁换主难道是什么好事吗?您应该懂我的抱负,您是个很好的皇帝,在此之前,我希望您长命百岁。”

    看他若有所思,杨久安继续道:“我倒觉得,不到最后一刻,不立太子,这样权力才能更加集中,减少内耗。”也可以使明玄琤多些时间成长,不要过早背负重担。

    但她杨久安也要为将来做打算,日后就算是阿霁的孩子,她也是要管的。

    明成珝听了她的话,突然问道:“姑母此番前去黎国,何时返回?”

    杨久安是称自己要去黎国调查他们的新麦种、宝石和矿产,想了想,道:“大概后年春天吧,今年我不赶路,慢慢过去,明年完整看过播种收割后,已经深秋,过了冬融了雪就回。”

    明成珝算了算时间,点了点头,明知故问道:“为何姑母要将许掌印带走?”

    杨久安沉默半晌,笑道:“许掌印年纪渐长,陛下知道他与我有旧,我不愿他困于深宫,正好借这段时间,让他出去看看这广阔的天地。”

    明成珝喃喃道:“是啊,这广阔的天地,朕又有多久没有出去了?”

    杨久安道:“陛下不必烦恼,待过几年,边境稳固,我与陛下同下江南,看看大好河山。”

    明成珝笑道:“别的大臣,深怕朕离开京城,劳民伤财,你倒好,鼓捣朕下江南。”

    杨久安道:“这有什么?无非是担忧您的安危,到时候,我亲自护送,江南发展得好,百姓安居乐业,我也想让陛下去看一看,体察民情。”

    “而且您这后宫也没几个人,不算难准备。”

    明成珝道:“呵,是,从赋税上也能看出,江南是好。而要说后宫,姑母,颖娘是您的妹子吧?”

    杨久安道:“陛下,我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哪里来的妹子?”

    明成珝道:“是朕失言,可到底是血缘至亲,颖娘是个很体贴安静的女子,总是能猜到朕在想什么。”

    杨久安喝了一口茶,道:“宫妃体贴,是陛下之福。”

    听到她的话,明成珝突然笑了起来,道:“是,朕真有福气。看看,皇后又大度,妃子又体贴,有几个皇帝能有朕的福气,是朕不知足了。”

    杨久安不是很擅长感情问题,但她也知道皇帝是在负气,她道:“陛下,我觉得一切的烦恼都是由于沟通不到位,您若是有心,多多交谈总是好的。”

    明成珝看向她,他们两人也算相识多年,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又有多少人可以说说心里话,他突然道:“姑母,这里也没有外人,你告诉我,是朕的错吗?是朕不知好歹吗?”

    杨久安夹在这两夫妻中间,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真的打算不设后宫的,可……

    杨久安给了他一句:“那陛下想怎样?将温妃退给温如涧,徐妃发配岷州?其他妃子送出宫?她们可是皇上的女人!还有三皇子和刚出生的小公主,你打算送给大臣,还是接着养?”

    明成珝愣住,杨久安不想管这些破事,哪怕他是发牢骚,她道:“做了就不要后悔,据我所知,温妃是个爽利单纯的性格,你和她在一起也不算委屈,徐妃虽心思深些,可善解人意,你在她身边,想必也是放松的。你和素儿两人之间的事儿,搅和上她们,就请负责到底,这宫里又不是养不起闲人。”

    见他低头沉思,杨久安放缓了语气,道:“若真不愿,一开始就该顶住压力,事已至此,就尽量互相迁就吧。”

    明成珝思考了很久,杨久安就喝着茶等待,像是突然顿悟一般,他道:“你说得对,朕若是一开始就坚持己见,也不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朕总该去做对的事。”

    杨久安以为是林素儿给他吹枕边风,让他立二皇子了,但杨久安也知道,大事上,这位皇帝还是有些决断力在身上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不顾林素儿的反对,上了前线。

    就是私事上糊涂了点,大事还是不会有差的,这也是杨久安选择他的原因之一。

    杨久安道:“您自己觉得对的,对苍生有益的,就自己下决断,毕竟您是天子。”

    明成珝点点头,道:“姑母,黎国路途遥远,中间又隔着北庭,想必您的通信不算便利,但到了目的地还是要捎一封信来,以免挂心。”

    杨久安答应了,明成珝又道:“姑母是如何劝服许掌印离开京城?”

    能让许知秋离开权利中心近两年,还是在他刚刚与她别了苗头的时刻,其实这宫里的事儿,他门清,就是不知道姑母这是用了多大的劲儿?才能把人带走。

    杨久安瞥了他一眼,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说了,但没完全说。

    春来,杨久安与明玄琤秘密交谈了一下午,便辞别众人,带走了许知秋。

    杨久安先是去了肃州。

    祁无疾一行人收到消息她今日要到,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待。

    杨久安坐在马车上,挑起帘子看向窗外,帆歌坐在门口,许知秋坐在对面。

    许知秋道:“又往外看,待会儿迷了你的眼睛,又嚷嚷。”

    帆歌虽然不认同许知秋对杨久安大呼小叫,但也劝道:“小姐,还有些许时候就到肃州城了,不必着急。”

    杨久安转头看向他们,道:“没有着急,我在等人。”

    许知秋道:“等谁?”

    杨久安转过身,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们问了,我就告诉你们,我在等我的情郎追上来,上演一场千里追妻的戏码。”

    许知秋道:“又在胡言乱语。”

    帆歌倒是若有所思。

    杨久安继续道:“最好就是我骑着马,他也骑着马,他蒙着面追上来,仿佛一个江洋大盗,偷走我的芳心。”说着杨久安将手按在心口,活着就有希望。

    许知秋注意到她的手,突然道:“你这条项链,倒是戴了许多时候。”杨久安的首饰经常换,因为伺候她梳洗的丫鬟并不固定,审美也有一定的差异。这条项链倒是自离京后,便一直都戴在身上。

    杨久安放开手,胸前是一条银链穿着的长命锁,正面是凤穿牡丹的烧蓝,后面是出入平安的字样。

    杨久安将它拿起来,笑道:“这是我的情郎送我的,我当初是不敢随意戴着的,可现在,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戴着它了。”

    许知秋不知道她说的情郎是哪个情郎,只能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杨久安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她继续看向窗外,心头渐沉。

    日暮前,一行人终于到了肃州城门前。

    杨久安下车后,发现门口搭了棚子,阿凌正在里面大呼小叫,似乎是谁赌牌输了。

    她的马车没有标识,队伍也是做普通打扮。她抄着手,走到外围,拿出令牌阻止了正要通传的卫兵。

    她走到阿凌身后,对面正是凤十三,她化了妆不算易容,只是姿色大减黑了好几个度,她抬头看到杨久安,眼中迸发出惊喜,旁边的祁无疾立刻察觉,杨久安举起手指嘘了一声,继续看他们打牌。

    杨久安在皇陵就使人将阿凌直接送到肃州,没有让他跟着去京城,本以为他第一次离开她远行会不安,毕竟从前都是风六送他来,风六丢了,就是她抽空送他过来。这次宣姬也没有跟着来,看起来……好像还挺适应。

    没过一会儿,另一个牌搭子,祁隆生也发现了杨久安。

    准确说,围在身边的人都发现了,都没了打牌的心思。

    只有阿凌还沉浸在赢了的喜悦中,他道:“我就说,刚才是牌位不对,手气才差,这不就大杀四方了!再来再来。”

    阿凌看见众人没有刚才的热闹,站在凤十三身后的小宛竟然还憋不住轻笑了一声,随即又立刻收住。

    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随即缓缓转身,就见杨久安背光立在她身后,目光隐在阴影下,嘴角擒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阿凌立刻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立到一边,连连摇手解释道:“姑奶奶,我没有赌博!我们没有赌钱的,”随即又赶紧向牌搭子们催促道:“是吧是吧?!”

    众人也站起来,凤十三道:“十九娘你过来啦!怎么那么晚?是路上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杨久安看了阿凌一眼,摇头道:“没有,不想太快赶路,吩咐慢些,你们不在城里待着,怎么都聚在这儿了?”

    还是祁隆生比较体贴,接了阿凌的话,道:“本是想在门口迎你,久不见你来,阿凌便提议打牌消磨时间,谁输谁下桌,没有什么赌注的。”

    杨久安闻此点了点头,拍了拍阿凌的肩膀,转头去看身后,阿凌乘机向祁隆生竖起了大拇指。好兄弟,讲义气。

    许知秋和帆歌下车后就立在了车旁,并不似杨久安一般随意。

    他们见那边似乎很是热闹,杨久安与他们明显都是旧识,远远的,看不清情况。

    等了好一会儿,许知秋这个脾气大的,也因与杨久安的约法三章而变得耐心起来,从上了她的车,便没有什么君臣权贵,只是过路行商罢了。

    杨久安从队伍中出来,夕阳落在她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在风沙里,她的眼睛常常都是微虚的,像是一直都在笑着,她走到二人身前,道:“走吧,我带你们认识一下我的部下兼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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