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葳蕤被带走的头一天,谭明姃让释燕去牢里看过。

    解鸢给他备下了许多东西,释燕提着一个大篮子带了过去。温葳蕤看见吃食很开心,但眼大肚子小,吃了一半留了一半。还有一套干净保暖的衣物,他就地脱下了被血染红了的里衣换上了。

    他满脸脏污,笑着对释燕说:“请郡主不要挂念,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他四下看看,见都没有人在,艰难地把拇指上一个木扳指取下来递给了释燕,“我自清白,总有出去报答郡主的一日。”

    这话有些太过天真,但释燕看他嘴角都裂了,笑得苦涩,便知道他只是苦中作乐自我安慰。她收起木扳指,将里衣也折好也放进了篮子里面,郑重地对温葳蕤说:“先生放心,郡主肯定不会抛下您的。”

    的确如此,虽然释燕总劝郡主明哲保身,但只要路见不平,谭明姃即使硬出头,也不会放弃一人,桐莘和小井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出了门,释燕花了二十几两银子,打点了里里外外的节级,要各位都多照顾。他们收钱收得很快,都谄媚地笑着点头。但第二日,释燕再来时还是被拦住了,他们说危机百来口人民的要犯,不日就要提审,现在就不准见了。

    那个节级昨日收下释燕五两银子的时,满脸堆笑,答应一定会将温葳蕤当作自己的亲大哥一样供奉,今天就能拦着释燕不让进,还十分为难的样子。释燕状似无意地再次拜托他,请他多多照顾,他竟然还暗示要更多给钱财。

    释燕给了,郡主府有钱,但门口站着的妇孺,她们是没钱的。

    谭明姃躺在床上,沉默地听释燕说了今晨被拦的事情,盯着床头的扳指好半天才开口。

    “收拾收拾吧,我们今天就去见韩松崇。”

    *

    韩松崇说他会在琴铺子里面日日等待,只等郡主亲自过来。谭明姃沅水都去过了,坐个武侯车去个琴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释燕木头一般劝阻她:“奴婢一个人去就可以了,郡主大伤未愈。回来若是晚了,恐怕还要躲那宵禁。”

    谭明姃大口大口地咕嘟着喝药,也不回头就说:“不用,我也去。”

    释燕心中有些担忧,郡主这两天没再有大起大落的情绪了,但总是托着脑袋皱着眉,一个劲儿地想事情。释燕知道自己说话糙了点,但要她说,郡主就好像变成了一根枪棒,成天就琢磨着怎么打人。

    但是她也知道,郡主一门心思要往前走,谁来拦也不管用的。

    即将黄昏时,他们选了一匹不出挑的小马,挂了多年没用的最为朴素的马车。樟梧赶着车,绕着郡主府转了一圈,没看见官差,便从小门接了郡主出发了。

    谭明姃轻轻地掀起车窗的帘子向外看。樟梧专门走了一条小路,堪堪可以容纳马车通过,两边铺面却都是紧闭着门,路上也无一个行人,更不要提巡逻的官兵。

    整个辰州像一只打着盹的野兽,对面前飞舞着的苍蝇视而不见,却不知有一日也会死在这等渺小的飞虫手里。

    韩松崇的琴铺叫谋音,是他自己亲自题字,找能人巧匠,用堪做琴料的木头做的匾额。他当年问家里拿了许多的本金,因此位置虽然偏僻,铺面却选得极大,自己带来小院马厩。

    韩松崇这天书院也告假没有去,每天就住在铺子里,坐立难安等着郡主来。今日终于盼到了,便慌慌忙忙来马厩接。

    那马车看上去并不华丽,实在是不像郡主出门会选择的座驾。但驾车的侍从却面目周正,一身正气,倒像是能够在郡主身边伺候的。

    韩松崇搓着手,忐忑地等待着马车停下。

    马车上下来了一个女子,做侍女装扮,穿得干练得体。

    紧接着,马车里面探出另一个人来,她戴了一顶白色的帷帽,玉白纤细的手搭在车栏上,不见她的真面目。

    她如同一只蝴蝶轻轻地前扑,被马车下的侍女稳稳地接住。

    韩松崇猛然想起来。三月里,府中赞叹大官人手段非凡,郡主因他折了腿也不敢怪罪。此番知州从郡主府中捉拿的所谓投毒的凶手,也正式个大夫。恐怕正是郡主负伤,还亲自来了谋音。

    他惭愧地想要就地下跪,脸上红得如同发了高热,头如何也抬不起来,只是说:“我有辆武侯车。”

    果然有个武侯车,谭明姃便能来去自如了。她看见韩松崇在马厩等候他们,深深地埋着头,把他们引到琴铺里间会客的厅堂,又十分惧怕他们的视线似的,说要出去看看茶水。

    已近傍晚时分,厅堂掌灯不多,因此昏暗,谭明姃隔着帷帽看,就更如同梦境一般。

    烛影摇曳,人心惶惶。

    那韩松崇穿了一身素布的衣衫,清瘦挺拔,却将头埋得那样深,旁人看便知道是心中郁结,踟蹰不前。

    他上了茶,猛然察觉已经是避无可避。是他邀请郡主过来的,因为他决心要敢作敢为,不能因为自己的错误让无辜的人入狱,那些坦白的话语在他的舌尖已经翻滚了一万遍。

    可郡主坐在自家的厅堂里,氤氲的灯光之下,竟然如同天上下来的不知面貌神女,正要审判他的罪过。他忽然心中生出了万分的惧意,却双腿颤抖难以迈开,最后扑倒在地,先磕了一个头。

    谭明姃一惊。

    她本来还在盘算,不论韩松崇说什么,她都要想办法从这个韩家人的嘴巴里面套出更多的话来,最好是能蛊惑他为自己所用。筹码嘛,可能只有那个自己知道的单相思故事。

    正想得入神呢,却见韩松崇突然来了这么一套,谭明姃心中揣度,他可能是有求于自己。

    既然如此,便让他先开口。

    韩松崇知道郡主不明就里,刚才只是自己唱的独角戏,让自己心安罢了。若要真的减轻罪责,还是得将事实原本告知。他成人多年,遇到这等事情,却还如同稚子一般。

    他嗫嚅良久,终究还是开门见山,一闭眼睛说了出来。

    “请郡主来只是有一桩事,小人做错了,要亲口郡主。小人……小人才是害死张程真凶。”

    “此话怎讲?”见韩松崇还跪着,松松垮垮像是浑身上下失了力气,谭明姃又说:“你起来说吧。”

    韩松崇起来了,却更是手足无措,他把自己如何想要收大理人的药,如何整理存放这些药材,如何用了锦花巷外的压石,都原原本本地吐露了。他说话刚开始激动得语无伦次,说到后面又平静而有条理,想来已经在心中排演了多次了。

    刚得知官府找到了所谓的凶手,他便惴惴不安。张程为恶一方,他死了也不足为惜。除了他若是为功,那什么宋衙内洪衙内,自担了去,谁会计较?但若此事为罪,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罪责由他人承担。

    “所以呢?”谭明姃觉得有些冷,双手捧着热茶驱寒,“所以你告诉本宫是为何呢?”

    那前方的神女声音冷峻无情,等不到他的回答,就更向他刺了一刀。

    “你告诉本宫,是期望本宫如何处置呢?如果本宫并不看重温先生,可能会感念你敢作敢当,此事就此揭过,你还能在郡主面前博得一个好名声,是吗?”

    “绝……绝非如此!”韩松崇心中断然不是这样想的,他虽然没有深想,但也从来没有这样无耻地设想过用自己的错误去赢一个所谓名声和郡主的看重。可在他想要立即反驳的时候,心里却空落落的。

    不是为了这个,那是为了什么呢?

    神女的声音更加如同冰刃了:“又或者,你希望本宫大发雷霆,将你送至官府,或者直接就地正法,你就不用再做选择了。”

    “你心中有愧,却不敢站出来担责,也不敢做出决断。”

    韩松崇彻底失了言语。

    谭明姃觉得十分滑稽。她想过无数种张程身死的原因,甚至想过,是不是府上处理药有了纰漏,阴差阳错导致了他的死亡。却从来没有料想,是韩家自己的人,和韩松年和韩家的产业作对,无意中杀死了这九罗涧的土匪。

    仿佛整个辰州城的胜败兴衰,皆源于这一家人,难道这辰州,自己,和温葳蕤,真的就只能成为被他们无意中打出的弹丸击中的飞鸟吗?

    谭明姃太气急了,因此说了很多无情的话。

    韩松崇确实是一个无力摆脱韩家,撑起天来的男人。但他做一些小的善事,闷声低头而行,或者真的无意之中导致了天翻地覆,可韩松年未死,韩松崇凭什么先抵命呢。

    谭明姃,温葳蕤这样的人,凭什么先死?那么多人,父亲母亲,商乔案犯,凭什么先死?

    谭明姃虽然在这琴铺的屋檐之下,却突然想发出这对天一问。

    这一问未致天崩地裂,却让她自己突然清醒过来——来这个琴铺,实际是她有求于韩松崇。

    “咳咳。”拿捏韩松崇姓名的神女忽然咳了两声,走下了神台,让他先坐下。

    他不敢不从,忧心忡忡地先坐下了。

    “三公子今天叫本宫来,是有赎罪之意吗?”

    “这个自然!”

    “那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谭明姃这一问,韩松崇又答不上来。

    什么程度?这问题问得缥缈,他没法定个尺度。

    谭明姃说得明白了点:“你的兄长,你们韩家的掌家人,在做些什么你知道吗?”

    “并不……十分清楚。”

    料想也是,谭明姃当时出游遇见韩松崇时,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心眼,天性纯真,风流自由,没有能耐也没有那个兴趣去关心韩松年的一举一动。

    但他本性向善,因此谭明姃愿意一赌。

    “如果本宫说,你的兄长意图绑架你的学生,宋朋义经略使的小公子宋濯,你会如何?”

    “那我当然要阻止!”韩松崇做教书先生,最为爱惜弟子,这个问题他倒是毫不犹豫,只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之后,又支支吾吾,“果真有此事吗?”

    神女哂笑一声,又让韩松崇羞红了脸。

    “你可以自己去探听探听。本宫也不要你做些什么,你只要在你们府上多听听消息,知道他们在何日打算动手便好。”谭明姃说完又怕他傻得厉害,还得嘱咐两句,“悠着点,别被抓了现行。”

    “你若做成,本宫自然会顾全问大夫的姓名,救他出来,也算是你赎罪了。”

    韩松崇还一阵恍惚呢,就领了这个差事,拱手为礼仿佛已经承诺了要为郡主办成这件事情。

    哎,谭明姃看他那个样子,实在是觉得他傻得厉害。

    洪书节就算没遇见杨知寨,也难把侄女许配给他。

    本来今日为他带来东西,想要借此拉拢,他一番声泪俱下,倒是没给谭明姃拿出东西的机会。现在看来,给他也无妨。

    “这套《骈林琴谱》,四本一套,你应该有?”

    “小人有的。”他确实有,只是借出了三本,只剩下一本了。

    “前些日子,洪小姐出嫁时,到本宫府上讨礼。本宫赠了太后娘娘赐的玉簪,还有这套《骈林琴谱》的第一本,正好补齐了洪小姐的收藏。这剩下三本,本宫不弹琴,也无用,你是个爱琴之人,索性你就拿着吧。”

    郡主将这三本琴谱放在茶台上,压了压帷帽,侍女就推着武侯车,两人一起出去了。

    韩松崇一个人呆愣地盯着茶台,初见洪小姐时那份欣喜又突然在回忆里涌出来,和仙子啊的痛混在一起,不知滋味。

    但他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这样一份痴心,已经沉入了沅水里。

章节目录

我和我的倒霉郡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汝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汝吉并收藏我和我的倒霉郡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