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国土位于南边,到了初春河畔的柳树已经冒出了黄色嫩芽。

    柴门外传来沸腾声,屋里煮着黍米散发着香气,正值晌午,周围农户家炊烟缭缭。

    “…雍熙,王后那个贱人,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床榻边,一个着灰色布衣的女子正趴在枕边咬着手指,对着她痴傻地笑,她抬手拧了把林锦璨的脸,随后龇起牙齿就要朝她脸颊咬来。

    锦璨手足无力,只能勉强抵住了向她扑过来的疯子。

    她还沉溺在错愕之中,若没出错,眼前的女子是被父亲废掉的废妃李美人。

    她是南夷人,模样虽生动人心魄,娇媚可人,却并不得宠,才诞下皇子,便被父王逐出宫门。

    林锦璨记得,那是他最不起眼的哥哥,这个哥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传闻说,四皇子缺鼻子少眼,样貌丑陋可怖见不得光。

    但她不信,四皇子的母亲生的如此美貌,她的孩子怎么可能丑陋?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不过,如今转念一想,无论在夏国时如何风光,到头来都是一样的,一样被敌军凌辱践踏。

    乳娘曾告诉过她,把李美人的孩子送走的正是她母亲夏国王后。

    因此这般恨之入骨。

    疯掉的李美人望着她,那琥珀色的眼眸里慢慢凝结出泪珠,嘀嗒滚落在她唇边。

    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执念。

    眼泪又苦又咸,南夷人除了那双眼眸与他人不同外,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呢?

    哦,对了,她蓦然想起,师父也是南夷人,也有如李美人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不知道他的眼泪是什么味道的。

    她有点想尝。

    门扉吱呀推开,一老妇人揪住李美人的耳朵把她提起:“你在胡说些什么?雍熙已经死了,这位是顾夫人。”

    她转身:“怎么回事?她怎么偷偷跑出来了?没看见这里有客人吗,快把她锁回去!”

    小女孩挠着脑袋:“知道了…”

    林锦璨怔了怔一瞬间有些哽咽,泪眼朦胧,她颤抖着,抹了把湿漉漉的脸颊,嗓音沙哑着:“…乳娘?”

    妇人听罢眉毛竖了起来:“谁是你乳娘,别见了男人就喊爹,见了女的就喊娘!”

    林锦璨不会记错,这是从小养大她的莫娘,如同她第二个母亲。

    她知道如今这样故作不识,是为了保护她,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我认错人了…”

    话音刚落,谢鹤徵背着一捆柴火从外边砍柴回来了,他没有银子,便想着干活来弥补这户人家。近年来战火不断,世道艰难,他们总不能白住。

    见小姑娘拖着从未见过的女人就要往柴房走去,他蹙眉。

    “怎么了?”

    小女孩有些为难:“…这是,是我疯掉的姨母。”

    李美人挣扎着,边哭边笑地疯癫道:“你身上有个胎记,我…”

    “胎记?”

    他看向躺在床榻上已经醒来的少女,挑眉。

    妇人听罢叉腰:“诶?我说你管什么闲事儿啊!我孙女儿屁股上有胎记关你这么积极干什么!”

    语罢,妇人就要撩开小女孩的裙子给眼前的男人看。

    小女孩大哭:“哎呀!奶奶…你怎么能这样!那个破胎记丑死人了!我一个女孩子家,屁股怎么可以给一个男人看啊!啊啊啊!”

    女孩儿赤红着脸一跺脚,大哭着跑出了小茅屋…

    妇人见顾兆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雍熙,愈加肯定方才的想法,她带大小公主千金之躯,怎么会随便嫁给这么一个穷酸小子?就图脸?

    皇宫里好看的男人多的很,雍熙也不曾正眼看过。

    她反哼笑:“怎么?你说她是你娘子,你却连她身上是否有胎记都不晓得?看我迟早把你交到官府,告你拐卖妇女!”

    谢鹤徵挑眉轻笑:“这怎么会?翠翠确实是我的妻子,不信,你可以问问她。”

    “是吧?娘子。”

    林锦璨为了不暴露,只能配合他,她乖巧地点着头,朝他张开双臂,示意要抱:“夫君…我好害怕。”

    “……”

    他只好走过去,将人儿抱起,嫌弃生疏地拍着少女瘦到露骨的背脊。

    然而,小姑娘却把眼泪和鼻涕都蹭到了他衣襟上和锁骨处。

    他本想推开,却终究不忍心,只好轻声细哄:“好翠翠,不哭了,不哭了…”

    “夫君,你不要走了,一直陪我好不好…”

    “我不走,不走。”

    啧…

    麻烦。

    谢鹤徵看了眼怀里娇软的人儿,心里那根生锈的弦忽然颤了下。

    呵,这次就算了。

    算她不晓得分寸,演过头了。

    “莫家婆子在吗?听你家小孙女说你屋里有人中了千草花的毒,我这就放下手里的活赶来了。”

    来者是村里专门给妇女看病的医婆。

    林锦璨的伤口在后膝盖处,喊男大夫总归不方便。

    医婆把门窗关好,让莫婆子去厨房把她带来的药草煎好,随后,取出白色步包里的小刀。

    她掀开少女鹅黄色裙摆。

    原本雪滑纤细的小腿上青紫的斑块遍布着,肿胀的地方一直到脚趾,伴随着少女隐忍的嘤咛,真叫人触目惊心。

    医婆瞥见谢鹤徵回避的样子很不爽:“诶?你躲什么?你们不是夫妻吗?你媳妇儿都这样了还嫌弃?过来帮忙!”

    “……”

    “帮我把她的腿抬起来,我来吸这脓血。”

    “抓紧点啊,她腿上有刺吗?还是你虚啊?回头我给你开几副补肾的药,不收钱!”

    少女半截小腿在被子下若隐若现,谢鹤徵深吸一口气,背脊冒着热汗,手不由自主微颤,手心里那段滑嫩的皮肤跟泥鳅一样,他根本握不住。

    这样隐私的地方,被一个陌生男人这样捏在手心里,林锦璨心头梗着,都想一头撞死了…

    她欲哭无泪,慢慢把快要熟透的脸埋入被子里。

    医婆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把脓血排出,她端着煎好的药汤给谢鹤徵:“把这药一日喂三次,坚持七日毒素便可退去。”

    谢鹤徵回过神,握着掌心把少女的余温抓进掌心里:“多谢。”

    屋内只有他们二人,窗户紧闭,只有屋檐的风铃被春风吹的叮铃作响。

    榻上的少女缩起来不见面容,只有柔软的青丝铺于枕上和一只通红的耳朵露在被子外 。

    谢鹤徵其实有些窘迫。

    “我的错…我下次再也不说我们是夫妻了。”

    少女不理她,半晌后,柔软的被子蠕动了下,把那颗脑袋埋在臂弯里轻声抽泣。

    她想起要马上嫁给不喜欢的人,还要强迫与之肌肤之亲,日后甚至要忍受生子之痛。

    她堂堂一国公主,怎么就落到了要迎合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地步?!

    还有那千机阁,算个什么东西?她不干了!

    强烈的不甘和屈辱让她鼻尖和心脏酝酿出一捧酸水来,这次不是演的,她是真的想哭啊!

    谢鹤徵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哑然,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屋子里环绕,哭得他心都焦了。

    “……”

    “等会儿回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是说你不想嫁人吗?那就跟我走我养你?…我的意思是,我保你日后衣食无忧。”

    谢鹤氅想到她和他说过,她在家中过的很不好,她性子这样软又爱哭鼻子,定会被家中的兄弟姊妹欺负了去。

    “若你和你夫君过的不高兴了,便拿着这块穗子去来找一个叫赵青墨的人,我会让他给你在京城购所宅子,拿银子给你去经营几间商铺。”

    “小姑奶奶,你凶回来怎么样,你要是能解气,打我也行。”

    见这么说了,小姑娘明显缓了些,谢鹤徵想了想,挑眉道:“仙女儿姐姐,不哭了好不好?”

    被窝里的脑袋终于动了动。

    谢鹤徵见罢松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剥开粘于她额角的发丝,随后脱下身上的鹤氅往林锦璨身上盖去。

    外头寒风萧萧狼哭鬼嚎似的,枯枝像嶙峋瘦骨在风中颤颤巍巍摇曳着。

    谢鹤徵冷眼看了眼身边隆起的玄色鹤氅,严寒里竟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他疲惫闭眼,隔着那块玄色布料,抬手哄婴儿似的轻轻拍着少女的背脊。

    慢慢的,他嘴角微扬。

    小姑娘而已,其实也不是很难哄,随便骗一骗就好了。

    *

    赤焰军接收到信号弹后,连夜快马加鞭赶往此地,等寻找道村落时,一匹快马又折损了。

    彼时,谢鹤徵刚把发高烧的林锦璨哄睡下。

    一番灵敏迅速地包围后,一黑衣人跪下复命:“少将军,人都捆起来了。”

    屋里三人都被塞住嘴巴,手被捆绑着,膝盖跪于土地上。

    谢鹤徵负手而立,回首瞧了眼榻上昏睡的人:“将人提远些审问。”

    “是。”

    林中,本是叫顾的男人一改温润模样,他坐于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长剑。

    谢鹤徵如鹰的眼眸寒色逼人,他问出了一直想问的东西:“莫大娘,那日发生了什么?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雍熙?”

    “雍熙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是前朝某位公主的封号呢?可我记得,那个小姑娘不是被谢家三公子谢鹤徵亲手用鸩酒毒死了吗?”

    莫大娘心中一怔,随后恢复了常态:“你这杀千刀的,你家娘子中了毒,如今疼痛难忍,不心疼媳妇儿,却一直问这些稀奇古怪的话!什么狗屁前朝公主,她能叫雍熙,我的孙女儿就不能叫了?”

    “她?我的妻子?”谢鹤徵不由得冷哼:“一个只会撒泼打滚,毫无家教的妇人,配做我的夫人吗?”

    莫大娘扭动着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

    谢鹤徵淡定拔出长剑,玩味地在空中抛弃又接回,最终把剑指向莫大娘的喉咙:“我乃朝廷命官,吃的是皇粮,如今事关国危,我难道不应该过问吗?”

    “说,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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