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腥刺骨的湖水将她包裹住,林锦璨缓缓沉入水下,四周视线模糊,她只能凭借来时的记忆,往远处西岸桥墩下游去。

    她水性不算好,费了老大的力气才从湖面钻出,此时时间约莫三更,这里除月光外没有其他光源,眼前也只有随风吹摆的芦苇杆。

    青芜认出了她,似乎有要紧事需要和她会面。

    可在此前,她并没有接收到阁主发出的任何信号。

    眼下时间紧迫,在谢鹤徵派人寻到她之前,她必须去趟明月楼。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深夜的风温度急骤下降,林锦璨在一家茶铺前找到了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她飞身而上,伸手手抓住缰绳,长腿干净利索地跨上骏马。

    她一蹬马腹,马儿伴随着一声嘶鸣,扬起前蹄,调转马头便往深林疾驰而去。

    小路尘土飞扬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她只身一人来到明月楼。

    林锦璨提着灯笼穿过小桥,迈着沉重的下肢匆匆踏上了青石板长阶。

    远远看去,少女身后层峦叠嶂峻峰隐在雾色间,在宽而长的台阶上她的身形更显微小。

    林锦璨见除了几个乔庄成小厮的暗卫是手握刀刃站于门口,平日里扮做酒楼的明月楼此刻一片庄严肃静。

    忽然,碗盘碎裂的声音惊得人心不由得一颤。

    一跪着的影卫立刻拉住林锦璨的手腕,示意她跪下。

    屋内传来男人的声音。

    “本王给过你多长时间了,若皇帝老儿留下的密报还找不到,你这阁主就别当了!”

    “殿下息怒,废太子已死,线索就此断了…他生前曾与谢候走的近,奴已经派人潜伏在谢家,只要时察觉异样,便会立刻出手。”

    匍匐在地下的红衣女子哀求道:“殿下再给奴三个月的时间吧……缓解蛊毒药已经没有了……”

    男人听罢,冷哼一声,从袖中扔下一只巴掌大的药罐,“哐啷”一声,数粒药丸滚落一地,拂袖离去。

    红衣女子松了一口气,宝贝似的一颗颗捡起,随后转身对身后的人怒道:“鸢十三呢?”

    “青芜放出了消息,她现在约莫到了。”

    “让她进来!”

    林锦璨跪在地上,待余光处李晋安的长靴和衣摆彻底消失在拐角,她这才起身回到阁主身边。

    红衣女子正捂着胸口跪坐在铺着虎皮绒毯下方,她苍白的唇角还残留着新鲜的血液,发丝沾被汗水打湿的额头上,细细一看,她的雪白饱满的胸脯还残留着突兀的鞋印。

    林锦璨沉默片刻,单膝跪下:“阁主。”

    红衣女子眉眼如丝,她盯着手里的酒盏:“听青芜说,正月十五你便要与谢家二公子成亲了?”

    “……是,只不过谢二并非与你我所想一般是个痴情的公子哥儿,是奴无用,没能抓住他的心。”林锦璨垂眸道。

    “男人的心是抓不住的,何况是出身在这样的富贵人家。”

    女子道:“你对他有用,他愿与你逢场作戏,又外人面前给足了你面子,你做的已经很不错了。”

    林锦璨一愣,她万万没想到对属下一向严苛的阁主还会夸人。

    红衣女人道:“我在你身上放虫蛊胁迫你潜入谢家,就是为了今日,千机阁数千余名影卫的性命都是端王给的,我们理应孝忠。”

    “阁主有何吩咐…”

    “若你能拿到启蛰来见我,我便什么时候解你的蛊,放你自由。”

    林锦璨心中一黯,在千机阁这几年,她知晓不少各朝秘事和军情,其中就包括这名为启蛰的东西。

    大梁位于北地,冬日风饕雪虐,酷寒无比,如今天子昏迷不醒,太子因谋反死于一杯毒酒,周遭各国虎视眈眈,各藩王蠢蠢欲动,这几年暴乱频发。

    大梁内忧外患,国力日益势微,早已不复当年昌盛,若要避免重走大夏灭国的路,年迈的皇帝便只能暗集势力,挖密道练兵卒。

    而启蛰便是一张关乎国朝机密的图纸。

    地下暗道,山石铁矿,大梁舆图与各州节度使在州郡设兵马何数,那图纸在上方几乎一一列出。

    但这启蛰除了昏睡的天子和死去的太子知晓在何处外,或许只有掌大梁兵权的谢家了。

    红衣女子道:“谢如归好哄,可再怎么说也只是个纨绔公子,谢家的事他一概不知。”

    “反倒是你机缘巧合在山里救下的谢鹤徵才是你真正要接近的人,他作为赤焱军的首领,又深得陛下和太子器重,这启蛰的下落极大可能就藏在他手里。”

    林锦璨心头一颤,她知道她的新任务是什么了。

    画舫一别,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有没有被青芜的人伤到要害?在她冒然落水后,他会不会疯了般找她?

    “怎么?还在害怕谢鹤徵?”

    红衣女子道:“你若恨他,那就帮殿下拿到启封,到时殿下霸业已成,谢家覆灭,你想抽谢鹤徵多少鞭都可以。”

    “还是,和他腻歪久了,你舍不得了?”

    林锦璨回过神,咬牙道:“不!阁主交代的事情奴会尽快的。”

    ……

    从明月楼出来,月亮不知何时被乳状乌云遮盖,林锦璨正欲跨下枣红马时,漆黑如墨的天空突然如一条白蛇游过一般,闪出一道光。

    “轰隆!”冬雷乍响,片刻后,豆大的雨珠从天空降落,慢慢溅起足下尘土。

    竹林外,三名身着甲胄的士兵骑着高大健硕的马儿,席卷东风踏着竹叶奔腾而来。

    他们未等马停下,便迅速抽出腰间的长辫朝林锦璨的脖子用力挥去。

    林锦璨来不及思考,但也约莫猜测出这些着甲胄的人是谢鹤徵的手下。

    这三人竟然追到此处了。

    她轻巧躲开,士兵手下拍下的鞭花便拍打在地面上,方才平整土地赫然出现一道数寸深的裂口。

    视线昏暗,林锦璨此刻男装束发打扮,士兵们分不清她男是女。

    一人见眼前的“少年”不费吹灰之力躲开他们三鞭,还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扔出暗器,把他们的马儿惊了。

    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

    三人扔了长辫抽出腰间青剑而上。

    林锦璨不再退让,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将刀刃放于胸前冲了出去,后腰一下,两指反点住对方穴位,在身后刀光砍下的瞬间,她抢过了长剑。

    伴随着簌簌而落的竹叶,松绿色的身影如同稚燕般轻盈旋转在这竹林的缝隙间。

    暴雨如柱,幽静的竹林间不断传出金属摩擦声。

    几回合厮杀后,双方都逐渐精疲力尽,在林锦璨扔出几只毒镖刺入那其中两位士兵的喉咙时,另一人竟从后面偷袭,他抱住林锦璨的腰,用铁打似的脑袋将她往因断裂而尖锐的竹子上顶。

    膝盖在凹凸不平的沙砾地上摩擦,即使隔着一层布料,也难以掩盖剧痛。

    尖锐的断竹子离眼球愈来愈近,她整个人被有力的双臂环抱住,根本无法动弹。

    电光火石间,背后那道力气忽然消失了,随即感受到的是后颈窝处的温热。

    林锦璨扶住地面,松了一口气。

    这样凶狠厮杀的场面,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害怕的紧,林锦璨跌坐在地,后颈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视线从下往上,救她一命的人足着乌靴,燕尾青色的劲装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立在雨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扶着斗笠,另只手握着还在滴血的……青霜剑?

    脑海轰然炸响,林锦璨抬头。

    阴影下,少年半张脸被黑纱蒙住,只露出那双琥珀色眸子,和南疆男子独有的抹额。

    灰蒙蒙的圆月挂在少年后方,雨水弄得竹叶唰唰作响。

    林锦璨看了半晌,不敢眨眼,很快,一泊热泪从眼眶里滚落,她沙哑道:“……师父?”

    十六七岁的少年神情冷漠,但却朝跪在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用袖子蹭掉她脸上的泥土。

    “你去哪里了?”

    少年不说话,只取出挂在脖上的骨哨放在唇边,一阵清脆空灵的声音回荡在竹林间。

    片刻后,一只不同寻常的乌鸦穿过茂密竹林,在月光的映照下现身。

    微光照耀下,这鸦羽并非死寂木讷的颜色,而是五彩斑斓的黑,它扑腾了几下翅膀乖巧地栖在林锦璨的肩膀上。

    这是南疆人专门训练的动物。

    “如遇危险吹响骨哨,我的人便会来救你,还有,青芜是我的人,你可以放心。”

    林锦璨接过骨哨,见少年又要不告而别,她握拳不顾男女大妨,也不顾师徒关系,从后面抱住少年的腰肢。

    少年蹙眉。

    林锦璨想问明白:“萧南衣,你为何不告而别?”

    名唤南衣的少年听罢,掰开她的指尖:“你不必知道,等我忙完那些事情,我会回来找你。”

    林锦璨情绪有些压抑不住了,她咬牙哀求:“不!带我一起走吧,我不愿和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待在一起…”

    萧南衣冷道:“阁主交代你的任务,当初我从囚车里把你背出来,是怎么教你的?”

    听他的话,不过问他的事,照顾好自己。

    “我既能救你,也能杀你,再过来一步,休怪我不顾当年情分。”

    少年的呵斥声,让林锦璨不敢再多向前迈出一步。

    风声透过缝隙挤入,吹起嘶哑的低音,像是呜咽。

    竹叶被春风卷起,以大幅度摇摆着,枝叶重重交叉,弹扣的声音在雨中惊悸而起。

    雨瓢泼而下,即使被狂风吹得不停摇晃,仍旧是一片片密不透风的雨帘。

    世间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看不真切。

    久别重逢这日,雨竟也是这样倾盆而下。

    雨水浸泡着林锦璨的皮肤,让她心中生出一丝寒冷。

    话音刚落,青芜满身是伤赶来。

    见此场面,她这个局外人有些尴尬,一时间捂着伤口不知到底该不该开口。

    在她的印象里,十三和萧南衣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

    她轻唤:“南衣……十三她也是…”

    林锦璨抓住青芜的手摇头。

    望着远去萧南衣的背影,林锦璨转身对青芜道:“谢鹤徵要来了,麻烦你同我演一场戏。”

    青芜不解:“什么?”

    林锦璨指了指自己离心头不过数寸开外的地方,她看了眼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冲青芜闭眼道:“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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