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燕驾着马从三渡湾回来的时候,正巧赶上宋濯要走。

    郡主府的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上坐了一个赶马的,车前站了一个小厮,虽然衣服样式穿得朴素,但料子都用的密实,都是韩家的下人。两个人脸上都是百无聊赖,你来我往地扔着石子儿玩。

    门前的阶上除了郡主府的侍卫,还站着柏爷爷和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释燕认识他,这是韩府上的一个管事儿,姓吴。两个人堆着笑说几句闲话,看见释燕进来,柏爷爷率先弓着腰给她打招呼,那个管事也向她作揖:“释燕姑娘好。”

    释燕只看了他们一瞬,点了点头,回了一句好,然后大步地迈进了门里去。

    抄手游廊内,解鸢拿着个包袱正在和宋濯说话。宋濯没有行李,包袱应当是郡主吩咐给他准备的,解鸢还在说些嘱咐宋濯的话,大概就是去了韩府每日多读书写字,张程的事情郡主府的事情一概不要多嘴,谁来问也都多警醒着,尤其是无论如何都不要说毒药的事情,也不要随意牵扯阿凫和小鱼,没的害了三渡湾。

    宋濯不是无法无天的孩子,平日里就过得小心,听了解鸢的话更是牢牢记在心里,下定决心对昨日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提,心里还不住地求菩萨,最好当作一切无事发生,他还能好生地在书院读书。

    说话之间宋濯看到了释燕,正待要行礼,释燕也只微微弯腰点头,问了声好,便径直往饮雾阁走去。

    郡主府内百十来号人,真正由谭明姃每天差遣调用的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在府内各司其职,管吃食的,管饮水的,管马匹粮草的,管植物山水的,左右便是让郡主府不至于成为个死宅子。而谭明姃只用得了几个自己亲近的人,饮雾阁里郡主近前也常常只有解鸢释燕,小葱小井几个人来伺候。

    释燕到时,小葱和小井两个正在洒扫院子,两个人嘴里也不闲着,还在说温先生的药酒泡得有多么的厉害,郡主看那七坛璇玑有多么心疼。好像温葳蕤是什么名满天下的回春圣手,他泡的药酒是什么人人争抢的灵丹妙药。

    厢房里面,谭明姃撑起了窗架子,借着日光在读些什么。

    院子里面没有外人,释燕便还没进厢房,就通过开着的窗户和谭明姃说话。

    “真稀奇,”释燕脸上虽然灰扑扑的,却不显得疲惫,神采奕奕的模样,一看就是想讲一些大家听了都觉得逗趣的事情,“小葱小井在说温先生用璇玑泡药酒呢,他也舍得。”

    谭明姃提到这事儿就觉得荒唐,满脸都是遗憾和可惜:“可不,他泡的时候都不觉得香吗?都不想来上一杯吗?”

    释燕利索地解下斗篷随手搭在小葱的板凳上:“可能是因为温先生自有喝酒的好去处吧。我进城时,正看见他跟着一个大汉往溯溪的下游去,哪里要么是酒家,要不是勾栏瓦舍。可能他也不稀罕这区区璇玑吧。”

    谭明姃听了这话便把手上的书页随手撂在窗台上,紧扭着眉毛瘪着嘴,目光跟着忙活的释燕来回地转动,见释燕不再看她,自己也觉着没趣了,从喉咙里面挤出一句话来:“他自己一个病人,非要自己上街采买,还不让人陪,果然……”

    释燕挥扫把的手一顿,轻轻摇了摇头,这才抬起头来看谭明姃:“也说不准的郡主,溯溪下游除了哪些去不得的地儿,不也还有些黑市、鸽舍嘛,那边巷子乱,与人相会也是好去处,说不定温先生是去那儿接头去了。”

    谭明姃哂笑一声,脸色又严肃了起来。为了这一个人费这样多的心思想这么多的事情,在她身上也实在不常见。

    只是总有些时候,人是能平白无故地感到一些直觉神的。谭明姃真是莫名地觉得有一根线牵着自己和温葳蕤。往浅了说,没有她,温葳蕤可能早被韩家的人抓了去,他们若是宁肯抓错也不肯放过,说不定温葳蕤拷打之下也没了性命。要是没有温葳蕤,自己这条腿谁能来看,谁能看得好,还要守口如瓶,谭明姃并不是找不到,但在这韩家主事的辰州多半也是难如登天。

    而往深了说……往深了说,温葳蕤不像是个不越界的陌生人,倒像是个故人,一会儿冲着她索求,一会儿又要护她,全是开玩笑,又全像是真的。

    她难免生出了彼此命运相依的错觉。

    谭明姃心里坠得慌,她当然不是完全地信任温葳蕤,也没打算任由温葳蕤攀着郡主府踏着郡主府去往他哪些不被人知道的目的。所以她不怕温葳蕤咬她,谁是老虎还说不定呢。但是,要是温葳蕤一直这样虚虚实实地帮她,要是有一天她放松了警惕真的信了他,要是自己习惯了他,要是……

    谭明姃赶忙摇了摇脑袋,太恐怖了,赶紧忘掉,忘掉。

    释燕拿着扫帚撑在地上,也不洒扫了,就专盯着谭明姃,看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好出言打断她:“郡主看的什么书,这样扰人心性。”

    待她拾起窗台的书页看时,却发现只是谭明姃早些年的自己写的游志罢了。

    九年前,谭明姃刚翻山越岭从上京到辰州时,身边只有一个释燕。这是父王和母妃留给她的唯一一个人,唯一一个可以试着去信赖去说说话的人。

    可是那个时候的郡主也不爱说话,整天就在郡主府里摆弄花草。偶尔有些宴会,也不与人交流,谁来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辰州的氏族小姐背后里说她,虽然貌美,但却冰冷无趣,像湖水一般。

    便是这样的郡主,在某个释燕守夜的晚上拉住她的衣襟,小声地和她说:“辰州外面有个月河台是吗,你……能陪我去吗?”

    那夜还下着雨,郡主的声音有一半都被窗外淅沥的雨声吃了去。释燕愣了很久,很蠢地问她:“是现在吗?”

    当然不是那个雨夜。四月里的一个晴日,释燕陪着她,瞒着满院子的人溜出了郡主府。

    月河台很近,山也不高,山顶是一块好大的平地,现在看来是很适合山匪们安营扎寨的。但那天山上说山匪,连个打猎的都没有。

    谭明姃力气小,两个人花了好久才登了顶,又攀上山顶最大最高的一块石头,坐在石头上看辰州城。

    辰州城变成了只有锣锅的大小,官道上时隐时现的人影皆如同蝼蚁一样。谭明姃就怔愣地坐在石头上往下看,一句话也不和释燕说。

    就这般看了好久,看得过了定好的回程的时辰。

    因此等两个人到郡主府时,虽然府内外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异常,推开饮雾阁厢房的门却看见解鸢在哭。

    解鸢先瞧见了推门进来的释燕,几乎要扑倒她的身上,控制住声音小声却急切地呼喊:“释燕,郡主不见了,郡主……”话还没说完,一抬头便看见走进来的郡主。

    谭明姃的脸还红扑扑的,月河台落日的的光仿佛还映在她的眼里没褪。

    解鸢第一次见郡主就觉得她漂亮,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生机勃勃的样子,和以前很不一样。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尴尬地打着哭嗝儿,沉默地替郡主磨墨,然后侍候郡主坐下,写下她的第一篇游志。

    便是释燕现在手里拿的这篇。

    谭明姃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时候自己还小,第一次登山,还在以一种无理的崇敬看月河台这样一处小山包。游志里面写了她和释燕怎样登山,遇到了什么样险峻的地形,在山顶看到了怎样的风景,用词肉麻,形容夸张,将登月河台叙述得如登泰山般艰难,将一片小土坡描绘得如华山般险峻。她自己不愿意卒读,更不想让释燕看。

    “你给我吧,没什么看的,我就是想瞧瞧,再回忆回忆月河台的地形,看看能不能琢磨出来韩松年在月河台究竟求个什么。”

    释燕轻轻垂着头,又把那叠书页放回了窗台,慢吞吞地说:“没事儿,我和郡主一起慢慢想。”然后又想这才想起正事似的,加快了点语速和谭明姃说:“我和小卫几个去了三渡湾,那边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闭着门,鱼行也像是没有出船。”

    谭明姃疑惑不解:“张程死了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那边去吗,鱼行里面他的那群弟兄们都不闹吗?”

    释燕摇了摇头:“我本来以为是消息还没有传到三渡湾去,”她一说起这个,本来敦厚的脸上全是愤恨,甚至冷笑起来,“小卫说找张程,有个泼皮说他和鱼行的姑娘阿凫进了城没回来,还说他们说不准是在外面好上了。”

    谭明姃小脸都皱巴了起来,这是什么烂话。却听得释燕又说:“但我估摸着,还是有人知道了。”

    “鱼行没开,但是江亭上挂了两盏白灯笼,我问那泼皮,他说以前没见的有。”

    这倒是奇了。张程身死,谭明姃最担忧的就是三渡湾的形势,所以立马差释燕和府上的侍卫出了城。

    泼皮土匪让人生惧,最要紧的一点就是他们不计成本,不在乎性命。有仇有怨他们必然会报,前面一个死了,后面的所谓兄弟也要扑上来给你一刀,不管是不是自己先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地欺负人,这便是他们的义气。除非是把他们一锅端了,没道理兄弟死了没有反应。往好听了说这是义薄云天生生不息,往难听了说就是杀不死的老鼠。

    因此,张程死了,不管是不是他先挑衅,不管是不是意外,和他混在一起的那群人断然没有一声不吭的道理。就算是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他,就算是宋濯身份太特殊没法找他的事儿,你阿凫和小鱼和张程一起进城,找不了宋濯的麻烦,还找不了你们的吗?纵然阿凫小鱼没回去,他们在三渡湾鱼行生活二十几年,见不到他们,还不能先在鱼行闹开吗?

    这样安安静静,只能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了。

    谭明姃想,她之前猜,这些占了鱼行的泼皮们上面还有主人,恐怕是对的。他们看似行事散漫无孔不入,今天占张家,明天欺李家,全凭性子。但也还有人能够让他们不适时地安分守己。

    是什么人呢,这是其一。张程的死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值得这样的压着呢,这是其二。这两项,谭明姃现在都还全然没有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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