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发丝在转身时迅速扫过了他的鼻尖,锋利如刀片割得人皮肤生疼。

    谢鹤徵掌心撑在沙石地上,他抬指,轻轻触碰了番还在微微刺痛的鼻骨,随后

    抬眸看了眼那道纤瘦决绝的背影。

    他勾唇嗤笑,起身追了上去。

    林锦璨走的很快,她拨开人群弯绕了很多小巷子,纵使街铺琳琅满目,新鲜玩意儿应接不暇,她却从不驻足观赏。

    直到耳畔的嘈杂声被锣鼓喧天,声声丝竹掩盖,林锦璨这才把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戏台前。

    水袖起,竹扇开,彩衣翩跹的伶人兰花指捻,几句悠扬哀惋的唱词后,随着笙箫停下,那伶人眼珠下的脂粉忽然化开,细细一看原来是泪。

    骤然间,台下掌声如雷鸣。

    “此女有这样的结局,当真大快人心啊!夏国这夷蛮之地,堂堂公主也这般野蛮不知廉耻,不好好捻花刺绣和亲嫁驸马,偏要舞刀弄枪,抛头露面张扬于市!”

    “此话怎讲?”

    大叔听罢走到方桌前,一条腿高高踩在凳子上,挽起袖子朝众人招了招手:“这雍熙公主本名叫萧妩一,她一介女流,却酷爱刀戈相见,打打杀杀。”

    “夏国国弱,边境屡屡被犯,大家可曾记得元嘉三年赤水之战,咱们的现在常胜将军谢鹤徵,头一回吃了败仗的事儿?”

    众人听罢相视一眼。

    “难不成是因为那娇滴滴的公主?”

    大叔颔首:“我侄儿曾是谢将军麾下一名小兵,他告诉我,是这位公主乔装打扮混入夏国行军队伍,后突破重重防卫半夜潜入,一把火偷偷烧了咱们大梁军队的粮库。”

    “那可是寒风刺骨的大雪天,咱们的同胞是硬生生被冻成了人干啊!此女手段卑劣,胜之不武。”

    话音刚落,众人义愤填膺,骂声连连。

    哦,原来这哭泣的伶人扮演的是自己啊,这场戏唱的是她与某将军子虚乌有的恩怨。

    林锦璨淡淡地瞥了眼身边拍腿叹气的大叔,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坐下来听,听这大叔到底能编造的有多离谱。

    什么火烧连营,率兵打仗的,最离谱的,还是她跨着战马和谢鹤徵单挑,结果被谢鹤徵打的满地找牙。

    她自小不过也就是身强体壮,偷学了些花拳绣腿罢了,那时候选择和谢鹤徵干架,不是找死吗?

    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怎会一点记忆也没有,林锦璨感叹,今天糟心事儿怎么就这么多呢?

    “原来你喜欢听戏?”

    林锦璨蹙眉,回头看了眼方才这出戏的男主角儿。

    “不喜欢。”

    她不愿多看谢鹤徵一眼,冷道:“只是路过,听见些某些群体说女子舞刀弄枪是不知廉耻,想一巴掌拍过去罢了。”

    谢鹤徵低首浅笑道:“这世道女子确实艰难,我行军打仗多年,见过这世间许多疾苦,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不曾读过书,她们大多娇弱,思维被固化,一旦脱离父兄丈夫的羽翼,便无法自保,任人宰割。”

    林锦璨打断他道:“你错了,我其实从不觉得捻花刺绣有什么不好的,我精于丹青,红椿擅于算账管家,嘉宁郡主马术了得,我阿姊的琵琶名动大梁,我们只不过比你少了个物件,若有,恐怕早就出去立一番事业了,怎会困于这四方天?”

    谢鹤徵一愣,对上了少女那双真挚澄澈的双眸;“其实,我曾有幸见过这位公主一回。”

    “?”

    面具下,林锦璨蹙眉,她见过谢鹤徵这事儿她怎么不知道。

    “在哪见过。”

    “梦里。”

    “……你怎不说你去天上看过呢?”

    林锦璨无语凝噎,唇瓣在一瞬间努了努,舌齿悄然碰撞。

    狰狞的面具对着他,谢鹤徵陡然苦笑,此事他并非胡诌,几年前,赤水之战他兵败南下,逃到山涧时,所幸被一山人所救,他昏迷了三天三夜,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山洞的石壁上挂的一幅壁画。

    那是一位身戎装金甲的女子,少女长眉微挑,樱唇上扬,她银冠束发端坐于马上,正眯着一只眼,手握弓箭正对远方。

    英姿飒爽,挺拔秀颀。

    年轻的山人告诉他,这是雍熙公主的画像。

    后来回到大梁多年,本将此事逐渐淡忘,可有一天一个奇怪的梦忽然侵入了他本就不安稳的梦乡。

    即使时隔多年他还记得。

    刀光剑影,仓惶呐喊,裹着残破衣衫的骸骨零落在烂泥里,满天烟尘弥漫,画像上的少女从尸山血海中撑着长枪爬出。

    而梦的时间,正是夏国灭亡的那一年。

    若说是那位公主的亡魂来梦里找她,可夏国被灭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那时调离京都赴西北任职,率领军队攻入皇城的是……

    是谁?

    谢鹤徵忽然一怔,他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罢了,那位雍熙公主不要紧,眼下这个小姑娘才是他要安抚的人。

    他掰过林锦璨的肩,透过面具的圆孔看着她道:“你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原,原谅?”林锦璨一愣。

    原谅这个词在他们之间有些暧昧了。

    她深吸一口气,本想作罢,可转念一想,这占谢鹤徵便宜的时候不多啊。

    “加入她们,去跳个舞给我看吧。”

    谢鹤徵往少女指向的地方看去,台上擂鼓富有节奏的响着,四周乐伎吹拉弹奏

    ,而中央有数名着云纱舞裙的女子在大鼓上轻盈跳跃。

    “你要我跳舞?”谢鹤徵挑眉。

    林锦璨乖巧点头,她无法想象一个武将跳起舞来会是什么样子,她想让他知难而退:“不跳,日后就别同我说话了。”

    周遭人声鼎沸,月华如练,唯独梅花树下寂静无声。

    谢鹤徵背着一只手,微微俯身一笑:“晚辈愿博嫂嫂一笑。”

    林锦璨蹙眉,等转身时,却发现他已取了一旁的木剑飞跃过人群,站到了那些女子面前。

    剑如游龙般在香风中移动游走,嘶嘶破风,玄衣少年周身银辉,身姿卓然,他腾空而起,旋身时身轻如燕,一套下来刚柔并济,连那些女子也似乎有些自惭形秽了。

    “好!”

    谢鹤徵握拳躬身,朝台下众人揖礼。

    一瞬间,掌声雷鸣。

    “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呀?有没有娶亲呀?我家女儿今年十八,年龄上和你似乎正配呢!”

    “侠客把面具摘下来给咱大伙瞧瞧嘛!”

    “公子家是哪儿的啊!我是东街王家姑娘,家中父母健在,有个妹妹,喜欢蹴鞠耍剑,何时有空去我家喝口茶啊?”

    “哎呀,别走啊!”

    众人对这从天而降的美少年视作神仙下凡,见人要离开,不管男女老少都蜂拥而上,想着把人堵住。

    一些女子哪怕发髻被撞散,罗袜金钗溜也无暇顾及。

    谢鹤徵看着身后乌压压的脑袋涌来,他扶额看了眼站在原地呆呆傻傻的小姑娘。

    “完蛋,你闯祸了!”

    语罢,他立即蹲下,抱起林锦璨的小腿,将人挂在肩膀上拔腿就跑。

    转过几条小巷子,翻过几道围墙,跑到人家正要去湖中心的画舫上,耳根子这才落了清静了,谢鹤徵把人儿放下,靠着墙微微喘气。

    林锦璨撇过脸去,悄然收起笑容后,恢复了冷漠:“还说别人都不喜欢你,我看你好受姑娘们欢迎,这艳福好生让人羡慕啊!”

    谢鹤徵看到她脸上难以遮掩的笑意,他也忍不住笑了。

    少年弯腰,看着坐于灯笼下矮凳上的少女:“舞跳了,嫂嫂有奖励吗?”

    他周身散发的热量将林锦璨包围,分明是初春此刻却有了夏日的燥热。

    “没有。”林锦璨回答的很果断。

    “那我自己奖励自己吧。”

    少年摘下面具傻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木匣子。

    “这是什么?”

    少年撑着下颌在她腿边蹲下,像只小狗狗般清澈的眼神眼巴巴的看着她。

    林锦璨看了眼匣子里的东西,却立刻合上扔了回去:“这簪子哪薅来的?这蓝田玉普通店铺可寻不得。莫非你家郡主不要的,就剩下来给…”

    “你上次在船上选的发簪,我做好啦。”

    “这算我给你的定情信物,别人没有的。”

    “你的定情信物怎么这样多?”林锦璨鄙疑道。

    又是耳坠,又是发簪,到底哪个是。

    少年笑道:“不仅有手镯耳坠,日后还有项链儿,翡翠戒指,金钏钏儿,十根手指上都戴满。”

    好俗,好土,好喜欢…

    林锦璨突然反应过来:“呸!不要脸的,我跟你定什么情呢?”

    谢鹤徵不理她的话:“你不是喜欢钱吗?要多少我都给你,我谢家的人永远不会缺这些身外之物。谢如归给不起你的东西,我这里都有。”

    他坐到她身边叹道:“你吧,就是眼神不太好,谢如归小气死了,你在他身边待了快半个月,他连件新衣服也舍不得裁给你。”

    “你日后和他成亲的嫁衣和都得花我的俸禄,真不知道谢如归怎么好意思说你是他媳妇儿。”

    林锦璨不理他小孩子脾性,哄着他说:“好好好,你心胸宽阔的很,最大方了好吧。”

    谢鹤徵撇嘴:“唉,宽阔有什么用啊,宽阔有人能在我心尖上蹦哒,她也不喜欢啊。”

    林锦璨不想靠他太近,手里握着晶莹剔透的簪子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不晓得从哪里冒出几个孩子拿着风车,风一般蹿过她身边。

    一个趔趄,簪子不小心从手里滑落,“啪”的掉在地上,碎成两段。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清脆碎裂声,哗啦啦掉了一地。

    谢鹤徵愣了半晌。

    他慢慢走过去蹲下,准备捡起时玉簪时,戴着虎头帽的小男孩儿一边和小伙伴哈哈大笑,一边一只脚踩在了谢鹤徵手背上。

    “……”

    少年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用袖子把簪子上的灰尘擦干净。

    这似乎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林锦璨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把舔着风车的孩子拎起护到自己身后。

    “他不是故意的!”

    男孩儿突然被陌生人抱住,一时间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场面有些失控。

    “不哭了,姐姐的给你重新买一只风车好不好?”

    林锦璨拍着奶娃娃的背,一时忘了其实有个人更需要安慰。

    待孩子安静了下来,她看了眼蹲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少年,愧疚道:“对不起啊,是我太不小心,这才毁了你的心血,要不我…我拿去补好?或者…”

    “我手疼。”

    林锦璨蹙眉。

    其实能疼什么,一个人小孩儿踩的能有多重。

    林锦璨托起他的掌心,用指腹轻轻擦掉他手背上的灰黑色痕迹,朝上面吹了吹。

    “这下不脏了…”

    谢鹤徵心里还是不好受:“那簪子怎么办?”

    定情信物碎成这样,真不吉利啊。

    “我拿回去找人修好,以后每天戴上。”

    “真的?”

    “嗯…”

    林锦璨想了想又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话说间,传来诡异的咚咚声。谢鹤徵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

    林锦璨亦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显然就是人的脚步声。

    下一秒,一只黑靴子出现在拐角处,然后是黑色衣角和赋有特殊的记号,最终一带着斗笠的蒙面黑衣人举着刀朝他们走来。

    随后,人愈来愈多。

    林锦璨眯眼。

    这是千机阁影卫?怎么会是他们?

    领头的那位,还那是她的同僚青芜。

    林锦璨看了眼被谢鹤徵抓住手腕,眸光一转,悄然藏于他身后。

    谢鹤徵挑剑上前,电光火石间,几只水花炸开,鲜血染红了湖水,画舫上的灯俱灭。

    少年手臂上的布料皆被砍破,青芜也被谢鹤徵的剑刺伤,林锦璨一怔。

    千机阁的影卫水平如何,她最清楚不过,再这么下去,会两败俱伤。

    谢鹤徵她管不了,可和她交接的青芜不能死。

    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时,林锦璨对上了青芜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林锦璨短暂一愣。

    她回头看了身后眼黑漆漆的湖水,深吸一口气,在少年回头的瞬间,她轻呼一声,悄然滑脱少年滑腻沾血的手掌,足底一滑,仰面直直往湖里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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