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两个病患元气大伤,一连躺了三日。温葳蕤倒是还能去几次饮雾阁给郡主看诊,但谭明姃真是三天昏睡,引得解鸢一面心疼,一面深有感触。

    果然还得受了伤才能消停些。

    谭明姃虽然虚弱,但是有温葳蕤的药压着,好歹没有发高热。醒来喝了两碗汤精神就回来了一半,先听释燕说了说这几日的情况。

    韩家没什么动静,辰州城的氛围却更阴沉了,虽然市集酒馆照常,但接上行人都来去匆匆。城外,苇仙村遭了九罗涧的水寇,还有一片田户被山贼放了火。官府发了告令,减了城门开启的时间,劝告大家少出城,却丝毫没提剿匪的事情。

    城西庄子还送了两趟东西过来,都是原本吩咐下去的去上京要带的东西,包括干粮行李,和用作礼物赏赐的宝物。护送的人十几里路一路安全无阻,山匪的影都没见着。

    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了,解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让都留下,天天盼着赶快出辰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谭明姃头还是有点发昏,只能慢慢地盘算。天下贼寇泛滥,辰州何谈幸免,但一是怪在和韩家扯上关系,二是出事的多在城东城南,邵州方向,不知是不是有些说法。

    温葳蕤听说郡主醒了,匆匆忙忙地赶到饮雾阁来。谭明姃一看,竟然还是个野人模样,一边让他诊脉,一边委婉严肃地提醒他;“先生可以吩咐梳宝,梳洗一番。”

    温先生低着头没说话。谭明姃思量自己是不是说话麻烦了,不然他怎么会收起药箱,语出惊人。

    “郡主当真是有勇有谋啊。”温葳蕤看一眼谭明姃的伤,就想起她那自己的身体冒险,又是心疼又是怨怼。

    谭明姃虎躯一震,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这话意思不就是说,“我已经知道郡主和韩大公子玩的小把戏了,现在你有把柄拿捏在我手里了”吗?他还在怨怼些什么,自己的怨气才要冲到天上去了。

    她这个郡主架子虽然不常摆,但还是懂一些基本知识的,四周无案可拍,她当机立断狠狠拍了床沿。

    温葳蕤果然吃了一惊,扭过头去看郡主,满脸错愕不解。见郡主面色不虞,他眨了眨眼睛,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慢悠悠摸摸索索地跪下了。

    “郡主……恕罪?”

    谭明姃素来不喜欢君臣尊卑。看他一个病人,尚未病愈,先来为她诊治,这会儿还得下跪,确实心有不忍,可是她也绝对受不了人威胁。

    她清了清嗓子,不愿明说只是暗示:“本宫的伤,先生愿意治吗?”

    “愿意的,自然是愿意的。”怎么不愿意了,这不正治着吗,治得好好的啊。

    “不必勉强,若是不愿,本宫不会强留。”谭明姃居高临下看着温葳蕤跪伏着的身躯,一个成年男子竟然如此单薄,“如果先生答应了,便不可有二心,否则……”

    谭明姃还没有否则出来,就看见野人温先生抬起了头,在葛布、伤口和胡须之间,她看到了一双眼睛,里面盈出了……心疼?

    温葳蕤是才反应过来,郡主怕事情被暴露出去,于是语气笃定急切:“肯定不会,请郡主放心!”

    谭明姃看他也算诚挚,打算先信个六成。毕竟查验此人来历,约束他的行为,还是得靠自己。而且如今,天上送下来一个和韩家无关的铃医,不用他难道还要在辰州城和韩家周旋?

    只是她还担心一个问题,说来有些冒犯……

    她还是摆着郡主架子,也没让温先生起来:“先生要治,可笃信能够治愈?”

    这是正经事,就算温葳蕤可信,可若他是个庸医岂不误事?

    这话问出来,温葳蕤明显放松了,虽然还是跪着,但却直起了身子,露出了野人似的笑,一派自信洒脱:“不怕郡主责怪小人王婆卖瓜,治疗骨伤小人有家学渊源,保证能够治愈。”

    “那…先生先请起” 谭明姃眼睛一亮,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谄媚的意思,赶忙让跪着的温葳蕤起来,“多久能够治愈呢?”

    “伤筋动一百天,这话绝不为假,真正治愈也需五六个月。”

    “若本宫要出远门,坐马车轿辇需要多久?”

    温葳蕤心里知道她急于启程,去上京为太后娘娘贺寿,但还是担忧她的身体:“马车轿辇颠簸,郡主若是需要,一月余也能坐得。”

    这个时间已经远远短于谭明姃的逾预期了,她对温葳蕤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小葱进来问郡主想要吃些什么的时候,她大手一挥:“把鱼牙叫过来,请温先生尝尝沅水鱼宴。”

    *

    虽然谭明姃说得豪气,但郡主府常找的鱼行正好在辰州东侧,约莫过了四五日,府中管采买的孙阿婆在锦花巷的小门等到辰时,才有鱼行的人叩门。

    “孙阿婆,身体可康健啊。”孙阿婆一打开门便看见个女娃,堆着笑脸看着她。

    这是鱼行的鱼牙阿凫,是个姑娘,有二十四五的年纪,在鱼行里管账记事。她做事麻利爽快,也好说话,跟各个府上的厨房采买都相熟。

    阿凫还没进来,站在阿凫后面一个竹竿似的男人挤开阿凫走了进来。这个男人长得斜眉细眼,撇了孙阿婆一眼,还要往里面张望。

    “你是谁啊。”孙阿婆伸手拉他,被阿凫轻轻地揽过手。

    “这是张二郎,我们鱼行里面来的话事人,以后就由他来府上走动了。”

    阿凫又回头耐着性子给张程说,“这是郡主府的孙阿婆,平日里采买只管找她。”

    张程以为孙阿婆年纪大,不管事,因此方才不在意她,现在听阿凫说她便是府上管采买的,急忙忙变了态度。

    “孙阿婆,以后府上要鱼,只管找我……哎哟!”

    张程话说到一半,一个小孩冲进来狠狠地撞到了他的身上,再没事儿人似的跑到更里面去。

    张程正要破口大骂,正好小葱过来。他看小葱打扮得利整精神,应该是侍奉贵人,于是便把话咽了下去。

    小葱看见阿凫忙唤她:“你怎么才来,府里等了多时了。” 说罢便要领阿凫往里去。

    张程见状露出满口黄牙也兴奋的要凑上去:“走走走,见郡主去。”

    却不想小葱拦住了他:“你又是何人,痴心妄想要见郡主?”

    张程把他要管鱼行的那一套又说出来,小葱也不听,只说郡主不会见他,鱼行以后上郡主府,还是要让阿凫来,说罢便拉着阿凫和刚才撞人的小孩进去了。留张程一个,更是睚眦欲裂,却无可奈何。

    那小孩被阿凫拽着手腕却不肯迈步,要阿凫拉他一下他才肯动一下腿。

    “我不进去了,我要去外边找人。”

    “现在世道这么乱,你给我老实点!”

    于是小孩只得撅着嘴跟着去。

    谭明姃才喝了早上的一道药,这几日左盼右盼等阿凫不到,正要在让释燕跑一趟,就看见他们进来。

    阿凫见谭明姃还在床上,便把弟弟小鱼按在门口自己进去。

    谭明姃远看小鱼垮着个脸,便逗他。“谁惹小霸王不高兴了。”

    “外面有个王八蛋……”话没说完,就被阿凫捂着嘴。

    “郡主,是鱼行换了个主人,请了个自己没做过鱼货生意的弟兄要换了我,让全城要鱼的府上都来认他。”

    谭明姃知道阿凫能干,也不担忧。

    “你怕什么,哪家的厨房不和你打得火热,他说替就替的了?”

    “做生意是靠脸面,但我也得有鱼货,他们要鱼头们把鱼都卖给他们,他们在卖给城里的人家,三渡湾上谁家敢自己把鱼往城里运,便要吃他们的拳头。”

    谭明姃这才吃了一惊:“他们什么来头。”

    “欺男霸女的腌臜泼才们凑了堆罢了,也就不到二十人,成不了气候。也是我们主人生病,没管住人,让他们有机会占了鱼行去。”

    谭明姃细想下来,却摇了摇头。

    “哪有无赖全能凑成堆的,自己之间打架还打不过来呢,说不定……是后面还有人请了他们来,要霸占鱼行的生意。”

    “要有这种人,便是水里的贼寇了。”阿凫也未细想,脱口而出道。

    “找你来正是说这件事。”谭明姃授意小葱先关了门出去。

    阿凫豪爽热心,谭明姃从三渡湾出行,两个人一见如故。后来谭明姃知道她在鱼行里面做鱼牙,走水路时常去找她,有事情也让她帮忙探听。

    她的弟弟小鱼年纪虽然小,但是水里能凫水,陆上能打架,召集着鱼行里面十来个个小孩都和他玩,但却不闯祸,不捉弄人,因此大人小孩都爱他。

    如今山匪水寇局势焦灼,城里城外全都知晓,谭明姃想向阿凫打听一下,临近的几家山大王都是什么来头和名号。

    “哎,”阿凫叹了口气,苦笑道,“单就九罗涧就换了几波人。这个方大王的名号还没有叫响,就换了个白大王。月月来渔村打家劫舍,月月都是不同的人。郡主要打听倒也简单,说不定明日晚上就到我们村里自报家门了。”

    “还有一个事情,”谭明姃睁着她泉水一样的眼睛,往阿凫跟前凑了一点,轻轻招呼她过来,“我还想打听个人。”

    “有没有听说个个走方的大夫,姓温的?”

    温葳蕤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隔着门听着谭明姃小声却清楚的话,在苦涩,无奈和欣慰之中,竟然挑不出自己的感觉。心里谨慎要摸清人的来历是好的,可说这样的要紧事儿,院子里面连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这算得上哪门子的谨慎?

    这几日明姃对他都是郡主姿态,遥远又严厉,虽然感激他,好吃好喝地供奉,也给他拨金银买药安置,但也不会同他说多余的话。

    温葳蕤心里欣慰她谨慎,又堵得慌。

    要是她一眼就认出自己就好了。要是她一眼就认出自己来,他就不用悄悄幻想,梳洗之后是否她就能认出来,不用暗自纠结,再把商勤择这个人送到她面前是否是个困扰。

    可能上天写了这一场光路上相撞的话本子,只是要让自己多年行医学习的成果帮到走投无路的郡主。若是天命如此,他肯定不负所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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