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华茂大厦后,裴确拿出包里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刚过下午四点。

    挤在市中心的熙攘人群,一半行色匆匆地从她身畔经过,一半瘫倒在街边的咖啡厅里享受阳光。

    裴确走在路上,只觉头顶烈日太刺眼,她钻到花圃边,借着列成一排的露天伞底的阴影,迈步前行。

    脚下地砖一块亮一块暗,还差一小段距离就可以进地铁站吹冷气了。

    刚想小跑两步,她身后忽然传来响起一道微弱嗓音。

    “阿裴?”

    她眉心一动,刚抬起的脚收回去,转头,瞧见坐在花坛,手里握着一沓传单穿深灰短袖的中年妇女。

    “袁...袁媛姐......”太久没叫出口的名字,在她本能张口的刹那,像是打开了一道阀门。

    那段被尘封在她心底的回忆,仿佛瞬间飞到天空爆炸的烟花,经过岁月洗礼,已过滤掉所有细枝末节的不堪与怨恨,只留下当初,她曾带给她无数美好的时刻。

    “阿裴,真的是你,没想到...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袁媛走到裴确身前,视线刚落到她脸上又慌忙避开,反复几次。

    室外暑气太重,裴确盯着她湿了一片的领襟,指着旁边咖啡店说:“袁媛姐,我们进去聊吧。”

    “叮咚叮铃铃——”

    裴确推开店门,檐上的贝壳风铃撞出悦耳脆响。

    “两位这边请。”

    一旁店员走过来,领着她们到靠窗位置坐下后,裴确点了两杯果汁气泡水。

    再抬眼,对面的袁媛还是埋着头,时不时看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她的五官和身材仍和从前一样,浑身上下哪儿都是圆圆的。

    只如今她扯开嘴角的笑容,除了加深鼻翼两侧深陷的凹痕,再挤不出脸颊的梨涡了。

    “您好,这边是您要的气泡水。”

    店员的声音打断裴确的思绪,她把一杯浅粉液体推到袁媛面前,轻声道:“先喝点水吧,解暑气。”

    袁媛捧过杯子,放到嘴边抿了几口后,身上那股紧张劲儿才松了些。

    而后视线停在她挂在胸口的工作牌,眨眼问:“阿裴,你现在在北城,应该一切都好吧?”

    裴确点了点头,袁媛忽眼眶泛红,嗓音里多了丝哽咽,

    “其实你刚逃走的那段时间,我连新闻也不敢看,外面的世界太大、太乱了!我害怕你又遇见像......”

    呼吸猛地一滞,袁媛的声音低了下去,“...遇见坏人。”

    “当年那件事,都是我的错,”她说到激动处,粗糙的掌心向前,一把握住裴确的手嘘声道,“阿裴,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我真的——”

    “叮咚叮铃铃——”

    “呀,裴小姐!好巧啊又见面了。”

    裴确被夹在混乱的思绪间时,咖啡店的风铃和一道悠扬女声同时响起。

    她侧过头,看见站在门边正和她挥手的周展宜,和她身边,挽着她手臂的...檀樾。

    -

    “周展宜,你!”檀樾单手拽着周展宜,还是晚了一步没先捂住她的嘴。

    “干嘛?我打个招呼也不行啊,”周展宜甩开被攥红的胳膊,“而且人家都看见你了,你现在装瞎也不合适吧?”

    檀樾黑着脸,把她提到门边的位置,压低声说:“你要再捣乱,刚刚咱俩商量的事情,免谈。”

    周展宜耸耸肩,老老实实靠着椅背不出声了。

    -

    “阿裴,是...你的朋友吗?”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裴确收回视线,那句不算吧还在嘴巴里打转时,突然听见身畔响起一串脚步声。

    沉稳地,一步步向她靠近。

    她心提到嗓子眼,头顶忽传来一声轻唤,“裴确——”

    “是!”

    她猛一下站起来,像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

    大腿不小心撞到桌沿,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此刻店内的视线全都聚到她身上。

    一片无声尴尬中,裴确把目光投向了仍愣住的袁媛,介绍道:“袁媛姐,这是檀樾,檀先生,我十二岁那年他来过弄巷,你应该见过他一面。”

    “噢!噢噢......”袁媛跟着站起来,眼睛在他脸上转了好几圈后,檀樾率先握起了她的手,“袁媛姐您好,我还记得您。”

    “哈哈哈哈哈...是吗?”袁媛扯着嘴角,跟着笑了两声,客气道,“小伙子长得真帅气啊,女朋友也很漂亮,你们很般配。”

    刚撞到铁桌板的痛,现在才缓缓散出来。

    裴确咬着牙,呼吸断断续续地往外送,尽量不让自己有任何失态的举措。

    过了半晌,她听见一阵无奈叹息,然后仍是那般柔和的回答,“谢谢袁媛姐,不过,我单身。”

    -

    檀樾离开后,裴确把注意力转了回来。

    “袁媛姐,你怎么会来北城,还......”目光往桌上的传单一放,裴确没再接着说。

    “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袁媛搓着手,顿了会儿继续说,“柏民和他爸妈,我们一起来的。”

    “那你们现在住在哪儿?等我周末休息买些东西——”

    “哎呀,你忙你的!”袁媛打断她,“我们过两天就走了,乡下那套房子还得提前回去打扫了才能住。”

    “其实,我前天刚从望港镇回来,发现以前住在弄巷里的那些人都搬走了。”

    “阿裴...你怎么还回去,”袁媛瞪大眼,蓦然想起什么,又松了口气,“江兴业的事我们也听说了,还以为你不会......”

    裴确笑了声,捏着吸管搅杯里的气泡,“人死如灯灭,死人没什么好怕的。”

    沉默须臾,她抬起头问:“袁媛姐,不如我一会儿和你一起回去吧?我想去看看王老师。”

    “阿裴呀...你王老师他......”袁媛的声音莫名哽咽。

    话说一半,她忽然埋低头,眼泪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溢下来。

    裴确看着她剧烈颤动的双肩,大概猜到她咽回肚的话音。

    好一会儿,袁媛缓过了神,接过裴确递来的纸巾,轻声说:“其实最开始我们到北城来,是半年前给柏民排的省医专家号到了,但他的病已经拖到肝癌晚期。”

    “你知道你王老师这个人,平时就不爱和人交流,人家是掉钱眼,他是掉书眼。虽然当年那件事对他打击很大,可人嘛,稀里糊涂地也能活。但你妈去世前把真相告诉了他,整个人一下就萎靡了。后来把补习班也停了,成天待在家里,谁劝都不听。”

    “他念过书,考了大学,有文化,心气就高。可谁又叫他偏要生在弄巷呢?他走那天抓着我的手,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说他这辈子,甚至连个当孔乙己的资格都没有。”

    “阿裴,我不认识什么孔乙己。我只知道日子还要继续过,我得给爸妈养老,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爹,不能再没娘了啊......”

    -

    把袁媛送去车站的路上,裴确经过了一家银行。

    她把卡里的钱取出来,但袁媛执意不肯收,嘴上一直说:“阿裴,我本来就欠你的,不能再欠更多了。”

    她怀着孩子,裴确不敢与她推搡。

    只能在站牌底下,目送她上车离开。

    车开走后,裴确坐在银行的梯坎前止不住地哭。

    她哭无形的时间,落到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都会变成无法回避的苦难。

    袁媛不欠她,只是途经了她的苦难。

    当她走在属于自己的命运中时,她也只是恰好,站在了命运的一边。

    袁媛走了,那束随她一起升空的回忆的烟花,在裴确的世界轰然绽放后,久久无法平息。

    她仰头,盯着湛蓝晴空,开始回想起十五岁那年,造就成一切现在的原因。

    而最先想起来的,是在那个被所有人抛弃的雨夜里,向她伸出手的少年,那双坚定的、只看着她一个人的琥珀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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