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明姃再打开厢房门时,门外除了有来请脉的野人温先生,还有正争着一只毛笔打闹着的小葱和小鱼

    一进去阿凫就揪着小鱼的耳朵:“你闹什么!”

    小葱揽在小鱼的肩上,拨开了阿凫的手劝他:“小鱼想读书了,买了根笔呢。”

    谭明姃觉得下人闹哄哄地和她营造的强势郡主形象不符,就忙转移了话题,和温葳蕤交代:

    “我订了几尾十斤重的大鱼,请先生喝沅水的鱼汤”

    温葳蕤承情应了。等阿凫小鱼,连着小葱都出去了,才为郡主请脉。

    方才房内还热热闹闹的,衬得现在更是冷清。

    温葳蕤为谭明姃请脉时,她便抱着锦缎的褥子,偏着头看窗外的天光。

    正是三月,风清翳净,葳蕤之春。

    她发着呆,温葳蕤看了她好一会儿也不知道。

    “郡主,”温葳蕤看着她愣着回头的样子,竟然和九年前一样,像只小猫,“要吃好鲜鱼,是不是得去鱼肆旁酒家,喝活鱼现炖的鱼汤?”

    谭明姃心里更是失落异常,“先生想吃,我便请人去安排。”

    温葳蕤努力振奋精神,声音如同江风一般洒脱:“如果郡主愿意,温某愿吃郡主设的宴席。郡主再恢复上十日,正好坐武侯车出行。”

    谭明姃心中蠢蠢欲动,却不愿对这个还属于待调查对象的温先生,放下郡主高贵疏离的姿态,只是偷摸地瞥他,问:“先生对这伤这么有把握。”

    温葳蕤宽容地笑:“只要郡主配合,肯定能赶上河鱼最鲜美的时候。”

    鱼亭上带着些腥气的江风仿佛吹入了谭明姃的闺房。她恍惚觉得自己这样催着大夫,急着康复,不是为了方便出行调查山匪,不是为了恢复行动即刻进京,只是为了在沅水河畔春日最好的时候,赴一场关于河鱼的约。

    只是这幻想没维持多久便被打破了,孙阿婆冲了进来。

    “郡,郡主,郡主,鱼牙子,在门口打起来了。那个男的打了阿凫小娘子一巴掌,小鱼也和他斗,乱,乱了套了。”

    “别急,”野人挽起袖子就要孙阿婆带路,“我先去看,不着急。”

    *

    温葳蕤和孙阿婆两个人走到锦花巷后门的近前,果然听见门外有个男人尖厉的叫骂声。

    “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婊子,也敢在爷爷头上作威作福。”那张程正死拽着阿凫的领子,阿凫两边的脸都红了,鼻子还流着血,死命地握住张程的手腕双腿不住地往他身上踢。

    几步外,小鱼手里拿了块比他脸还大的石头,喊着冲过来要往张程的身上砸。

    温葳蕤眼疾手快,冲上去把小鱼一把捞了过来,一转身一脚踢到张程的腰上。

    四个人全部都摔在地上,张程最先爬起来,也不管阿凫了,直奔温葳蕤而来。

    温葳蕤反应不及,吃了他一脚,顾不上疼忙翻滚爬起来,又挨了一拳,他仿佛没感觉,弯着腰抱着张程的胸往巷子的墙上抵,只想把他给制住。

    小鱼没了他的掣肘,也跑上前来要踢张程。

    只是他们都没看见,张程腰间是有把的解腕尖刀。他是个不讲道理的泼皮无赖,抽出刀来胡乱地挥舞要往温葳蕤的身上招呼。

    刀口只在温葳蕤背心两寸处,一块飞石如箭而来,正好击在张程的颧骨处。张程一偏头,浑身立马卸了力,刀从温葳蕤的背心滑到地上,人也踉跄两步,向后倒去。

    温葳蕤胡乱一抓抓住了他的领子,勉强让他的头没撞得那么结实。

    他趴着要喘了一会儿气,等站起来才发现,巷子口那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围满了人。所有人都盯着他,盯着地上的张程和稍近处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穿的月白色暗纹的长衣,细皮嫩肉,面若桃花,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铁青着脸,手上还是扔了什么东西的姿态,身体似乎还在颤抖,好不容易才把眼睛从张程身上移开,求救似的看向了小鱼。

    张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巷口的人群终于有了反应,有人喊着要报官,然后两个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出去往衙门跑去。

    温葳蕤顾不上这站着的许多人,要上前去查看张程的伤势,有人虽然想呵退他,却无人上前。

    张程的眼睛还睁着,眸子已经涣散了,唇色乌黑,嘴角边还有些许的白沫。

    温葳蕤顿觉不妙,连忙给他诊脉,脉象微弱,已经是日薄西山之象。

    他爬起来,要往郡主府里走,去拿自己的药箱,若是此时施针,此人还能勉力一救!

    “那人要跑!”巷口有个矮个子的男子从人群中跳将出来,大跨步跑到温葳蕤的背后,拦腰将他抱住。

    有了个出头鸟,又有三个男子冲过来,分别要制住小鱼和那呆愣住的少年。几个人耗尽了力气,挣脱不开。

    “先给他请大夫!”温葳蕤朝着巷子口喊。

    巷口的人还在犹豫,温葳蕤却突然感觉有一股更大的力把自己的肩膀连带着后背全部拧住。

    他艰难地回头,只能看见一顶衙役的纱帽,便知道是官府的人来了。

    “你们谁伤的人?”

    那少年也被抓住,梗着脖子不敢说话,好半天才憋出半句:

    “是我……”

    他的声音还没有放出来便被小鱼打断,小鱼身量小,整个人都被差役从后颈提溜起来,脚都挨不着地,他如同一尾鱼剧烈地翻腾着。

    “我打的他,是我打的。”

    那个差役听了他的话,正要用更大的力量将小鱼禁锢起来。那个少年只能开口:

    “是我,是我用石头打了他。”

    “是我打了他,我还要打他呢,我还要把他淹在水里!”

    这两个小孩看着是有情有义,但现在绝非争论的时候。张程生死不明,温葳蕤看他气息,似乎已经要走到头了。

    果然,一个差役验了验张程的气息,大喊道:

    “人……好像,已经死了!”

    “你喊什么!”官差中管事的,大声呵斥。可是看热闹的人里已经喧闹起来了。

    “都带回去!”他指挥着,要把所有人都带回衙门里面去,“这死者有人认识吗,把他的苦主找来。”

    他又想起刚才小鱼对死者破口大骂,可见是认识他的,于是拽着他向巷子口走,边走边大声问他:“死者什么人,和你什么关系。”

    人群之中突然有个老人大喊着借过,趴着腰推搡着钻进来,他见那小公子被两个人看押着,更是激动地跳上前来。

    “这是邵州宋经略使的小衙内,都放开你们的手!”

    宋濯听他当街叫出自己的名号似乎比让那个官兵抓了他还难受,扭过身去应了声:“柏爷爷”。

    但这确实是有用的,几个官差立马向后退一步,也不敢再碰他。几个人互相对了对眼色,就要大力扯着叫喊得最厉害的小鱼和瘫倒的阿凫离开。对这野人模样的温葳蕤倒是犹豫,他这样野蛮却眼见的消瘦,最关键是,方才有人说他是从郡主府里出来的……

    “停,都停!”禁锢温葳蕤的差役被他的声音惊住,松了些力气,温葳蕤因此得以挣脱。

    他抬起双臂,警惕的看向周围,因他面目模糊,形容狂野,官差们都如临大敌。

    “是我动的手,”他语出惊人,“官差大人,先放妇孺吧。”

    几个观察犹豫之间,竟然真的要听他的,先带走他一人,却听得郡主府的小门内有人高声宣告。

    “郡主到!”

    谭明姃乘一架辇车,停在郡主府小门外。辰州城人极少见到郡主,听到郡主来了全都跪倒在地。

    七个官差本来做些小杂役,没见过达官贵人,更没见过甚少在辰州露面的郡主,皆是局促地不敢出声,只怕郡主秉性恶劣,降罪于他们。

    谭明姃的声音从辇车的珠帘中传来:“命案既然在郡主府门前,等郡主府审过,在交给衙门吧。”

    这叫什么话,从来没有郡主府先审案子的规矩。就算有势力的藩王们手能伸到这么长,这安安静静地明衡郡主还有这个能耐吗?

    几个官差皆无动静,四下寂静无声。

    有胆大的吱唔了一句:“这恐怕不合规矩……”

    谭明姃冷笑一声,声音沉静柔和却不可辩驳,“辛苦各位官差,将尸首犯人都送进郡主府去。”

    “谁要是觉得不合规矩,请洪书节来找本宫吧。”

    这时几人方才如梦初醒,再怎么不济,这人也是郡主,能够直呼知州的名讳。若是说有人能在辰州城踩郡主一脚,也绝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

    *

    谭明姃大话放出去了,看热闹的民众都没闹,官差还真的把尸首和几个人犯都押进了郡主府。但她毕竟头一次在辰州城里这样强势,心里还在担心,如果知州洪书节下午便来找她,她如何应付。

    她为了温葳蕤刚才说要带走他一人的勇气而心惊肉跳。这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起事的也不是他,最后打了张程的也不是他,他一个没痊愈的病人也敢担这个责任。若是没有钱财,恐怕在牢里一晚也活不出!

    谭明姃想,可能温先生确实是担心阿凫和小鱼。可所有人都在院子里如丧考妣的时候,他却犹犹豫豫地凑过来,在离郡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捏着自己的手腕,犹豫着问她:“郡主,若是太让你为难,小人可担此案……”

    温葳蕤言语之间仿佛将她比作一块脆弱的玉石,摔不得压不得,和个人命官司扯上关系便要活不下来了。可笑他自己还鼻青脸肿不成样子呢,真遇上了这样的事想的办法就是自己一人下狱,成全所有人。

    她也没法把自己的那叠子游记拿出来,摔倒温葳蕤的脸上告诉他,这是便是本郡主的战绩,往上登过酃峰,往下渡过洞庭。与官府和下毒的人三军对战虽然要重视,但绝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温先生可能是好心,可能有一颗圣人之心怜惜她这个没权没势的郡主。只是谭明姃长大了,有了壳子,不再习惯有人做她的天幕,这算不上保护,只是遮蔽了她风景。

    不过,谭明姃还是有点年少的傲性,十分幼稚地把自己和温葳蕤拿来比较。温先生的小小羽翼不在天幕之列,充其量算得上天空中的一只飞鸟。

    “先生不用担忧,先去验尸吧。”

    温葳蕤低垂着的头用力点了点,转身跑走远了。

    阿凫和小鱼都仿佛被掏空了力气,小鱼似乎是在哭。

    只有宋濯上来,恭恭敬敬地给谭明姃行了礼。

    “宋濯参见郡主。”他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但神情严肃面露悲戚,已经是一个饱受苦楚的成人的模样。

    他那个作揖的手迟迟不放下,竟突然双膝跪下上身扑倒在地,后背不停的起伏,似乎是已经哭了出来:

    “郡主明鉴,是宋濯……是宋濯杀了那人。”他抬起头,果然是泪流满面了,“宋濯愿意受罚,不愿牵连任何人,也不必告诉家父,只由郡主与知州大人定夺。”

    小鱼向他踉跄迈出了两步,也扑通下跪,虽然还在抽噎,却对着谭明姃气势朗朗地几乎是吼出来:

    “是我恨他,是他该死,就是我的罪我愿意担!”

    谭明姃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怎么今天的这些人都争着要去吃官司,而且这还就在后门口没进内院呢,也就是郡主府旁没有人家,不然全都被听了去。

    却看见温葳蕤匆匆跑回来,脸上发着汗,更加狼狈了。

    他气喘吁吁,匆忙吐出几个字来:“我还没验出来,但是郡主,是毒!他是被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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